奚士庸的字潦草又嚣张,难看得很有特色是一方面。还有就是……除了潜修寺,再不会有什么地方把姚启跟别人强行关在一个院里,被迫抬头不见低头见了。
同僚都淡淡的,大家面子上过得去罢了,他不去主动结交别人,别人当然也不会送上门来。
说来可悲,姚启有生以来,朝夕相处过的同辈熟人,只有当年潜修寺丘字院的两个同院同窗——其中一个还是他噩梦常客,出现次数仅次于罗青石。
亲姐事无巨细地给他解释了前因后果,给他划出了详细的道,唯恐他这蠢货哪里不明白坏了事似的,而“噩梦”就给他写了语焉不详的俩字。
姚启深吸一口气,只庆幸半仙之体不会再拉肚子。
他靠在门板上闭眼沉吟片刻,突然起身,飞快地将常用的东西扫进芥子,给自己贴了张潜行符咒,溜出门去,直奔他唯一一个朋友——当年在潜修寺一起住丘字院的另一个同窗,常钧。
入潜修寺那年,姚启才十六,将将擦过大选的年龄线,还是个懵懂羞怯的半大孩子。如今十多年过去,他也算过了而立之年,虽然依旧没什么长进,但心眼总算慢吞吞地长全了。
百乱之地一个山头四国占着,周边还有百乱三杰这种大邪祟虎视眈眈,环境异常复杂,别说降格仙器,没经过特殊加密处理的普通仙器都很容易遭到窥视。南矿修士们如果是公事,必须使用特制的通讯仙器或者“问天”,严防押运灵石的路上被邪祟盯上。
修士们用自己的通讯联系家人,一句可能透露矿上情况的话都不许夹带,各国矿上的私信几乎都是半公开的,经审查才能发出去。也就是说,姚皇后那封信落在姚启手上的瞬间,大宛矿上、周遭不断窥视的友邻、隐藏在暗处不怀好意的邪祟就全知道了。
姚皇后上嘴唇一碰下嘴唇,说矿上都是大家子弟,肯定不会任凭灵山叛逆掌控玄隐山,可她怎么不想想,大宛的“大家子弟”何曾是一家过?别国与那三个差点将澜沧山抢走的升灵邪祟又会怎样?那么复杂的情况,他姚启要是摆弄得明白,还用得着在南矿打杂?
他世上仅剩的血亲,十四年来,从来没问过他在南矿处境如何,辛不辛苦。如今一封信便将他一个修为垫底的小半仙陷为众矢之的,不跑等什么?
奚士庸是“仇敌”之子,嚣张跋扈,没给过他一点好印象。
可是那个人传来的问天上只有一句匆忙示警,没有提任何要求……姚启这一辈子遭遇的,情义太少,要求太多。
“阿姐,”姚启想,“哪怕你做做样子,说一句让我小心,若事不成,先保重自己呢。”
哪怕就一句呢。
姚启从来没果断过,唯有这一回当机立断。就在别人还在消化消息、努力确认来源和真假的时候,南矿上两个小半仙——姚启和常钧,已经仗着熟悉地形,偷偷从矿区溜走了。
陶县,赵檎丹的小院中栽的转生木里走出了一个人。
“太岁前辈。”
奚平:“……”
他在面具下抽了口气,答应不是,不答应也不是——托无心莲那死秃子的福,金平这一场事故闹出来,他现在身上糊的千层面具就剩一张蒜皮,随捅随破,全看赵檎丹什么时候有工夫收集消息了。
他装了人家八年长辈,没事端个高深莫测的叔爷架子占别人称呼上的便宜,装模作样地听赵檎丹提过好多次“我那位炸了半个潜修寺的同窗”……太尴尬了,以后怎么处?
易地而处,他要是赵檎丹,得在草报上骂一整年的街。
所以说人和人交往,一定得以诚相待,戴面具的迟早都得裸奔游街。
幸亏余尝解了他的围。
余尝放下茶杯,皮笑肉不笑地开口道:“太岁星君,南海匆匆一叙,都没来得及打招呼,别来无恙啊。”
奚平用自己把赵檎丹和余尝隔开,背在身后的手隐晦地冲她打了个手势,随即笑道:“托福,托福。”
赵檎丹会意,没动声色,同时忍不住多看了太岁两眼——太岁今天十分古怪,不像平时那么深沉,说话声音都略微高了半个调。陶县里灵相面具会失效,他每次出来见人,都会一丝不苟地把妆做好,今天却只是敷衍地往脸上扣了个粗制滥造的面具……灯节上小孩玩的那种狐狸脸。
喝多了似的。
余尝听见“托福”俩字,眼珠又红了一个度:“星君之前借了我一件东西,南海上说要还我,不知作不作数?”
奚平满口答应:“作!”
说完他一屁股坐下,一点也没有把《去伪存真书》拿出来的意思。余尝跟那张歪瓜裂枣的大狐狸脸大眼瞪小眼半天,温文尔雅的笑容都差点没维持住,忍无可忍道:“我本命法器呢?”
奚平抓了一把瓜子:“上回说了要还你,没说什么时候还啊。余尝兄,你不是正好有事找我么,要不咱俩先聊聊看,没准你能答应再租借给我一阵子呢。”
余尝:“……”
这大邪祟用鸽血染过一般的视线盯了他半晌,一字一顿地说道:“我是没料到,那位门下,竟还能教出太岁兄你这样不拘一格的‘人才’。”
赵檎丹在旁边听着,心道:“那位”门下?玄隐内门哪位长老?怎么这邪祟都知道太岁师承了?
“惭愧,”奚平坦坦荡荡地笑道,“在下在‘不要脸’这一道上完全是自学成才。”
余尝跟他话不投机,干脆也不试探了,直白地说道:“你先在南海破坏秘境出世,引诱无心莲对金平出手,名正言顺地控制住了玄隐山,本来是一步绝佳的好棋。此事应当徐徐图之,奈何你宛吃里扒外的人太多,消息这么快就走漏了风声,连我都知道了,太岁,你们打算怎么办?“
大邪祟以己度人,奚平也不同他掰扯,只好整以暇道:“您给指条明路?”
“悬无眼下是三岳唯一的蝉蜕,此人修为之高,不用我多说——三岳除项荣之外没人能压制。他之前被三岳驱逐,以至于重伤难愈,境界跌落,凭我等尚能与他周旋。但一旦三岳将他认回去,补上受损真元不过一会儿的工夫,而仙山一旦让他夺了去,三岳便又和以前一样,一家独大固若金汤了。这些年趁项家失势冒头的各地头蛇们落不了好,因此准备最后搏一把,趁悬无没有完全被三岳接纳,中座和西座仍在胶着,就此反了——这也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奚平:“谁们?”
余尝静静地同他对视着,沉默片刻后,说道:“我们这些违逆本心,被权贵豢养,狗一样任凭驱使的供奉,我们这些不得自由的人。”
奚平:“你们想暗中取下黵面,先随三岳各地头蛇造反,等扳倒了悬无,再反咬主人一口。”
“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凭什么那些废物要千秋万代地做我们头上的天?”余尝轻声道,“难道三岳主峰的巍峨仙宫中不该换人?那么令师……”
奚平狐狸面具下笑盈盈翘起的嘴角倏地拉平:“余兄慎言,再提我师尊一句,你的本命法器恐怕性命不保。”
余尝从善如流地岔开话音:“你们虽然控制住了玄隐山,把持了南宛这风水宝地,只是百年后没有灵山了,又当如何?我可以签血契书——不是与你,是与蝉蜕大能签,血契书上他压制我一个大境界,条款如何解释全不由我,我想钻空子都不行——事成之后,楚宛两国永结盟约,共进退不相犯,三岳仙山灵石资源两国共享。等玄隐消散,两国甚至能合成一国。到时候又有钟灵毓秀之宝地,又有灵山,一统南大陆也不是难事。”
奚平“咔吧”一下捏开个瓜子壳:“醒醒,老兄,天还没黑呢。”
“那就不提那些远的。”余尝好脾气地一笑,“眼下这情况,除了跟我合作,你们还有更好的选择吗?”
奚平透过面具与他对视片刻,两人像两只老于算计的魑魅,又棋逢对手又默契,迅速在讨价还价中敲定了一应细节。
百乱之地——
常钧也是个不上进的怪胎,平时除了爱打听消息,就是喜好摆弄些奇技淫巧的玩意。身在鸟不拉屎的南矿,什么时髦也不落下,时兴什么新鲜物件都得弄一件来玩,此时手里正好有一辆蒸汽车。
俩人谁也没敢御剑,坐着常钧的蒸汽车往北边开。
常钧问道:“子明,你怎么打算的?”
姚启毫不犹豫道:“去玄隐山。”
常钧从车上的小镜里看了他一眼:“找士庸?找不到吧,内门森严……”
姚启目光眨也不眨地注视着前方,不怎么熟练地做出决断:“我们回潜修寺,找苏长老和罗师兄。”
临下山时,苏准说过,将来在外面无所适从时,就可以回潜修寺。潜修寺是大宛每个修士的起点,要是没地方好去,不如回来……单独对他说的,仿佛那时候就看清了他迷茫的前路。
罗师兄……罗师兄说他根本不是做修士的料,说得真对啊。
常钧犹豫了一下:“罗师兄姑且不论,我可是听小道消息说了,苏长老与支将军私交很好……我是无所谓,我们家就是小门小户,祖上有几个在潜修寺打杂的前辈而已,谁跟谁斗都轮不着我们站边,你呢——你姐毕竟……”
“嫁给了大姓。”姚启轻声道。“可我——我们既不姓张,也不姓周。”
依他的出身,如果是凡人,大概还能被家里安排个不错的老婆,玄门却是不可能有女修会下嫁他的。他根本不会有子孙后代,“姚”这个姓根本传不下去。
他只是大家族随手布局在某一处,需要的时候临时用一下就报废的蹩脚工具。
姚启不知是什么滋味地一笑:“其实他们跟我有什么关系?”
常钧叹了口气:“坐稳。”
百乱之地没有大车道,地上都是泥坑,一下雨就“星罗棋布”。蒸汽车陡然加速,一瘸一拐地连蹿带蹦,喷的蒸汽都跟噎住了似的。
突然,那车被一块大石头卡飞的时候,有灵光一闪,车身登时凝固在了半空。
直到车不往下落了,半仙的灵感才被触动……已经来不及了。
七八条黑影从周围冲出来,团团将那卡在半空中的蒸汽车围住,全是筑基以上——全是邪祟。
姚启和常钧像两只被猛兽盯上的羊羔,一动也不敢动。
一个黑衣邪祟走上前,拉了拉蒸汽车门,不得要领,遂使蛮力一把将那车门卸了下来,朝车上两人一笑:“两位大人哪里去?我家主人有请。”
说着一勾手指,姚启身上的咫尺飞了出去,之前擦去的信一封一封地在那降格仙器上闪现,直到对方翻到最后一张:“哟,姚大人这还有封信还没回呢。”
咫尺上自动浮现出姚启的字迹,唯唯诺诺地将皇后的要求全应下。
随后两个黑衣人出列,分别将一团东西糊在了自己脸上,身形五官缓缓扭曲,变成了姚启和常钧的模样,连筑基的修为也压住了。
陆吾横行十年,他们那叫人恨得牙根痒痒的“灵相面具”早就传遍了大陆,林炽亲造的灵相面具能蒙蔽升灵、甚至更厉害的眼,别人仿不出来,但趁乱浑水摸鱼不难。
片刻后,神不知鬼不觉逃出南矿的“姚启”和“常钧”又神不知鬼不觉地回来了。
余尝跟太岁纠缠了一整天,两人连机锋再斗嘴,一番口舌上的较量简直让人心力交瘁。从陶县离开的时候,余尝脸上简直带了点憔悴的意味。
刚一走出禁灵之地,他就接到了仙器传信——来自百乱之地的某个“合伙人”对他说道:“已混入南矿。”
“永结盟约……”余尝冷冷地笑了一下,将仙器灵光掐灭,灵感察觉到有在陶县外圈巡逻的麒麟卫靠近,便不慌不忙地融进了影子里。
太岁,奚平——
南海一役,余尝对此人之恨几乎超过了对当年的余家湾,不死不休。
太岁狡猾,但终究不过是个升灵,如果没有了他背后的蝉蜕剑修,他算什么?
而对于玄隐山那位一出世就弹压三十六峰的剑修蝉蜕来说,这会儿有威胁的只有北历,支修不会想不到,眼下必定已经派人去同北历和谈。
让他们谈崩一点也不难,把南矿的水搅浑就行。
奚平自暴自弃似的,扔了前辈高人的架子,翘着二郎腿,坐在小院里,把赵檎丹给年纪小的女学生准备的花生瓜子都嗑完了。然后在大小姐惊奇的注视下,他若无其事地一拍碎屑:“放来听听,怎么样?”
赵檎丹便打开了一个石凳,从石凳胖胖的肚子里取出一台怪模怪样的机器,摆弄片刻,机器“吱呀吱呀”地转了起来,里面传出余尝的声音。
“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凭什么那些废物要千秋万代地做我们头上的天……”
赵檎丹听了一会儿:”这东西比我想象得清楚啊——怎么,太岁,你觉得此人不可信?“
“可信,”奚平道,“他百分之百想利用完就弄死我。唉……说来都是我的孽缘。”
赵檎丹:“……”
他就是喝多了吧!
“什么时候用,等我告诉你。”奚平冲惊悚的大小姐笑了一下,一闪身穿过转生木,回到飞琼峰。
刚从树里钻出来,还没站稳,他陡然一顿——奚悦醒了,正好走出芥子,隔着一片狼藉的雪地,同他打了个照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