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杀上下打量他一番,态度居然还算客气:“小哥长得倒不错,看着像宛人。你是玄隐哪座山头的?见过我?”
奚平:“……”
他在陶县把秋杀坑得功亏一篑,本来做好了挨顿打的准备,谁知白紧张了,对方没认出他来。
也是,算来秋杀其实没见过他真容,上次在陶县之所以能轻易道破他存在,是因为同为伴生木传人,她那会儿修为比他高。
眼下他俩都是这么个半死不活的状态,且“生前”都是升灵,如果她方才恰好没看见转生木,确实没那么容易认出他。
“久仰大名,四大仙山无人不知。”奚平打了个心虚的哈哈,随后又道,“我乃玄隐飞琼峰弟子,道友可能没听过。”
要是直接提他师父,因为南阖澜沧,秋杀应该知道。但飞琼峰对她来说就太“年轻”了,那是支修升灵后才有主的,而且因为主人懒,至今没有正式开山。
“不是镀月就行,你们玄隐山这山头那山头的,我也分不清。”果然,秋杀对不长晚秋红的南宛完全不了解,整个玄隐山,她就只认识一个林炽,摆摆手道,“怎么玄隐的人千里迢迢地跑这来,还落在那秃驴手上了?”
奚平便说道:“哦,三岳掌门月满,与东座大长老悬无争斗……”
“什么?”秋杀懒洋洋的肩背倏地挺直了,“你说项荣月满?”
奚平心里一动:秋杀不知道,也就是说,她没认出他来,不是恰好没看见转生木,是完全不能和外界沟通。
也就是说,那些挂得到处都是的嘴不是秋杀他们这种被无心莲吞噬的神识……那秃子是自己营造出了七嘴八舌的效果。
真疯啊……
不过也好,这样他就有发挥余地了。
奚平面不改色地把话接了下去:“对,半夜天明,西楚四境动荡,各国蝉蜕都已在边境压阵,我等奉仙山之命,是最早一批潜入三岳山的。”
他便观察着秋杀的反应,九真一假地将项荣与悬无大战、项荣融入仙山的一系列事说了,略去自己在化外炉中的种种离谱操作,只说他受濯明蒙蔽,为潜入三岳山和那秃头疯子合作,将无心莲带进了化外炉,结果好不容易逃出生天,又被秃驴背后下手云云——以林昭理为参考,他给自己塑造了一个深山老林里不谙世事的内门棒槌形象。
秋杀听完以后半晌没言语,良久,才低笑一声道:“这疯疯癫癫的小崽子好手段啊,炉心火居然还能这么用。”
见奚平直眉楞眼地瞪着她,秋杀便慢吞吞地将她那一把抓不过来的长发绾起:“你道是个人潜入化外炉,就能诱骗得了项荣吗?那些老东西,活得比王八还长,没事就面壁自省。灵台上闪过的念头但凡有一丝违和都能立刻察觉,这可是个步步惊心的精细活,无心莲果然是千心千面的怪物……看来我把炉火交给他没错。”
“不管怎么说吧,”奚平道,“我看我们还是想办法先出去,此地……”
他忽然闭了嘴,因为秋杀正面色古怪地看着他,带着几分惊奇和奚落。
“我说这位小哥,你修的哪一道,花瓶道?脑子都长脸上了吗?”秋杀说道,“你已经死了,自己还不知道?还‘想办法出去’——哪去?移驾贵府祖坟吗?”
奚平:“什么意思?喂,你去哪,等等!”
秋杀听了他的惨痛经历和满嘴傻话,认定这小白脸脑子不太灵光,顿觉索然无味,没了跟他聊天的兴致。
一矮身,她钻进了莲藕的孔洞里。
奚平忙跟上去。
莲藕长长的孔洞里,“地缚灵”更多了,有些一半身子已经化入了藕中,只留一截耷拉在外面,像怪诞的雕像。
除了奚平这种神识上附着隐骨的特殊情况,对于普通修士来说,身一散神也就跟着散了,神识只有凝练到升灵的地步,才能脱离肉体而活——也正是因此,这一道关卡才叫“升灵”。
而就算是升灵的神识,如果不能夺舍,也活不了多长时间,随便什么阿猫阿狗斗个法引起点灵气波动都能把他们送走。而夺舍也只能是“苟活”,得到一具新的身体后,原身灵台即废,终身再无法踏入玄门,寿数恐怕比寻常凡人还短一点。
虽然这“莽莽撞撞”的年轻升灵看着挺缺心眼,但好看的缺心眼跟普通二百五还是有区别的,毕竟一个能当花瓶,一个只好做痰盂。
秋杀虽然颇看不上他,见他死皮赖脸地跟来,倒也没翻脸。
可能是因为已经“死”了,她比“生前”平和一些,难得多说了几句:“无心莲收进来的神识与原身彻底割裂,你就算回到自己身体里也是修为尽失,等于自己夺舍自己——何况你也回不去,你这截神识已经给那无心莲寄生了,与其说你是你,不如说现在的‘你’,只是那秃子心里分裂出的一个神识罢了……他只要想,随时能知道你在说什么干什么,我劝你说话小心点。”
奚平:“……”
他举一反三,立刻意识到,眼前跟他说话的“秋杀”可以说是形神俱灭的秋杀残留的神识,也可以说是濯明分裂出来的一个神识!
这会儿表面上看,是他和秋杀说话,实际上也可以视作两个“濯明”在对话。
“不用怕,”秋杀轻慢地哄道,“那秃子宁可看你在莲藕里纠集一帮地缚灵造他的反,也不会控制你神识的。神识这玩意脆弱得很,他一碰,你的意识就彻底没了,那还有什么趣味?喏,你周围这些都是被他‘养死’的神识。”
奚平应景地撞到了一只头顶耷拉下来的手,一抬头就看见个吊死鬼似的神识直勾勾地看着他,半张脸都被融进了藕壁里。
“无心莲里养神识,凡人进来能活个一二十年,开窍三四十,据说有一个神识特别凝练的筑基活了百年之久,升灵么……此地只有你我,还不知道。他们‘活着’的时候,有呼天抢地整天骂街的,也有跟你一样妄想逃出去的,还有绝望以后自暴自弃的,千姿百态,那秃子都没干涉过。等这些神识彻底死后才会被莲藕慢慢消化。”
奚平感觉被手碰过的那块头皮直发麻:“所以这到底有什么趣味?”
“趣味不知道,我猜他是停不下来。”秋杀一摊手,她手和脚实在太长了,一举一动都有种别样的风流,“上古魔神无心莲你应该听说过,脑子有问题,裂得跟石榴似的,还是个看书会串行的顶级灵感。这秃子据说是被他那没□□的师尊强塞进无心莲里的,要么继承要么死球,虽然凑合活下来了,但颇为勉强——他其实没那么得天独厚,天生就一个神识,继承无心莲道心后,生生被割裂成了好多块。所以我猜,他拼命地收集神识,可能只是想填满那些藕心。”
说话间,秋杀已经轻车熟路地走进莲藕深处,喃喃说道:“藕心里有别人,才能当他的对照,让他找到自己,哪怕抓来的人天天日他祖宗……算了,疯子的事,你听不懂就听不懂吧,我看你天真无邪的,连常人的事也想不太明白——啊,你说得对,他果然拿到化外炉了!”
奚平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见莲藕深处有一处很大的空间,他之前听见的心跳声似乎就是从这里传来的。血红色的“墙壁”急促地搏动着,上面还有壁画,画的是个一人来高的火苗,里面还有个模糊的人影。
人影是中等身量的楚国女子,个头才刚到秋杀胸口,她便弯下腰,凑近了那壁画,眼睛一眨不眨,像是要把那模糊的人影从墙上抠下来。
“她有影子了,是不是?”秋杀也不知道是在和奚平说话,还是在自言自语,“先前都还没有……你看她,五官都有模糊轮廓了!”
奚平:“谁?这是什么?”
“是她道心的投影。”秋杀恐怕惊扰画上人似的,声音放得很轻,“无心莲吞下神识后,会慢慢消化道心,这样,莲藕上就会留下道心的投影。秃子那废物,吃屎都赶不上热的,太慢了,从我这拿了炉心火两年多,现在都没参透炉火。这回拿到了化外炉身,我看他总算是明白了点。”
奚平的目光在暗处微微一闪,端起林昭理那张时时刻刻都找不着北的脸,一迭声地问道:“什么?是惠湘君前辈的道心吗?道心不应该是在她本命神器化外炉里吗?还有‘没参透炉火’是什么意思?他把月满都坑死了,还算没参透?那参透得……”
“好生聒噪,闭嘴。”秋杀嫌他吵,“嘘”了他一声。
她在壁画前盘腿坐了下来,对着那看不清五官的虚影面壁,等着虚影变实,就像农人期待着天时。
奚平就跟看不懂人脸色似的,再一次开口讨人嫌:“她道心既然一直在你手里,你怎么不给她找一个合适的炼器道传人?”
秋杀头也不回地轻声道:“滚。”
她身上有种阴森的艳色,逼人,像一把刚从厉鬼的棺材里挖出来的妖刀。过于高大的身形很容易给人留下“不灵活”和“莽”的错觉,别人一提起,就总是想起她“砍人如切瓜”“行事颠倒狂悖”,忘了她是怎么差点将半个玄门的升灵高手送走的。
当年阿响只不过是阴差阳错地拿了破法,都招来了她的杀意,她既然知道炉心火这么重要,怎会为了杀个项肇,便将那东西轻易给了濯明呢?
除非……
奚平的目光落在她背影上:她早料到了今时今日。
她知道自己弄出那么大动静,不管成功与否,三岳山的镇山神器一定会下凡。她知道自己一定会死,依然孤注一掷,无心莲藕心就是她给自己选好的坟。
这不是什么只会打打杀杀的妄人,这是个八百岁的老鬼。
“前辈,”奚平安静了片刻,学着她一起放轻了声音,“自古邪祟无升灵,你独木秀于林,必遭风催,当初为何不徐徐图之?”
秋杀沉默了一会儿,问道:“刚升灵?”
奚平含混地应了一声。
“凡人以‘开灵窍’作为玄门的门槛,认为‘筑基’彻底分开人与仙,那你可知,‘升灵’是什么?”
奚平还真不知道,刚挨完升灵雷劫就被月满追杀,没被山压死,倒给藕吃了,跟师父说句话的机会都没有,哪有工夫停下来感受修为?
这么一想,顿觉好生心酸,他于是把头一低,顾影自怜起来。
秋杀却以为他“低头”是终于知道羞愧要脸了,冷笑道:“你这升灵到底怎么混出来的?”
奚平实话实说:“蝉蜕长老生砸的。”
秋杀听完“啧”了一声,只当他出身显赫。
不过以她的年纪和阅历,已经不大会义愤填膺于人生而不平等了——事实如此,愤慨只是毫无价值的自怜罢了。
她面壁端坐时,身上的妖邪气便淡了许多,素色长袍裹起的身躯如潇潇玉山:“虽然筑基也有道心和真元,但只有跨过升灵关,你才有资格聆天听地,触碰到天道——而不是听凭你师长喂给你,或是念那些没用的典籍们互相抄来抄去的陈词滥调。”
原来“叩问天地”是这个意思!
奚平刚入门时,还大言不惭地对师父说过“人人都叩问天地,天地要被烦死了”……原来世上压根没几个人有资格问。
“我问你,自古邪祟不升灵是谁说的?”
奚平回忆着潜修寺罗明灯讲的:“因为民间修士往往没有资源……”
“别扯淡。”秋杀不耐烦地打断他,“你知道千年来这世上有多少修士?灵山落成时,你在东海扔根针,让这些人每个人随便捞一盆水,现在那针也该给捞出来了,升灵有那么难?自己没见过就敢笃定世上没有,你当那些大能跟你一样脑子不好使?”
奚平:“……”
也是,他堂堂一个升灵,居然还在学潜修寺罗筑基的舌,飞琼峰的脸都让他丢没了,顿时不敢吭声了。
“猫狗寿数十年,凡人寿数百年,春花开不过荼蘼,邪祟不为灵山承认,到筑基为止,”秋杀略微抬起下巴,“这就是天之道、灵山之道,譬如破法中的‘公理’。”
奚平倏地睁大眼睛,刹那间,他如醍醐灌顶:破法中公理即一切,除非公理破!
如果灵山就是一个大破法,如果这种天规也如破法公理……那也就是说,只要有人能逃过这条规则,成功升灵,“天规”即破除失效!
“我升灵固然必死,但你等着,我死之后,升灵邪祟必如雨后春笋,血月必常挂夜空,天道崩塌由我开始……这是她做破法与望川的初衷。”秋杀轻却掷地有声地说道,“晚秋红是永春锦的护卫,唯她所愿,是我道心所向——我徐徐图个鸡吧!当老娘同你们那蝇营狗苟的灵山一样,只知道奔着天道给的胡萝卜往上爬么?”
奚平头皮都奓起来了。
他突然意识到濯明错了,晚秋红是永春锦伴生木,秋杀怎会不懂惠湘君的遗物?
她是太懂了。
从秘境中出世那一天,她就知道自己要走一条什么样的路,知道自己会因何而死……恰如蝉在地下生长数年,一朝破土长鸣、放声而歌,不论穷途与否。
濯明说“天”与“地”一直在争斗,“天”便是月满先圣的弟子,“地”是当年惜败的魔神,惠湘君继承了永春锦的道心,似乎应该属于“地”,可……当真如此吗?
为什么化外炉分明有炉心火,林炽却没见过?
为什么惠湘君的道心不在其本命神器化外炉里?
奚平问道:“她是什么样的人?”
秋杀闻声抬起头,与壁画上模糊的人影隔着八百年遥遥相对。
他们问她因何而死、遗物在哪,问她所修何道,问她化外炉中有何精妙,问她炉心火为何能在冰里水里燃……终于有人问,她是什么样的人了。
“她是个……很耐心的人。”秋杀的声音不觉有些含混,她眯起眼睛,像是一眼穿透了漫长的岁月。
秋杀不知道自己的出身,不过大概不怎么富贵吧,富贵人家总不会把刚出生的孩子往荒山野岭里扔。
那座山上生着几棵永春锦,晚秋红便爬得漫山都是,上古魔神中本没有“晚秋红”这么一位,那是柔弱的炼器道给自己做的半偶。
这种寄生的藤伴着永春锦而生,太能疯长了,娇贵的主木供应不了那么一大片藤需要的养分,它便食腐、捕捉没有反抗能力的虫鸟幼兽……与弃婴。
晚秋红是半偶的伴生木,碰到有灵窍的生灵,便会探入灵窍中,将人或灵兽做成长在藤上的偶。
秋杀有记忆以来,就一直在同无数和她一样懵懂不开化的人、甚至灵兽争夺生存空间,艰难地维持着自己的意识。
直到有一天,山上的永春锦突然开花,伴生木有了新的主人。
所有的藤都在欢呼,只有秋杀却在恐惧。她与晚秋红藤心意相通,本能地知道这种寄生藤是属于永春锦的,新的主人肯定会清理这乱麻一样晚秋红,像除草一样,把它身上乱七八糟的意识都除掉,自己……或者自己养的半偶接管。
奚平轻声问道:“她选中了你吗?”
“那会儿晚秋红西楚到处都是,又不是只生在那一片山头,我都不知道里头有多少神识,绝大多数是不完整的,她哪择得清楚?”秋杀摇摇头,“那就是个藏污纳垢的垃圾场,比这莲藕心了还乱,最合情合理的做法,就是把那些胡吃海塞了成百上千年的藤清理一遍。”
藤里残存的意识通人性吗?那些碎片是算人呢?还是麻烦的树疤?
奚平想象了一下,觉得很难说。如果是他,大概不会出手清理,只是麻烦的很,他大概也不会管。
“那她……”
秋杀说道:“她给晚秋红藤讲了一百二十年的道。”
奚平:“什么?”
“她用灵气浇灌藤条,讲道,那谁听得懂?我们那时连人话也不会说。”秋杀说道,“头八年她都是在自言自语,每次她开口说话,晚秋红里只有恐惧和愤怒的杂音,没有任何回应,她也不在乎,只是讲……你见过这样的人吗?”
做她想做的事,日复一日,不在乎反馈,不在乎结果。
“我没有,我从来没有。”秋杀几不可闻地说道,“培育一堆野藤,好像她只是想试试,是不是有足够的耐心,奇迹就一定会出现。”
那对于寄生藤中挣扎的神识来说,是一线渺茫的生机。她花了八年的时间,艰难地掌握了楚语,随着惠湘君的指引沟通灵气,不断凝炼神识,到第二十个年头,给了永春锦第一句磕磕绊绊的回应。
秋杀记得惠湘君当时微微停顿了一下,侧耳倾听片刻,然后笑了。
一个清楚的念头忽然冒出来,她想:我也想要长成这样。
她是晚秋红开的第一朵花,引灵入体的时候,扫清了藤中所有的杂音,成了晚秋红的主人,落地修炼出人身,照着惠湘君的脸。
然后走上了一条能将天心之月染成血红的……轰轰烈烈的路。
“濯明拿了炉心火,却一直得不到惠湘君前辈的道心。”奚平陪她坐了半晌,才说道,“我明白了。”
秋杀一愣,细长的眉一挑:“你明白什么了?”
“你明白什么了?”莲藕深处,濯明鬼魅似的声音传来。
这时,奚平才发现,那剧烈的心跳声不知何时平缓了下来。
莲藕壁上,惠湘君的壁画旁边凸出了一张人脸,直勾勾地盯住奚平。
濯明很惊奇地看着他:“你居然这么快就醒了,不用睡上几个月,还摸到了这里……我从没见过新生的升灵有这么强韧的神识。”
奚平不慌不忙地朝濯明笑了一下:“我也想躺着赖会儿,没办法,毕竟有点赶时间。”
濯明突然眼角一跳。
秋杀陡然意识到什么:“你到底是谁?”
奚平没回答,冲她一拱手:“我是专程来见你的,陶县一别,许多话没来得及详谈,今天多谢前辈指点。”
话音刚落,他整个人……整个神识毫无征兆地碎了,原地只留下一簇人形的无心莲藕带,随着神识崩溃,也化作轻烟,钻回莲藕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