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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岁 正文 第136章 永明火(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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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奚平被濯明拉着躲在莲池底,也不知道外面到底怎么个情况,就是感觉东座也快塌了。

    他感觉这事非常悬,首先悬无根本没料到掌门能月满,否则那白毛不会自己送上门去给人当燃料;其次谁也没跟活着的月满动过手,如果悬无本人带着银月轮,尚且能被项荣碾压,一个不知是死是活的蝉蜕留的“后手”真能管用吗?

    能的话,悬无怎么早不用?

    这时,莲池突然倾斜,他俩同时听见山脊深处传来一声不祥的断裂声,紧接着,整个山头开始往一侧倾覆。

    奚平重新体验了一回当年在飞琼北坡学御剑翻下悬崖的感觉,可是这一次,没有师父来接他了。

    照庭那藏在他灵台里的碎片,早在奚平被砸成几截的时候就被他用神识盖住了——大将军一生困于责任,心重逾灵山,要让他老人家看见化外炉中当时的混乱场景,怕是得当场走火入魔。可惜中间奚平神识差点碎了,晕过去一会儿,实在没办法,才故意在后面给照庭表演了一下“嚣张”,装出一切尽在掌中的样子。不然项荣神识扫过来的时候他早屁滚尿流地跑了,吃饱了撑的在那挑衅月满大神。

    他想御物飞起来,很快发现是白费力气——三岳仙山的灵气现在明确了姓项,不受他调配了。

    这就是月满神圣对小小升灵的碾压,直接把他俩压制成了凡人!

    池水乱成了一锅粥,奚平甩开缠了他一身的水腥味莲藕:“三岳山没有其他出口了吗?”

    “有,”濯明道,“但你还想去哪?”

    奚平:“……”

    好问题。

    “除了东座悬无留下的禁制还能挡他一下,别说三岳山,西楚任何一个角落,你都不可能快得过项荣。”濯明冷静地回道,“这是相比别处而言最安全的地方,你能不能不要扑腾了,安静地泡一会儿不好吗?”

    他话音没落,“最安全”的地方山头就滑坡了,池边巨石裹着古树坠下高崖,土块砸得满池乱响。

    无心莲这种妖物,压根就不是能在凡间活的花,濯明能同化的水生植物只限于三岳山这么大一点地方。奚平的转生木倒是满世界都是,以他现在升灵之身,甚至可以立刻瞬间退回陶县,但他不敢。升灵神识能扫到的地方,月满只有比他更快、范围更广,他不敢用月满去试探破法镯能不能挡得住,况且就算破法真的可以,一旦项荣逮到他往陶县溜,十万西楚大军转头就能把陶县踏平了。

    师父、三哥、陆吾们、大小姐、二奶奶、厨子,还有每天跟他磕牙打屁的小商贩……无数人在他心里一拥而入。

    还有什么能牵制项荣的?

    “轰”——又一声巨响,莲池开始往另一个方向倒去。

    这左右一歪,奚平已经明显感觉到山脊断了,再晃一下,他们非得被泼到悬崖下不可!

    “不到百岁的小鬼。”濯明略带些无奈地挥开奚平扑腾出的细碎泡泡,叹了口气。他这会儿五官是正常的,神色非常宁静,好像他不是走投无路,即将被灵山碾压,而是午后刚刚入定醒来,正若有所悟。

    他的目光空荡荡地映着奚平的人影,忽然一歪头,问道:“你脑子里到底有多少人?”

    奚平下意识地往后一仰,略微远离了他。

    “啊,不用紧张,我不是从余家湾逃走的那个‘影子’,也不会让人把心里想的事念叨出来。”濯明伸手在自己的太阳穴上比划了一下,像是不知道怎么表达,“我就是能模糊地看到……”

    奚平知道,他三哥甚至能通过某种方法推断出别人的道心,摆手打断濯明:“那不重要!要死了,先想怎么……”

    “别想了,尽人事听天命,你已经尽了双倍的人事了,何不等等看?”濯明不依不饶地把话题岔回去,“你认识很多人吗?”

    “等谁啊,你那师尊可以抬走出殡了,你要等玄隐的人吗?”奚平掰手腕似的,又把话掰了回去,“玄隐现在可就剩下俩蝉蜕了,俩老头一把年纪了,加起来不一定斗得过项荣。再说就我宛的尿性,他们二老要是来了,是先对付项荣,还是先除掉咱俩这都不好说……”

    “哎,你好烦,”濯明再一次打断他,又问了一遍,“你认识很多人吗?”

    奚平正要说什么,忽然对上濯明较真的眼神,有那么一瞬间,他意识到,这莲花精在三岳三百年,身边好像只有悬无一个。

    “你既然可以在三岳山随意游走,没事不去找别人聊天吗?”

    濯明的嘴咧到了人嘴轻易达不到的弧度,轻声道:“我会把他们吓死的。”

    山脊再次剧震了一下,奚平被甩出去砸向莲池边的石头。

    莲叶倏地聚拢过来,轻轻垫住了他。

    奚平一边说:“你别吓唬人不得了?”

    一边将眼前的秃子也纳入到了乱他心神的一堆人里,心想:他跟悬无闹成这样,来历正不正邪不邪的,以后怎么办?

    他心里念头一起,濯明立刻“看”到了什么,柳叶似的眼睛睁到了骇人的尺寸,脖子拧了过来。

    而不等他说什么,东座终于也难以为继,雷云洞穿了禁制,烧糊了山顶,紧接着一道雷劈向莲池!

    无心莲倏地在水里疯长出丈余,将两人托举出了水面,花叶没有完全展开,凝成一簇的藕带便被罡风腰斩。

    奚平被抛到几尺之外,一时喘不上气来,徒劳地在自己身上套了一把纸人替身。

    然而绝对力量面前,花招根本是开玩笑,七八层纸人同一时间破了。几片巨大的莲叶飞过来挡在他身前,也没比纸人结实多少,那一人多长的莲叶纷纷落下,反倒把奚平闷在里面遮挡住视线。

    就在他手忙脚乱时,摇摇欲坠的东座山顶突然静止了,周遭凛冽的风声倏地停了。

    奚平:“什么……”

    下一刻,突如其来的强光洞穿了他身上盖了好几层的莲叶,直刺入他眼珠。奚平一时间六感尽失,脑子里空白一片,只剩下一个念头:银月轮!

    他好不容易熬过了升灵,难道要像秋杀一样无声无息地被那恶毒的月光抹成碎末?

    凭什么?

    一个能被人为驯服的器物凭什么代表天意?凭什么决定谁是圣谁是魔?凭什么将一县人辛苦耕作一个春秋的口粮一把毁去?凭什么在无辜稚子身上烙下十万白灵才能买回命的满月痂?

    就凭它欺软怕硬吗?

    奚平下意识地蜷缩起来,徒劳地用双手护住眉心——照庭碎片还在他灵台里……

    等等,手?他手怎么还在?

    奚平艰难地睁开眼,愕然发现自己四肢健在,没有被银月融化。

    那一阵不明强光已经过去了,四下漆黑一片。他心念一动,周遭灵气立刻谄媚地围拢过来,掀开了压在他身上的莲叶,方才窒息般的束缚感也消失了。夜空澄澈如洗,月光烧了一宿,像是筋疲力尽,隐到了云层之后,而天尚未破晓,三岳山宁静得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

    奚平和摔在数丈以外的濯明面面相觑片刻。

    濯明的脖子蛇似的伸出一房多高,将他那顶级灵感的脑袋送了出去,在周围转了半晌:“项荣的气息好像消失了。”

    奚平:“啊?”

    “你自己看。”

    奚平试探着放出神识,一眼扫过去,只见空荡荡的三岳仙山到处都是废墟,窝窝囊囊的项家“高手”们纷纷躲到了灵山之外,今夜东衡城的百姓们抬头能看见的仙人可能比路灯还多。

    项荣……那么大的一个月满真神蒸汽一样,不见了踪影。

    就在这时,他又听见山脊发出“喀嚓”声,奚平立刻踩着一片掉落的莲叶浮到半空。

    随后他惊愕地发现,方才折断的山石在迅速归位,裂口弥合——不到片刻,山顶又结实地凝聚在了一起。

    接着是西座、受损最严重的中座……滚落的巨石被某种看不见的力量引着,回到原位;坍塌的宫殿和高塔有序地复原;灵山上,崩得一塌糊涂的护山大阵自动“缝合”起来,毁掉的铭文与法阵纷纷回归……最后,中座上缓缓升起了银月轮。

    那镇山神器完好无损,像是从未被楔进过山腰上,甚至因为剥离了无心莲,它看起来比之前更“干净”了。

    受伤的灵山似乎得到了充沛的滋养,正有条不紊地自我疗愈。

    什么在滋养灵山?

    奚平想起他在化外炉中看到的,忽然想到了一种可能性,扭头转向濯明。当时他被炉中的前辈虚影摇了头,还以为自己的猜测不对——

    濯明轻轻地感叹一声:“月满圣人,果然征服了灵山后,下一步,就是融入灵山了。”

    “等等,”奚平说道,“我记得之前的月满先圣并没有一跨境界就消散。尤其你们三岳的祖师爷玄帝,月满后灵山落成,他不是还去跟无心莲厮杀了?”

    濯明的嘴角又往耳根牵拉了一点,一个声音从奚平身后传来:“我猜,可能因为先圣的道心不是炉子里烧烤出来的。”

    奚平一侧身,躲开一棵突然张嘴说话的莲花。莲花擦着他落回水池,花瓣冰凉,滑腻腻的,像沾着层粘液。

    “先有月满,后有灵山。”一片莲叶轻声说道,“灵山是因月满先圣而生的,那么先圣飞升后,再来一个照着先圣道心抄得一模一样的新月满,灵山是把他当成自己的新主人呢?还是把他当成自己的一部分呢?”

    “嘻嘻嘻嘻,”一朵莲花笑得花枝乱颤,“我和莲叶打了赌,我赢了。”

    奚平:“你早知道……”

    “我不知道,花和叶子打赌,我试试看而已。你、我、晚秋红……我们这样的人,哪一次想赢不靠赌呢?”濯明深深地吸了口气,“啊,感谢掌门,舍身化入灵山,三岳的灵气比之前还要浓郁了。”

    “好快乐啊!”叶子上的嘴说道。

    “好快乐啊……”莲池里响起无数低语声,声浪层层回荡,荡得奚平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眼看着三岳仙山不过片刻就修复完毕,巍峨的山影依然是黑压压地落在东衡城上,这里仍是世上最得天独厚的地方。

    尽管三岳混乱、荒谬,还是会有来自各处的天才汇聚在这里。百年、千年后,也可能会再一次有人压过群雄,成为那个中座仙宫中离月满最近的人……周而复始。

    “你拿到了想要的东西,我也得到了想要的东西,”濯明背对着奚平,冲他摆摆手,“咱们这回合作算圆满吧——哦,对,我有个问题。”

    奚平还没回过神来:“嗯,什么?”

    濯明道:“我刚才感觉你想到了我,你想的是什么?”

    奚平愣了愣:“哦,你师父板上躺了,三岳这个鸟样子,我在想你将来怎么办。”

    背对他的濯明一动不动。

    “不过你的修为,没有悬无控制,去哪都能横着走。”奚平也落回莲池中,从水里摸出化外炉,收进芥子,不经意似的,他随口问道,“你刚才提了秋杀,怎么,你还认得她?”

    背对着他的濯明脸上五官已经渐次消失,只剩下一张嘴。眼睛悄悄移到了一片莲叶上,在层层叶片中探出来,窥视着奚平的后背,两只耳朵分别移到了水下的藕上,接着密密麻麻的花叶掩映,缓缓凑近奚平脚踝,听他腿上跳动的脉搏。

    鲜活而温暖的……

    “认得,”那嘴说道,“晚秋红一入境,银月轮就有感应。她是寄生藤,靠吸别人真元活着的,刚升灵的时候很弱小,急需吃顿‘饱饭’,拿到几个好用的神通。”

    奚平一顿,在水里缓缓直起腰。

    “项肇也是我‘喂’给她的。”脖子堪比半个青龙塔高的濯明缓缓转过来,居高临下地低头“看”向奚平——虽然脸上只剩下一张嘴,“她拿了一样好东西来换,你想看看吗?”

    奚平背后陡然爬起凉意,然而方才经历过升灵雷劫和月满追杀,他的灵感难免有些钝,此时示警已经晚了。胸口一阵剧痛,他新生的升灵身从里面裂开,钻出了一截血色藕带。

    紧接着那藕带蔓延到他全身,蛛网一样将他牢牢地捆在原地,毫不留情地刺入他眉心。

    奚平神识立刻想往外逃,下一刻,却像撞在了一张看不见的网上。他神识如遭雷击,一瞬间疼得仿佛被项荣碾碎化外炉外的躯体。

    一朵花说道:“我知道你的隐骨附在哪哦。”

    莲叶笑嘻嘻的:“抓住你了。”

    卷在奚平身上的藕带一把将他拽进了池底,死人一般冰冷的手,伸过来捧起他的脸:“前一阵子陆吾入境,我看到他们拿到了周楹的画像,你们下半张脸为何生得这样像?”

    奚平说不出话来,脑子里却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他少年时去庄王府招猫逗狗讨人嫌的情景。

    “啊,我知道了,是天生的,”一朵莲花阴惨惨地低声道,“他天生就有那么多东西,天生就有你,可恶。”

    搜……魂……

    “不是搜魂,也不是低级的含沙射影。”一张藕上的嘴说道。

    这时,奚平已经被拽到了莲池底,他余光扫见一簇冷冷的火光。

    水里烧着的火?

    “对,就是它。”濯明喟叹一声,“我从晚秋红那里拿到的,化外炉的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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