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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岁 正文 第64章 山陵崩(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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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奚平慌张地在仙器上找出口:“师父放我出去……师父!”

    支修没了声音。

    照庭织就了一张铺天盖地的网,自不量力地要将那魔物扣在东海。

    “师父……”升灵品阶的“叶子”也只是片叶子,在沧海怒涛中被吹打得东倒西歪。

    里面的奚平好像猫爪下的绣球,滚得找不着自己头在哪。隔着仙器,他感觉到东海下蚍蜉撼树一般微弱而坚定的剑气。

    奚平陡然闭了嘴,任凭仙器将他不辨东西地抛来抛去。

    他双目中泛起血丝,刹那间心里万念皆空,只剩一个:我不。

    心念一起,一把七弦琴凭空从他双手中浮现。不知是不是受剑修留在他身上的剑气影响,那琴身偏于细窄,乍看也像把剑的形状,尚无琴铭,尾端幽幽地泛着白光,像是在等主人的第一首问道的曲,为其弦音定性。

    你是沛然中正,还是剑走偏锋?

    或者……

    只见奚平面无表情地与他这本命法器面面相觑片刻,然后他一把抄起那无名琴,狠狠地抡向困住他的仙器。

    问你娘个道,放我出去!

    琴身与升灵仙器撞出了一声惊天动地的悲鸣,“嘡”一声,七弦巨震。

    奚平自己胸口也好像被大锤砸了一下,喉间泛起了腥。

    但他毫不理会。

    这骄纵坏了的少爷从来不肯老实听话,他爹举着家法二十年都没打出来,何况是再气急败坏也只会罚他扫雪的好脾气师父?

    本命法器与主人心意相连、息息相关。有些是与主人命数纠结的器物,到了某个境界就会被炼化成本命法器,譬如照庭;有些则是由道心而生,向灵骨中长,像庞戬的破障弓,勉力射出去的每一箭都是他自己的精气神。

    世上还从来没有本命法器刚一出世,就惨遭主人这样对待。

    奚平知道,只要自己人不死,本命法器不会破损。虽然以他的修为肯定是砸不开升灵品阶的仙器,但这绿油油的仙器灵性温和,跟他给三哥的那件护心莲似乎出自同源,明显是件辟邪护身的东西,它不太可能任凭自己保护的人困死在里头。

    于是他毫不吝惜,一下接一下地用那琴砸向困住他的仙器。

    无渡海冤有头债有主,数千年来,是仙山培的土,八百年前,是武帝种的因。

    阖灭国又怎样,心魔种难道就能无中生有么?

    南阖为镀月金所惑,澜沧自作自受,仁宗才不是东西!

    凭什么这个恶果要他师尊来收拾。

    就凭那些疯子都吹灯拔蜡踹锅台了?

    什么欺软怕硬的神魔宿命,有本事你们鞭尸去啊!

    他一时理不清前因后果,也不知该去仇恨谁,只好将激愤一股脑地发泄在困住他的仙器上。

    弦音乱溅,奚平一口血吐出来,琴身沾上了斑斑的血迹,白光倏地消散,琴尾浮出了铁画银钩一琴铭。

    铭曰太岁。

    那琴再次撞上护身仙器,“嗡”一声不绝于耳的弦音竟穿透了升灵仙器、穿透了万千困顿者的灵台。

    魏诚响耳边一声巨响,瞬间压过了大海的咆哮,差点把她震聋了。

    那仿佛裂帛的弦声钩子似的探入她胸口,一下将她的心血淋淋地吊了起来,哽在咽喉,点燃了她满腔悲愤。比南郊昼夜不休的烟筒还呛人,比那将老鼠巷付之一炬的大火还呛人。

    与此同时,那一下一下砸琴摔弦的动静往人间荡去,所有摸过转生木、祈求过恶神显灵的人同时听见了。

    他的怒火经过成千上万人的灵台,也被放大了成千上万倍。

    有人痛苦地捂住耳朵,嚎啕大哭,也有人双目赤红地握紧手中凶器。

    沽州僻静的小镇里,一个满脸污渍的少年扑在一个被衙役火铳打死的劳工身边。死者可能是他的父兄师长,甚至母亲……头给火铳轰掉了一半,早看不出人样了,碎了一半的脸上只剩下一只不肯瞑目的眼。

    少年张着嘴,呼喊不出来,转生木做的“平安无事牌”滑出衣襟,沾上了血,没能保佑他平安无事。他听见愤怒的心跳,不知来自胸膛,还是和别人起了共振,耳边乍起的砸琴声像落进油中的火星。

    少年大叫一声,朝开枪的衙役扑了上去,举起手中的铁棍。

    开枪的衙役不由自主地气虚,慌张后退,胡乱扣动了扳机。走火的火铳打飞了砂石,随即被铁棍削脱了手,复仇的铁棍抡在了那衙役头上。

    “嘡”的一下,穷苦少年的铁棍与东海上的太岁琴一起砸在困住他们的囹圄上。

    升灵的仙器纹丝不动,凡人衙役却倒了下去。

    衙役的同伴大惊失色,慌里慌张地朝那持铁棍的少年开了一枪,少年一言不发地扑地。

    “嘡”——

    无休止的嘶吼中,一个铁铲飞过来,砸跑了凶手。

    随后有人捡起那死衙役的火铳,朝另一边开了火。

    魔要上天,劫要落地。

    群起的牛羊举起铁蹄,虎狼也瑟瑟发抖。

    沽州暴民反了。

    东海上的太岁琴在仙器上擦出了火花,苏陵厂区一颗信号弹在半空拉出血痕,打着赤膊的劳工们潮水似的涌向高高的门槛。

    无法逾越的铭文黯淡无光,破损的法阵上半成灰的灵石乱蹦,被无数只草鞋毫不吝惜的踩进泥里。

    然后是渝州、靖州……乃至宁安。

    金平城的龙脉岌岌可危。

    太岁琴乱响的弦音甚至传到了东海海底,被照庭荡平的转生木水鬼一样,梗着脖子死而复生。

    上古魔物轻描淡写地拨开几乎难以为继的剑,无从抵抗的魔气朝那胆敢绊住他脚步的剑修碾了过去。

    “两百年前,你一声令下,万万人跟在你鞍前马后,因此以凡人身在澜沧大剑下守住金平城。”那魔物带着悲悯说道,“两百年后,你还是你,别人却已经散场了。”

    “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啊……”

    支修同时听见了那触目惊心的砸琴声,他本来已经涣散的神识忽然在那暴躁的乱音里恍惚,一串画面迅疾无比地从他眼前闪过,那是未来!

    司命一脉跟剑道格格不入,本来也不出剑修。支修特立独行,除了年轻刚入门时应付一下师父传的道授的业,大部分时间都是自己摸索自己的。观气运、断吉凶那一套他一直就不太行。

    然而许是飞琼峰唯一的活物与他牵扯太深,支修竟在那一刹那窥见了奚平的命。

    那是一条触目惊心的歧途,他背负着不为世所容的邪道,一生都在渡劫,为劫难打碎重塑,最后自己变成劫。

    没有人能把他拉回正轨。

    不行……

    你小子给我回来。

    困住奚平的仙器终于在他可怕的挣扎中退让了,被琴尾砸出了一道细小的裂痕。

    琴铭“太岁”针似的扎在了支修灵台上。

    我说不行!

    那大魔一掌扫出,甚至懒得再给一个眼神,转身往海面去了。

    然而他倏地一愣。

    无渡海中封存的灵石山突然倒塌,成千上万斤灵石不等落地,已经和石雪一起碎成了灰,海水中剑光暴涨,直逼魔物眉心。

    海水中,那张南圣的脸居然被这一道剑气打散了。

    那是升灵中期……不,升灵后期,几乎能越级逼退蝉蜕的一剑!

    照庭剑身上现了裂纹。

    支修的经脉被灵气冲得几乎麻木,但他脸上不见痛苦之色,持剑的手纹丝不动:“混账!”

    下一刻,返魂涡再现东海。

    无数漩涡将支修围在了中间,每个漩涡上都有一张魔物的脸。

    众多南圣的面孔惊奇地注视着海底的剑修,异口同声道:“咦,剑意竟变了。”

    他本是末路的英雄,直面质对,但求无愧于心。

    不论成败地殉道而去,来往坦荡。

    然而方才那一剑,他竟重新捡起了执念,那一剑像是斩向笃定的命数,有了不死不休的意味,意外合上了“司命”的辙。

    人的修到了升灵这一步,不说变成个食古不化的老顽固,也早定型了。他临阵竟能改换剑意,强提一个境界!

    一双仰望的目光居然有这样的力量么?

    “有意思。”一千张嘴同时出声,上古魔物将这小小的升灵剑修看进了眼里,“你叫支静斋。”

    支修在水中的人影蓦地也分作成百上千个,照庭的剑气随之无处不在。

    漩涡不断地往外扩,又被角力的剑意逼回。海水卷起千重杀机,将正面相抗的人影与剑影一同撞碎。

    支修的剑影不断灰飞烟灭,然而湮灭了再新生……人影身上伤越来越多,剑身上裂痕越来越密。

    整个东海海底布满了剑痕,被刮成了雪山上孤峰的模样。

    那无视境界、孤注一掷的剑意透过仙器被奚平砸出来的缝隙,迎头撞上逆徒,奚平一震,戾气逼人的太岁琴消散在他掌心。

    奚平一下失去平衡,脸朝下摔在了仙器里,被渗进来的海水泼了一身。

    他本能地伸手一撑,残余的剑气仍在海水中仍打着旋,将他手心割了一条又轻又浅的伤口。

    方才几乎将自己胸骨都砸断的奚平却觉出了疼,他“嘶”了一声缩回手,愕然抬起头……好像被师父打了手心。

    谤与誉、恩与怨、师友与仇敌、平顺与颠簸、痛快与不平,都是命数强加于人的刀斧。

    不管你被它卷向哪里,都当如铁石,不为所动。

    这是他师父亲自引给他看的路。

    奚平沸腾的神识被海水泼醒,沿着转生木,呼啸的杂音灌进了他耳朵。与此同时,他感觉到了自己和转生木间隐约的隔阂……师父在那打了一道禁制。

    奚平太会解人意了,只与那禁制打了个照面,他就知道了师父的顾虑和保护。

    他想:既然不管是什么命,都应该心如铁石,那么坦途与歧途有什么分别呢?

    爱与憎又有什么区别呢?

    谁也别想安排他,梁宸和心魔不行,将离和三哥不行……师尊也不行。

    太岁琴响第一声,奚平直接从里面打碎了支修的禁制,耳边的杂音骤然变大了无数倍,与此同时,他的神识畅通无阻地勾连了所有活的死的转生木。

    几乎是一瞬间就有人察觉到了,司命大长老章珏随白烟落在一棵转生木前,面色凝重地伸手摸了一下树干。

    几条虚影随即落在他身边,一人沉声道:“元洄?”

    奚平直接将共此时印纳入灵台,盖在了灵基上,共此时印一下碎成了渣,奚平整个人像被胡乱捏碎成了一团。

    转生木易生长、不成材,喜欢乱长在峭壁石缝间。共此时印在奚平灵基上只存留了一下,世上所有的转生木“共此时”了一瞬,对蝉蜕而言已经足够了。

    东海上劫云翻滚,漩涡们聚成了一股。

    八百年的怨气冲天而去,所有死在祭坛上的人脸都出现在了漩涡上,嘶吼着撞向照庭剑。

    照庭剑应声而碎,剑光却不散,拦腰将那漩涡砍断。

    行将挣脱海水的魔头身形一阻,下一刻,死而复生的转生木林接住了剑修沉下去的身体,玄隐山现存的三大蝉蜕长老从转生木林中飞出,同时出手,生生将这一片海域从人间短暂剥离开。

    时空凝滞,劫钟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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