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感被触动,现在只可能是与他有密切因果的人,这样的人实在不多。
庄王一抬头,白令就像他的影子似的落在他身边。
庄王没称谓没落款地问:“你上次给他寄灵石的时候,他在什么地方?”
白令在他耳边低声道:“已经到南矿了。”
庄王摩挲着自己拇指:算日子灵石押运船确实到东海了,可眼下不是返魂涡的平静期么?
而且……为什么只有拇指?
他耐心地等了片刻,却再没有别的动静了。
方才那一下好像是错觉。
“一会儿回去问问你家世子人在哪。”庄王嘱咐了白令一句,继而按了按眉心,站了起来,“走吧。”
他俩此时身在一片刚砍伐过的树林中,地面遗留着车辙与大大小小的木桩,枯枝败叶散落得到处都是,像一地的残肢。
夜幕低垂,许多人聚集在这,有本应上晚班的工人,有失业失地的流民乞丐,周围摆了一圈棺材。
有些明显是刚入土不久又扒出来的,里头的死人大概还没烂完,透着股阴间的腐臭味;还有些经年日久,棺木已经腐烂,破木头渣滓掺着散碎的骸骨,摆起来着实寒酸,只好用破布兜着。
庄王披着件月白的旧斗篷,穿梭在死鬼与活鬼中间,像个冷眼旁观的幽灵。
一个披麻戴孝的汉子站在一口新棺上,正嘶吼着控诉道:“……他们先要占耕地,耕地占完了占坟地,使活人无片瓦容身,祖宗也要变成孤魂野鬼!为平民怨,又出阴损主意,美其名曰另划一片荒郊供乡亲们迁坟,暗中却挑唆大伙为占地与阴宅风水反目!诸位,诸位!开眼看看谁是兄弟谁是豺狼吧!”
人群中起了呜咽,有人跨过棺材握手言和,有人烧着纸。一阵风吹来,纸钱和纸灰漫天飞,火星照亮了骸骨的眼眶,像一场光怪陆离的法事。
不断有抬着棺材的人在往这边聚拢,庄王背着手,迎着飞舞的纸钱,逆着人群往外走。
他和白令身上都带着符咒,凡人看不见他们,唯有几个混在人群里的修士不动声色地往这边瞥了一眼,颔首让路,以示“同道中人,并无恶意”。
庄王不与任何人“同道”,目不斜视,远离了人群,才对白令说道:“我原没想到,在沽州,这些‘民间散修朋友们’竟也这样猖獗。沽州烂了,才是烂到根里了。”
沽州一带民风保守,百姓多迷信,自古最忌妖邪。
孝宗八年,几个云游的野僧行至此地,恰逢时疫流行,因度牒不全,被恐慌的村民疑作邪祟,围殴至死。
类似的事层出不穷,史书上记载,仅孝宗年间,就有上百人因被疑使“魇胜之术”,被扭送衙门,酿成无数纠纷和冤假错案。天机阁怕有人利用百姓恐邪,借机诬陷他人生事,特别在沽州一地成立了南北两个分部,以便宜从事。
此地方言中,骂人最重的话就是“秽生子”,意思是“妖邪之后”。
庄王伸手夹住一张飞到他肩头的纸钱,唯恐天下不乱地笑道:“五代而已,恨不能每天拿香灰洗澡的沽州人自己站在棺材上,等着秽生子来救苦救难了,热闹。”
白令道:“属下已按您的吩咐,将那几套常见制式铭文的拆解方法传出去了……只是殿下,现在越闹越大,天机阁左支右绌,倘若惊动玄隐山,我们在其中做的手脚是瞒不过去的。”
“不碍事,玄隐山不敢插手,”庄王悠然道,“民怨既起,他们现在也只能假装‘仙人不问凡俗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事后捏着鼻子出来给各家的不孝儿孙收尸罢了。”
白令奇道:“这怎么说?只是为了名声吗?”
不说玄隐内门,就是那些半仙,抬抬手也能压死一堆凡人,会在乎这点民怨?至于名声好不好听,全看粉饰得认不认真了,仙门若是在意,还能拿不出一套冠冕堂皇的说法怎的?
庄王笑了起来:“那就只能怪南圣了。”
他难得愿意讲仙史,白令总觉得听一次有一次进益,不觉聚精会神起来。
“几千年前,仙门格局未成,高手如云。那些呼风唤雨的蝉蜕们,一些成了‘先圣’,开山立宗、享百代香火;一些成了‘魔神’,身与神俱灭,永堕无渡海。”庄王一边说着,一边远离了人群,火光在远处愤怒地跳着,他淡淡地问道,“你可知是为什么?”
白令迟疑道:“可能是技不如人,成王败寇吧?”
“到了他们那种境界,早就不是术法之战了。”庄王不紧不慢地说道,“‘升灵’脱凡,‘蝉蜕’登仙,蝉蜕之上,还有‘月满’。月满则成神成圣、入主灵山。”
“那时蝉蜕大能们争夺月满神位,是‘道心’之战,最后只有五个人脱颖而出,才有了后来玄隐、昆仑、凌云、三岳与澜沧五大门派,并依此分化出五国——这五位先圣中,有长于驭兽的、精研法阵的,还有剑道高手……总之,所擅之术大不相同,但道心竟然相近。”
白令问道:“是什么?”
庄王略带讥诮地一笑:“庇佑苍生。”
白令一瞬间疑心他在背正统仙家史书。
“这是真的,并非修史之人的粉饰。”庄王好像脑后生眼似的,不用看就知道白令的表情,“天道至公,有自己的平衡。蝉蜕之前修为靠个人,过了蝉蜕,就已经不是修为的事了。想要月满,道心须得融入天地,被天道接纳。我怀疑三千道中,只有合了‘众生所望’,才有月满的资格。”
白令一阵战栗:“所以蝼蚁朝生暮死,众仙不屑一顾,然而仙人还需依托在神圣门下,神圣却是由万万只蝼蚁决定的!”
“不错。道心不可违逆,道心碎则修行废。我有时候觉得,很难说当年五圣是‘入主’了灵山,还是被押在了灵山,直到给人间开了太平,羽化至‘无尘’境,方得解脱。”庄王说道,“玄隐之基就是南圣的道心。四大长老、三十六峰主虽然明面上各有自己的道心,但玄隐始终是他们的根——也就是说,他们每个人的道心中,都有一部分是袭承自先圣的。平时那些蝉蜕升灵们为了资源争权夺势,你说等民怨沸腾的时候,他们敢不敢为了自家几条阿猫阿狗,忤逆先圣的道心?”
“他们只能眼看着这把火烧起来,盼着风小一点,火灭得快一点。”庄王朝远处看了一眼,喃喃道,“我现在怀疑我被周坤算计了,那老东西早知道我会干什么,故意放我出来点火。”
支修裹着霜雪从飞琼峰上滑下来,照庭掠过碧潭峰时,见终年绿树成荫的碧潭峰上烟云缭绕,将漫山碧涛盖得严严实实。
碧潭峰封山……端睿殿下闭关了?
这个时候?
不待多想,照庭剑一摆,支修已经落在了玄隐山主峰上、守心堂前。
往来守心堂的内门弟子们惊见支将军,纷纷站定了喊“师叔”。支修有天大的急事也不忘礼数,一一点头还礼:“司礼长老可在?我想请一张下山令……”
话音没落,就见一人匆忙御剑落下,飞太快,落地时脚下踉跄了一下。支修隔空扶了他一把,来人忙道:“多谢小师叔。”
支修见那弟子衣服上绣着缥缈峰的标记——缥缈峰是林氏嫡系的山峰之一,便说道:“何事这样匆忙?”
那弟子道:“一个新入我峰的外门师弟,原是南矿驻矿管事,此次护送押运船北上卸任入内门,方才传了‘问天’上山。说灵石押运船在返魂涡遇袭,有南蜀金翅大鹏出没,押运提督赵振威、总兵吕承意里通外国,吕不知所踪。”
支修一愣:“押运提督赵振威?”
奚平问起的时候,他随手算过这个赵振威,见此人是宁安赵氏旁支,家风不太正,当年进大选用了些不光彩的手段,除此之外倒也没别的。里通外国这么大的事他怎会算不出?
这时,又一张“问天”飞来,那缥缈峰的林氏弟子伸手一抓,见问天上写道:押运船已脱险,退回返魂涡外,搜魂赵振威,未果。赵之灵相上印有黵面,灵台已崩。
林昭理一身海水的咸腥气,袍子被升灵剑气的余威波及,划得破破烂烂,头发上几乎能析出盐粒来。他狼狈不堪地瞪着烂泥似的赵振威——还有气,只是灵台崩塌无法修复,这人只剩一具皮囊了。
林昭理狠狠地砸了一下船舱的墙。
押送提督与总兵合谋,背后还有谁?驻矿使吗?这偌大南矿,还有谁干净?
旁边的修士们只见林师兄神色几变,最后竟狰狞又凄惶地低低笑了起来,吓得不敢吭气。
林氏很少出剑修,林昭理也并不是从家族中取得的道心。
他们家在内门,人向来贵精不贵多,甄选后辈子孙很是严苛,资质差一点都不要。林昭理生性孤僻懒散,不爱动心眼,懒得搭理人,也没什么野心,反正南矿人人敬他三分,稀里糊涂地混日子也不错……直到他遇见安阳。
安阳啊……
“为情所困”,听着比奸淫掳掠还丢人现眼,林昭理一向主张为情所困的女人都是蠢货,男人都是废物……然后他就因狂妄遭了报应。
安阳就是他的报应。
周家人横空夺了他板上钉钉的驻矿使之位,他却一点埋怨也没有,反倒是安阳开玩笑似的一句“对不住啊林师兄,抢了你的正职。你放心,我可能干不了几十年就回潜修寺了”,将他刺激得不轻。
是了,周家的女孩子,最后大多会进内门的,变成他高攀不上的仙子。
于是他开始疯狂地修炼灵骨、遍寻古代高手的道心。许是愿望不多,他偶尔祈求上天,运气一向还不错。二十多年过去,他堪堪赶在五衰之前刷成了灵骨、拼齐了巨阙——一个已故剑修高手的本命法器,得到了其中的道心。
林昭理甚至等不了内门下接引令,因五衰将至,他面容松弛、发丝泛白,身上已经隐约能闻见臭烘烘的老人味了……为此他自惭形秽,躲了安阳整整五年。他迫不及待地在安阳长公主芳诞宴的前一天违规筑基,哪怕内门降罪,他太想像别人一样亲自上门给她贺一回寿,见她穿一回盛装了。
灵基筑成的瞬间,他的神识一瞬间铺满了整个南矿,而那天夜里,那些偷矿的家贼正好启动了传送法阵。秘密法阵与违规筑基撞在了一起,双方的秘密暴露得猝不及防。
家贼们连夜转移了法阵,等他去查的时候,已经杳无踪迹。满脑子花痴的剑修这时才知道南矿的水有多深,不料自己竟是个睁眼的瞎子。
他立刻将此事告诉了安阳,见她花容失色,立刻起了满腔的英雄意气。他宁可不入内门,做她的犬马死在这,也要替她将南矿理干净。
原来都是自作多情。
多可笑,恐怕她只觉得这是烂桃花误她吧?
长公主府满园花海怒放,紫藤花架上几乎溢出了紫色的薄雾。安阳长公主周晴坐在秋千架上,裙摆铺在地上淌了一丈远,环佩隆重得仿佛要赴一场宫宴。
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心,素白的手中竟闪过了几十张黵面——其中三张,梁宸、吕承意、赵振威黵面均已破碎,刺杀林昭理之事败了——她比吕承意还先知道天机阁来者不善,从梁宸死那一天开始,她就知道这一天迟早要来。
种种安排,看来都是垂死挣扎,抵不过命。
“你也做好准备了吧?”周晴轻叹了一声,从怀中摸出一支蝴蝶金簪。
庞戬一脚踹开长公主府的大门,恼人的花海被他一巴掌拂开,见秋千随风轻轻摆动,安阳长公主嘴角含笑,眉心一只金蝴蝶,振翅欲飞的样子——她用蝴蝶簪刺穿了自己灵台,带走了所有的秘密,没有留下只言片语。
庞戬愣了半晌,突然想起来:当年周晴乘飞马去潜修寺的时候,那一趟的弟子也是他送的。
他本来就有点脸盲,一个大老爷们儿也不方便盯着女弟子细看,四十年前不过匆匆一瞥,没记住周晴人长什么样。但很奇异的,他记得那枚蝴蝶簪。
备选弟子们临上马车前,有一个少年飞奔过来,将这枚蝴蝶簪塞进了一个女弟子手中,别人告诉庞戬,那少年是五皇子……也就是现在的太明皇帝。
别人去潜修寺路上都喜气洋洋的,充满好奇和兴奋,飞到天上从不听老人劝,肯定得把头探出车窗,看晕了算。庞戬送过不知多少届弟子,只有那个姑娘,握着蝴蝶簪哭了一路,远不及她的死相从容。
就好像她十八岁时就预见了如今的歧途。
“我不信她死了就能一了百了。”庞戬信手一道符咒封了公主府,放出因果兽在那些雕花的墙上,蓦地转身对一干目瞪口呆的驻矿管事道,“从现在开始,驻矿使印鉴扣留,南矿所有港口戒严,任何人不得进出。我要南矿开矿以来所有矿难记录。”
玄隐山主峰守心堂前,几乎与林昭理的消息前后脚,支修收到了天机阁的问天。
庞戬的字几乎要起飞:士庸随押送船队北上,不知吉凶,安阳长公主自尽!
不知吉凶的奚平耳边充斥着窃窃私语。
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他浑浑噩噩不知多久,渐渐恢复了一点意识,只觉身下的“床”硬得硌人。
等等……什么床?
他不是掉海里了吗?
奚平倏地睁开眼,愕然发现自己身上的水都干了。
他在一片转生木林中,那些虬结的树枝彼此交缠,编了个吊床裹住了他,还有不知名的树藤小心地固定住他受伤的腿和右手,见他一动,又有些恋恋不舍地撤开。
他的伤手和伤腿居然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这地方灵气充沛得堪比飞琼峰。
就连险些被升灵剑气撑炸的经脉也修复了许多,奚平试着动了一下——他能挪了。
奚平从芥子里摸出备用的剑,推开想阻拦他的树枝,往下一跳。
“嘶……”
要不是有树藤钻过来接住他,他那没好利索的腿差点又摔瘸一次。
“怎么回事?”奚平惊魂甫定地抱住树藤,心说,“我不能御剑了?”
接着,他还发现自己不能使符了,不能控阵了……骨琴倒是还能弹,只是跟市面上三两银子一把的普通琴没区别——他在这灵气异常充沛的地方,一丝灵气也调不动了。
这是哪?
奚平仰头望着参天的古树,茫然地想。
奚悦,奚悦?
没回音,与他心神相连的驯龙锁感觉不到了。
奚平又凝神眉心,唤魏诚响……依然没有回音。但这一回,他感觉自己的声音在周围这些转生木中弹了一圈。
这时,有什么东西从他头发上掉下来,从领口滑进了他衣襟,奚平伸手摸出来一看,差点直接给扔出去:“见见见活鬼了!”
那竟是一小截人的指骨!
然而他捏着那截骨头端详片刻,灵感却隐约被触动了……总觉得这骨头主人好像跟他有点关系。奚平犹豫了一下,小心地将骨头收起来,捡起了根草把头发随便一捆,在转生木丛中打起转来。
转生木林不知几千几百年了,密得不见天日,奚平忍不住嘀咕了一句:“好碍事……”
话音没落,神奇的事发生了。只见所有转生木集体扭动起笨重的树身,唯恐惹他不高兴一样,东倒西歪地硬是在他周围挪出个方圆一丈的空地。
奚平震惊了,这不比奚悦听话?
他迟疑了片刻,又试探道:“这是什么地方,能给指条明路吗?”
转生木们继续你推我搡,要不是树不能离根,恨不能迈开长须走几步。片刻后,树丛中挪出了一条通路。
奚平顺着那条路走了约莫几里,出了转生木林,视野豁然开朗——
他在一个巨大的山谷中,谷底满是废墟,像古战场。四壁山岩上到处都是山洞,里面有什么看不清,只听风从其中进出,挟来让人毛骨悚然的呜咽。
山岩上、地面上,充斥着他一个也不认识的铭文。
奚平在铭文罅隙里看见了一排脚印,胆大包天地试着往上一踩,什么都没发生,于是踮着脚、踩着脚印往前走去。
脚印尽头是一个高耸的祭台。
奚平仰头往那祭台上望去,心说:亲娘啊……
只见那祭台上或坐或站,全是人骨。骨架形态各异,姿势近乎是优雅的,灵气逼人,让人一时间分不出是真人骨头,还是白灵雕的古怪塑像。
奚平突然福至心灵,从芥子中摸出走之前庞戬还给他的不见光镜戴上,透过镜片往上看。
见离他最近的一具站立的人骨上有名有姓:周烨。
再往旁边看:周素心、周绮、周圻……
周圻?
这名字有点耳熟,是谁来着?
还有这些骨头怎么都姓周?
奚平绕着祭台走了一圈,突然,他看见了一具撑着头端坐的骨架。不知为什么,那骨架的姿势给他一种无比熟悉的感觉,奚平心里无端一跳。
然后他看清了骨名:周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