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是被卡佐硬生生地给哭醒的。
他觉着自己就像是给架在了火上烤糊了,皮肤那烫人的热度自己都感觉得出,眼皮重得抬不起来,耳朵里也噪音不断,忍不住从心里升起一阵虚弱的暴躁,几乎想把旁边这哼哼唧唧的废物一刀捅了……好在他抬不起胳膊来了,卡佐才算是逃过一劫。
卡佐见他手指一动,立刻大狗似的扑了过来,但长安后背上都是伤,他也不敢把长安翻过来,只犹犹豫豫地伸出一根手指头,轻轻地推了推他的肩膀,小心翼翼地叫道:“长安,长安……”
长安听见了,一时间没力气睁眼,也说不出话来,把卡佐急得团团转,带着哭腔抽抽噎噎地说道:“倒是醒没醒,你哼唧一声也行啊,快急死我了……长安,长安!”
等长安稍微恢复了一点对自己身体的控制力之后,第一个动作不是睁眼,而是先皱了眉,那眉头拧得太死,额头上的青筋都露了出来,然后他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你给我……闭嘴!”
卡佐瞪着一双无知的大眼睛,赶紧抿上嘴,伸着脖子,□□一样地蹲在他旁边。
长安这才发现,自己手上的右手已经被人用木头固定过了,手上的伤口似乎也被洗过,脚踝被包得里三层外三层,比拳头都粗些,后背什么样却是看不见,只是长安也知道,不能指望卡佐这粗人能做出什么细致活来,于是下一刻,他便挥开了卡佐的手,自己咬着牙从地上撑了起来。
这一用力,几乎又是一阵昏天黑地的眩晕,长安本能地摸黑在空中伸手一抓,只抓住了卡佐的衣襟,身子一歪就往一边倒去。
卡佐忙慌手慌脚地接住他,狗熊似的爪子正好抓在了长安受伤的后背上,便感觉到长安整个人剧烈地哆嗦了一下,顿时又是一阵手忙脚乱。
长安的太阳穴被压得紧紧的疼,眼前亮一阵暗一阵,高烧不退,实在是再狼狈也没有了。
他们两人在一个隐蔽的小山洞中,好在卡佐还不算傻,没有任长安停留在原地,知道要躲一躲,但愿他还知道把血迹也收拾干净。
卡佐笨手笨脚地扶好长安,结结巴巴地问道:“这怎么办?我……我去哪找草药?你是不是发烧了?你……你可别晕,我我我我我不知道怎么办……阿叶,唉,我那婆娘为什么不在这呢,她什么都知道……”
她什么都知道的后果就是叫卡佐什么都不知道。
长安气结,按住胸口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他忽然不可抑制地想念起华沂——华沂也是个很意思的人,但是从不让别人觉得他聒噪,而且心细,非常会照顾人。这么多年来,无论是小时候跟着哲言,还是少年时候跟着北释,长安的日子都没有过得这样舒心过。
人都说华沂长了十六个心眼,每日在外面事情一桩一件不断,算无遗策,晚上回到帐子里,却不比白日里操的心少。十年里,他小心谨慎地快成了半个医师,以至于长安虽然小病不断,却自在他的帐子里安顿下来之后,便没真的生过一场大病。
长安觉得自己都被他养得娇气了,连这一点的“小伤”也快要受不了了。
可是受不了也要受,长安缓过一口气来,便推了卡佐一把:“给我水,生火。”
卡佐终于找到了主心骨,连滚再爬地滚起来,不知从哪里找来一片大叶子,接来了一叶子的凉水,喝到嘴里冰得牙床都疼,长安也顾不得那么多,嗓子里好像着了火似的,接过来几口就灌下去了,胸前湿了一大片。
随后他把小刀扔给了卡佐,低声道:“替我烤热。”
卡佐也是个老猎人,自然知道他要干什么,打量了一下长安的脸色,接过小刀之后迟疑了一会,还是照做了。
长安将烤热了的刀拿在手中,吃力地将自己蜷缩起来,挑开了脚踝上的绷带,三两下便将身上大大小小伤口外面的烂肉全都给割去了,他的手有些抖,做这些事的时候,冷汗流水似的就顺着他的鼻尖下巴往下流,可动作却并不拖泥带水,呼吸压抑得有些发颤,看得卡佐眼角跟着直跳。
最后长安将流进嘴里的汗水吐了出来,还夹杂出了一口血沫,可把卡佐吓了一跳,只见长安急喘了两口气,脸色难看得几乎像个死人,惨白里带青。
他低声道:“没什么……我把舌头咬破了。你替我料理一下后背。”
卡佐问道:“你还行么?”
长安手撑在地上,微微合了眼,消瘦的后背弓起来,闻言似有似无地点了个头,没再废话。
卡佐接过小刀在火上烤了烤,掀开长安的衣服,却有些下不去手。
长安口气不善地催道:“磨蹭什么?”
卡佐这才一咬牙,狠下了心来。等一刀下去之后,他也就没了顾忌,利索地将伤口周围已经溃烂的皮肉挑了下去。
小山洞内静谧地只剩下压抑而不稳的喘息声,长安从腰间摸出一壶酒,用牙咬下了壶盖子,直接往伤口上浇,卡佐简直有种他的皮肤已经快要开始冒烟的错觉。
长安实在忍不住,全身都在颤抖,低吟了一声,可见是疼到了极致。
卡佐不敢耽搁,立刻将烤得差不多已经干了的内衣撕成了布条,一圈一圈地缠住了伤口上。
做完这一切,长安长舒了口气,冷汗不知出了几层,方才喝下去的水好像全蒸发了,又有些口渴起来,这一回他没有要水,只是用一侧的肩膀靠在山洞的石墙上,虚脱了似的舒展开四肢,休息起来。
他的脸颊烧得发红,眼睛里甚至有水光,目光已经开始有些朦胧了,卡佐不知道他是不是还是清醒的,只好等在一边,自己把火扑灭,谨慎地将两人的痕迹抹去。
长安长得确实漂亮,整个王城的小伙子没有一个像他一样眉清目秀,姑娘们没有不喜欢他的,眼下脸上烧出一片艳色,本是个有些虚弱的美人……可卡佐却丝毫不觉得,他甚至觉得,靠在墙上小憩的那个根本就不是个人,那是一条受了伤反而更加凶狠的狼,谁认为他半死不活,他就能一口咬断谁的脖子。
不知过了多久,卡佐也靠在了一边打了个盹,忽然,他的耳朵一动,听见了山洞外面有人声。
他忙偏头去看长安,长安已经睁开了眼。
卡佐眼珠一转,收起方才抱着长安嚎啕大哭的傻样,双手摊开微微往下一压,继而一抹,示意同伴自己已经把外面都弄干净了。
长安微不可见地点了个头,然后悄无声息地站了起来,他的动作略显凝滞,却十分自然,一举手一投足都在调整自己。
卡佐一直打不过长安,但是长安和自己人动手十分留余地,总是点到为止,以至于卡佐承认长安是比自己厉害一点,却不知道这“一点”是多远,现在,他明白了。
那是一种无法言喻的精确,他了解自己身上的每一块骨头,每一个关节,他知道怎样最大限度地节省自己的力气,也能把全身压在那一线的刀刃上——那是真正的雷霆万钧之力。
卡佐没有流过他那样多的血和汗,因此不明白,他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这个人,他从不接受,也从不质疑,只是孤注一掷、死不回头。
长安已经躲到了洞口,洞口极狭小,他的后背贴在墙上,微微侧着身,低着头,受伤稍微轻些的脚支撑着自己,另一只脚虚悬着,膝盖微蜷,借着这个动作,他就仿佛“坐”在墙上似的。
卡佐会意地跟着站了起来,长安抬手一指山洞口的另一边,那里的石头微微向里弯,天然形成了一个凹陷,空间可以勉强容纳一个半大孩子,卡佐站进去稍显勉强,只能委委屈屈地窝在那里。
洞口被卡佐用茅草挡住了,可是他们两人都知道那是无济于事的——常年在野外生存的兽人们全都知道如何搜寻被野兽掩藏起来的山洞,两个受伤的人不可能长期藏在水里或者树上,那么也只有可能是山洞中了。
唯一的优势,就是这洞够窄够深,够窄,因此只容得一人进入,够深,因此一眼看不到底。
长安的左手胳膊肘抵在山岩上,短刀静静地横在他的手掌上,卡佐那样敏锐的五官六感,竟然连他的呼吸声也听不见,他只见长安微垂着眼,像是已经睡着了,又或者是跟岩石已经融为了一体。
搜查的人马上就到了,依然是那些整齐有序彼此之间不交流的兽人们,由一个有理智的亚兽统一指挥,四散着各自翻找隐藏的山洞。
一个人越走越近,卡佐的拳头也越攥越紧。
随后那人小心地撕扯开洞口的茅草,探头往里看了一眼——可是太黑了,他什么也没看见,于是他极小心地往前迈了一步,让眼睛适应着周围的环境,同时伸手去扶山洞的岩壁。
就在他迈第三步的时候,兽人的眼睛已经让他飞快地适应了黑暗,他看见了卡佐。
卡佐已经决定拼了也要动手,便递出了自己的拳头。
那搜查的人一偏头躲过,张开嘴,似乎是要喊人,忽然,一只滚烫的手伸过来,猝不及防地将什么东西塞进了他嘴里,随后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这人颈子上的血溅出被长安用自己身上撕下来的破布条堵住,以防它喷溅出来——喉管被割开,只能发出微小的、气流涌动的声音。
卡佐见机极快地接住这人,不让他倒下,非常有技巧地将他缓缓拖进了山洞,看起来就像是那人慢慢地走进了山洞一样,长安依然借着一半的稻草隐藏在洞口,用悬着的脚尖点了点那死人身上的衣服,卡佐会意,三下五除二便将那人衣服剥了下来。
长安往外看了一眼,趁着暂时没人过来,低声道:“穿上。”
那人身形与卡佐差不多,卡佐瞬间以为自己明白了他的意思,便利索地将那死人的衣服穿在了身上,又摸出了他的令牌,还往自己脸上抹了些泥和灰。
然后他兴致勃勃地跟着走到洞口,等着听长安下一步如何安排。
谁知长安看也不看他,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外面,口中用极低的声音短促地说道:“出去。”
卡佐吃了一惊,若不是情况不允许,他几乎要拽住长安的领子冲他咆哮一番——他难道就是那种临危就乱,丢下方才救了自己的好兄弟不管的混账?他难道不是个男人,不是个兽人武士,像个阉汉与亚兽小白脸一样地站在别人身后躲躲藏藏?
卡佐的脸都涨紫了,指着长安简直说不出话来。长安只扫了他一眼,就知道这傻大个绝对不会按自己说得去做的,两人静静地对峙了一会,谁也不肯让步。
然而片刻后,卡佐见长安目光忽然一转,还没来得及为对方的妥协松口气,便只见那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忽然从山洞里蹿了出去,卡佐简直想象不出那刚刚重伤到行动都费力的人究竟是怎么做到的,他仿佛只是眼前一花,人已经不见了。
卡佐本能地追了出来,却已经落后了长安一程,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兽人在搜查山洞的时候找到了他们要的人,一不小心被他跑了,正在追一样。
这动静惊动了别人,搜查的人一拥而上地去追长安,没有人注意到卡佐。
卡佐难以化兽,又有伤在身,绝对跟不上此时的长安。
等卡佐反应过来的时候,长安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而与此同时,华沂已经到了陆泉所在之处,连口水都没来得及喝,便将跟着长安的人全部给弄出来,劈头盖脸地训斥了一通。
东海王与陆泉长老的分量一个天上一个地上,何况这几个跟着长安的人本就是华沂派来保护他的。
一哄一诈,便有人顶不住压力,将长安如何路遇那疯子,又如何知道对方主帐所在处的事原原本本地说了。
华沂当机立断,认为事不宜迟,所有人休整一宿,第二天疾行军出发,要直捣对方的主帐老巢……至于路达,华沂只是扫了一眼,到底什么话也没说——眼下正乱着,还不是窝里斗的时候。
直到此时,他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敌人是谁……直到当夜。
一个陌生的、脸像石头一样的兽人忽然从天而降般地送来了一封信,交到华沂手里之后,立即横刀自刎。
华沂面对着这一具直挺挺的尸体,忽然心生不祥的预感,他勉强定下心神,打开了那染血的信,里面只有一句话,十分熟悉的笔迹。
“你的人在我手里——二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