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海之滨并不是什么繁华的鱼米之地,土地贫瘠而多丘。
远望是无边无际的海,当夜幕拉下来的时候,那些山的影子便影影绰绰地徘徊在这里,露出下面嶙峋的礁石,间或一两条小船从下面飘过,博上的灯塔打出冰冷的光,像是一道刀光,指着东海深处,那传说中大深渊之地的怪兽。
没有人知道它的边际在哪里,没有人去过,那些东海再往东的小岛,仿佛已经成了人迹的绝迹,据说有神魔居住在上面,寻常渔民是不敢接近的。
这地方礁石极多,便是靠山吃山靠海吃海,也相对贫困,每年都有很多的少年背着简单的行囊离开家,到很远的地方去,为了讨生活漂泊他乡,唯有年关将至的时候,才或有回归,有时是一年,有时是几年,有时是几十年。
去时全盛红颜子,归时半百白头翁,纵然乡音未改,故乡和归人,却都已经面目全非,几乎落得两两不识。
于是此处便有习俗,到冬至往后数上五五二十五天,以梅花之数计,便是东风节,后来也叫小团圆节,外出的男子们陆续回归乡里,与妻儿老小团聚,各自带着最好的行头,尽可能光鲜地回来。
东海民风比较彪悍,小团圆节那一天,女人们便会打扮得漂漂亮亮地,站在路边等,未婚的男子便要在帽子上插一根小小的树枝,如果他风风光光衣锦还乡,如果小伙子面相再俊一些,就会有女人们芳心暗许。
久而久之,这里的小团圆节就变得如同七夕一样,成了一个青年男女互诉衷肠的暧昧而美好的节日。
这一日,东海之滨的小渔村里会张灯结彩,年轻的男女们会围着火堆坐在高高的山头上,唱歌跳舞,便是寒冷而显得有些不近人情的东海浪涛,也仿佛轻柔了不少似的,博上守关的老兵会在高高的灯塔里用笛子吹一支不知什么地方的小调助兴,随着汽笛和灯光飘扬而下,一样地具有穿透力,能随着海面一层一层地翻滚出去。
传到很远很远以外的海岛上。
传到白离听力已经模糊的耳朵里。
他的四肢百骸里都像是着了火,仿佛有一把小刀子,把他划开以后又接上,白离整个人埋在越来越浓重的白雾里,感觉那持刀的人,有一双悲伤而沉默的眼睛——他知道那就是他自己。
此时,白离觉得自己就要死了。
死在欢快的笛声和少女高亢嘹亮的歌声里,它们被风挟过来,尾音显得有些走,听在耳朵里,有说不出的萧瑟,那些埋在他的影子里、随时蠢蠢欲动等着吃他的肉、喝他的血的怪物都虎视眈眈地围在一边,随时等着扑上来。
却是那团极柔软又极强大的白雾,在凌迟着他,也在保护着他。
白离从来不知道,被自己亲手丢弃的一半血脉,竟然有这样的强大。
很久以前,他想要无边的力量,能翻云覆雨、为所欲为,然而当他处心积虑、真的做到了,却发现……自己还是始终不能得到一个人的心。
他懂了无数的东西,却始终不是一个人,不懂人的心。
白离嘶声惨叫起来,有那么一瞬间,一个念头电光石火般地在他心里闪过,他想,不要施无端了,如果就这么死了,来世做牛做马,做猪做狗,都不要再见到他了。
这个念头只是倏地划过,他便感觉一股极清凉的气自他额头钻入全身,仿如灼烧一样的疼痛顷刻便淡去了不少,白雾似乎单薄了一些,那白雾凝成的人形也不见了,正好在此时,自他额头钻入了身体里。
那么一刻异常神奇,白离感觉自己就像是一个昏昏欲睡了很久的人,一直挣扎在半梦半醒的迷茫之中,突然间回到了现世一样。
许久以前已经深深埋在记忆最深处的苍云山历历在目,那些黯淡而又快乐的少年时光好像突然凭空浮现,几十年如一瞬一般。
一个人……无论出身如何,血统如何,是不能将自己割裂的,哪怕真的亲手抛弃,自己也就不再是曾经的那个人了,白离福至心灵,骤然明白什么叫做……再回首,已百年身。
他忽然恐慌起来——不,怎能不见施无端。
这一辈子所有的爱憎贪痴全给了这么一个人,唯有是他,再没有别人。
白离脸上一凉,他抬起手,愕然地发现,自己竟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
白雾所在的范围突然缩小,一道极亮极白的光自当中升起,连远处海滨聚会的人们都被惊动,人们愕然地停下来,望着遥远的方向,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句:“神仙显灵了!”
他们地跪下来,虔诚地闭上眼睛,或者默默想着自己或大或小的心愿,祈求神灵保佑自己的姻缘,或者念着相思之人的音容名姓,祈求那根冥冥中的红绳。
白离却感觉整个人被撕成了两半,他才清醒过来的意识骤然因为剧痛而昏沉,竟连叫声也发不出,只觉得眼前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临到昏迷之前,他抓紧最后一丝清明想着,这辈子和他这样纠缠羁绊,若有来世,擦肩而过的缘分总还是有的,哪怕再看他一眼,哪怕一句话也不说,便清风明月一般地径直掠过……
见了他,知道他还好,也便安心了。
除此以外,不敢多求。
……再不敢了。
连日奔波、此时已经在客栈睡下的施无端突然惊醒,心悸如雷,他仿佛没有醒过神来,下意识地伸手抓了一把,抓了一空,这才想起来,一直被他抱在怀里的兔子已经不在了,魂魄不知飘到了什么地方,身体被他亲手葬在了大菩提树上。
他慢慢地吐出一口气,睁着眼平躺下来,望着客栈经年日久,显得老旧的房顶,呆愣良久。
我怎么在这?他想,半晌没有想出答案,心里空荡荡的一片,像是被野火肆虐过的荒原。
他翻过一个身,侧躺着,从怀中摸出一个荷包,打开以后,里面是一撮动物的毛。
那个傻兔子是白离么?他手指轻轻捻着黯淡了光泽的兔毛,对自己说,可是……它怎么会是白离呢?
施无端突然松开手指,兔毛落到手心里,被他攥紧了。他伸出手臂挡住眼睛,强迫自己不再想。
西北战事再起,他留下的烂摊子很够朝廷收拾的,与大乘教宗的密约也已经达成,施无端随时将自己的行程发给顾怀阳与夏端方等人。
听说碧潭真人已经坐不住了,亲自重整玄宗残破的旧江山,上阵与夏端方等人短兵相接,而顾怀阳却趁乱再次拿下了东岳之地,老狐狸这回没有轻率进入,三进三出,朝廷剿匪军竟被当成匪给缴了个干净,这才兵分两路,一路自原来的东岳之地长驱直入,一路绕过东岳,直走中原,带着几倍于水患之前的兵力,直指徐南大营。
那正是施无端要点的第三把火。
徐南进可攻退可守,可谓是个天然屏障,守将宋阿据说是个刚正不阿的人物,能打能杀,再加上有退守徐南的邹燕来,恐怕是块难啃的骨头。
不过总有缝隙的。施无端的嘴角在黑暗里一挑,然而很快又隐去。
然而即使他是在点火,他还是觉得很冷。
猎猎寒冬,一个人躺在他乡的客栈里,听着外面风雪交加的声音,心里想的都是阴谋诡计,连地龙也不管用,被角依然是冷的——就像是怎么也暖和不过来的那种冷。
白离那样近乎高傲的人,为什么竟肯落在一只毫无灵性的肥兔子身体里?
……不想这个,徐南大营的细作到底成功混进去了没有?
几十年如一日,他是为什么?为了什么?
怎么还在这里?徐南大营……
难怪他那样疯疯癫癫喜怒无常,也难怪……兔子竟能有那样的眼神。
兔子已经死了!白离还活着又能怎么样?和你有什么关系?怎么还在想!徐南……
大宗主说他要受尽苦处,他现在在什么地方?若真是那样,如何能压制住那些影子里的魔物,若是……
施无端猛地坐起来,随后怔了良久,才慢慢地将额头抵在膝盖上,缓缓合上眼。
那又怎样?他一遍一遍徒劳地对自己说着,那又……怎么样?这乱世中,谁能掌握住自己的生死,哪个不是身如飘萍,随波逐流?谁还管得了谁呢?
还是冷。他整个人缩成一团,终于,乱哄哄的心里只剩下这一句话——
还是冷。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看房子,准备一个礼拜之内的第二次搬家,顺便把现在的房子转租出去……各种兵荒马乱,锦瑟缓慢守卫,七盏灯都着了,也就大结局了,大家可以慢慢数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