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清桓的烟杆是再没拿回来的,第二日徐思捷和梁函身负先生交托的秘密任务去给皇上请安,一进去才发现,先生要的东西正被皇上拿在手里,一遍遍磨蹭着发呆——你说这还怎么要?
至于冉清桓为什么不见圣驾请安?
这回他还真是足足地当了一把懦夫,天不亮就寻营去了,反正非常时期军务繁多,礼数上欠一些也不算什么。
这么漫长的两天过去以后,传说中窝在落雪关里生孩子绣花的梁大将军终于姗姗来迟地赶到了,冉清桓和梁长鸣在西兽城战役的时候便是老相识了,见了也不客气,冷嘲热讽极尽挖苦了一通,可是心里一股无名火却怎么都消不下去。
郑越的目光一直不远不近地跟着他,手里夹着他的烟杆,手指有意无意地抚摸烟杆的动作极其温柔,面上却不掩饰的悲戚,定定地看着他,仿佛只要看着他,便是不吃不喝都可以。
一边是焦头烂额的军情,一边是那人时刻分着他心的目光。
冉清桓煎熬得跟什么似的,总算是熬到了大军可以出发了,他这才轻轻地松了口气,为西北的战事,为江宁,也为自己这混乱的处境心境。
他一个人遛到背着人的墙角处,拿着叫人新买的烟杆,他原先那根是上品的乌木烟杆翡翠的烟嘴儿,这回手底下的人也不知道什么人,居然给他弄了个金的来,拿在手里沉甸甸不说,那金灿灿的颜色怎么都别扭,让他想起镶着大金牙的暴发户来。
心不在焉地添了烟,才要点,却突然被人一把抓住了手。
冉清桓一惊,不知是他这几天来精神被两边折腾得几乎恍惚了,还是这人功夫太好,被近了身竟没有察觉到。
一个声音低低地道:“对身体不好,你少抽些。”冉清桓手一哆嗦,下意识地往旁边撤了半步,这才收敛了慌乱心神:“皇上。”怕什么来什么,郑越却不放开他,手指上移,暧昧地缠上他的手指,冉清桓的身体僵了一下,随即淡定下来,手没往外抽,叼起烟杆,用另外一只手点了,默默地抽了一口,靠在身后的墙壁上。
虽说都是抽烟袋锅子,但是各人的抽法不一样,有人吸进去的比较浅,吐出来的却很多,身边云山雾罩的,有的人却只是一口进去闷在胸肺里,开玩笑地说一句是身边的人占不着什么便宜,却是最伤肺的。
冉清桓好巧不巧,不知跟谁学的,刚好是后一种抽法,他一只手被郑越缠着,另一只手极悠然地夹着烟杆,眉眼垂下来,收敛了里面的锐利,说不出的温和好看,却不易察觉地有那么一丝丝倦色。
郑越忍不住伸手触摸他的脸,冉清桓往旁边一偏头,躲了开去。
郑越叹了口气,垂下手:“清桓,你就……真的不想再见到我了么?”冉清桓将烟杆在手指间转了个花,忽然笑了一下:“我不说瞎话,是不想见到你。”郑越微微一震,攥着他的手紧了紧:“对不起……”冉清桓突然想起一句非常有喜感的话,不知道是在哪里听到的,“如果道歉有用,还要警察干什么?”是不是因为这个时代里没有人民警察这么一个光荣伟大的职业,所以人们就认为不管什么事情,道歉都是有用的?
他从郑越手中一根一根地将自己的手指抽出来,把金光灿灿的烟袋锅子往墙上敲了敲,轻轻地咳嗽了两声,挑起眉对郑越笑道:“皇上,你觉得我会怎么说呢?”郑越一愣,冉清桓摇摇头:“想你也不愿意听。”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便转身走了。
======================三军整装完毕,终于浩浩地向着西北进发了。
八年前错过了第一场争斗,现在,塔里木里?恰图?巴奇,我生命中的最后一个敌人,既然已经亮出了你的獠牙,便等着我的长刀吧。
走的那一日,冉清桓没有回头,他居然生出了几分怯懦,怕一回头便看见郑越那双眼睛,那一刻不停地,定定地望着他的眼睛,仿佛要将他的背影牵挂到地老天荒的那一天,无望,但是仍然不放弃的守候。
他怕一回头便忍不住停下脚步……可是,茵茵呢?
这些年一直放不下的心结呢?
罢了,都是后话,还是能从西北活着回来再说吧。
终于明白了江宁走的时候,究竟是什么样的心情。
路迢迢,恨满千里草,回望城南道,漫天的殷红不够染就半寸相思心事。
在你这一生中,总有那么几分光阴,是痛入了骨的——想留不能留,一瞬间的心残在了那人的目光里,这尘世间情缘千重万重,又有几人能得长相守?
还是上路罢!=====================这一仗下来,却是整整打了两年,期间几进几退。
冉清桓一生中遇到无数对手,却从未有一个比这个更棘手,硬碰硬,军神对上狼王……必不能同时生于世间。
广泽十五年,冉清桓再次收复雁凉城,不防塔里木里后方数十万骑兵主力,一时间困守于此,双方攻守胶着起来,雁不归破破烂烂的城楼下堆满了尸体,血水流到河水里,据说几年不退。
雁凉城,雁不归,成了千古伤心地的代名词。
城中一条细细的河水,本名叫做还乡河,自此便改名做殇子河,悼念无数曾经凋落在这里的生命。
梁函进进出出不闲着,废话,能闲着么,都兵临城下了。
这如今快要加冠的年轻人被西北风霜彻底磨砺出来了,人高马大,一双眼睛利得能射下飞得最高的大雕,再不是给点阳光就灿烂自以为了不起的少年了。
徐思捷却坐在一边煮着茶,这活计一般人耐不下性子来,他做起来却行云流水一般,细长的眼睛垂着,端端正正地坐在一边,好像看看他便能闲适下来似的,这会儿才退了塔里木里一次攻城,冉清桓肩上微微受了点轻伤,一边半敞着衣襟任军医打理着,一边托着下巴闭着眼等徐思捷的茶。
梁函就是这时候闯进来的,冉清桓微微睁眼瞟了他一眼,拖长了声音道:“怎么了?”“先生,塔里木里跟他那帮狗腿子被打得屁滚尿流得也不肯走远,真他娘的像野狼,远远近近地守着,我操!不把他们都宰了我看是消停不下来了……呃,谢谢。”他脸红脖子粗的出言不逊,徐思捷不慌不忙地倒了杯茶水递给他。
梁函接过来嘴里也不闲着,唠唠叨叨地一边说一边把茶水往嘴里送,也没留神喝的是什么,他灌得猛喷得也猛,“嗷”一声惨叫:“这他娘的咋是热的?
烫烫烫死我了……”冉清桓横了他一眼:“明前的龙井茶,好不容易运过来那么两斤,给你喝就是是糟蹋东西。”梁函看了一眼徐思捷那冒着热气的茶壶,他这么大动静的惨叫人家连头都没抬一个,更不用说表示同情了,好像眼前的茶壶才是最吸引他注意力的东西,跟入定了的似的。
梁函暗自翻了个白眼,特想抓着徐思捷的衣服领子使劲晃晃,大哥,您什么时候也跟着着着急!再看一边憋着笑的先生,他又有种想撞墙的冲动——先生刚从上华出来那会就是个火药桶,一点就炸,怎么跟小佛爷混久了也变成这副腔调了?
“先生,怎么办啊怎么办啊?
这帮王八羔子再这么折腾下去谁都受不了啊,这援兵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爬也该爬过来了吧?
我说……”“先生,好了。”徐思捷不合时宜地打断他,将煮好的茶双手奉上,配上他一身白衣,倒还真有那么点修仙似的逍遥味道。
“您还有功夫喝茶?!哎呦我的先生,我的佛爷祖宗了!”徐思捷的目光茫然地扫过梁函,好像完全不明白他一个人在那上蹿下跳干什么。
冉清桓深深地吸了口茶香气,享受似的眯起眼睛,嘴里吐出的话却让梁函险些一头栽在地上,他说道:“援军?
没有援军。”梁函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冉清桓忍不住摇摇头:“梁小牛啊梁小牛,我平日里说你你都当成耳旁风,动动你脖子上顶得肉球行不行?
小徐,告诉他为什么。”“哦——”徐思捷点点头,不紧不慢地道,“今日蛮子们撤得比往日容易了些。”梁函瞪着他:“所以?”“嗯?”徐思捷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所以什么呀?”梁函好悬没背过气去,只听冉清桓嗤笑一声:“小徐,说你多少遍了,对他这么笨的人,说话要有重点——你也说了塔里木里那帮人是野狼群,有机会就不放过,我问你,看出什么来了么?”梁函老老实实地摇摇头,冉清桓翻了个白眼:“不成器!蛮子们也到强弩之末了。”梁函苦着脸:“没看出来,蛮子们末不末无所谓,问题是援军不来,他们就算是弱弩之末,咱也顶不住啊!”“这仗不能再拖下去了,”冉清桓啜了口茶水,慢慢地咽下去,这才道,“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不是他死就是我亡……你说,我怎么会为了一个雁不归放弃这次完全吃掉蛮子的机会?”梁函脑子急转:“先生的意思是,援军不过来,是要趁着我们牵制蛮子主力的时候,绕到相对薄弱的后边去?”冉清桓吹开茶叶末,咕嘟了一句:“还不算傻透了。”梁函扑上前去,恨不得拽着冉清桓的裤腿一通猛摇:“先生啊,老大啊,将军啊,我不算傻透,那塔什么奇的也没傻透啊,老小子比黄鼠狼还滑溜,能由着你绕到他后边去?
要是能绕我们早不就绕了?
用得着年年在这蹲着么?”冉清桓笑了笑,冲他摆摆手:“算了,跟你解释不清楚,你就等着见习吧。”梁函莫名其妙地被轰了出来,心里愈加七上八下了。
这屋里,徐思捷顿了顿,却忍不住问了一句:“先生,其实吧……”他说到这就没后话了,一双柳叶似的细长眼瞅着冉清桓。
“嗯?”徐思捷想了想,说道:“先生,我觉得塔里木里不是很容易上当的人。”冉清桓肯定地点点头:“我也觉得。”他带着笑意看着这手下最大智若愚的孩子,“但是你能不能一气把话说完了?”徐思捷看着他,常年呆呆的脸上终于微微露出些不赞同的表情:“所以我觉得你要以身犯险。”冉清桓皱皱眉,放下茶碗:“话不能这么说,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舍不得老婆套不着流氓……这句话你听说过没有?”徐思捷想了想:“听说过前半句。”孩子真实在。
冉清桓揉揉他的头发,就像他还很小的时候那样:“听说过半句就行,你记着,我从来不做赔本的买卖,做的事,必然都是值得的。”他说完便走了出去,在太阳下伸了个懒腰,一没留神牵扯到肩膀上的伤口,呲了一下牙,随即却笑了。
徐思捷显示有些呆愣地坐在原位,慢慢地,眉头一点一点地皱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