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越脸色有些发白,却仍是兀自笑笑道:“青天白日的你做什么梦?
你爹再不中用起码也是我大景马上第一人,若凭你这孩子也能伤了他,说出去叫他羞愤自尽去么?”茵茵的表情极冷,不知为什么,那日晕倒前完全空白的记忆忽然有了模糊的影子,来龙去脉虽然不甚分明,却极清晰地记得冉清桓一双惊愕伤痛至极的眸子,以及他缓缓地伸出手按在脖颈上的动作。
郑越见明显不信的怀疑神色,颇有些尴尬,顿了顿,干咳了一声,情不自禁地扭开脸,对着同样愕然地站在一边的环儿小竹和米四儿说道:“还愣着干什么?
快中午了,大公府都是不开火等喝风的么?
前儿个锦阳运来些糕点,四儿,你去宫里取来给郡主,凭谁病了这么长时间心里也烦……”茵茵身上到底是什么毛病,她自己不知道,米四儿却心知肚明,明白这是皇上不想说出来叫小郡主多心,索性瞒了她,忙应了一声,也不敢抬头看女孩儿,转身便要出去。
“慢着!”茵茵一声断喝,女孩子声音平日里听着只觉清脆动听,却不想也有这般尖利的时候,米四儿一哆嗦,心说这姑娘小小年纪,怎么寒着脸的时候偏有她爹的感觉呢,他不敢怠慢,转过身来苦着脸望了皇上一眼,颇有几分讨好意味地说道:“郡主,真是锦阳正宗的师父做的,太子闹着要吃皇上还没答应呢,知道郡主好这口……”茵茵抬起头,目光在几个人脸上扫了一圈,这些平日里或对她亲近,或宠爱的人竟不约而同地眼神闪烁不敢和她对视,她冷冷地笑了一下,往后退了一步:“你们都不说实话是不是?
你们都不说实话是不是?!好、好、好……”声音越来越高,随后连说三个“好”字,她转身往后院跑去。
====================傍晚的时候,茵茵才将自己打理干净了,来到书房,郑越一个人坐在那里,眼看着这日理万机的皇上一坐坐了一整天,女孩儿好像有些不好意思,抹了把眼睛,低着头走到他跟前。
郑越脸上却没什么愠色,这人似乎极有耐心,他除了对圣祁稍微严厉些之外,从不和孩子们大声说话,见她没什么大碍,这才放下心来,茵茵这才看见他手里拿着的正是自己平日里看的话本,不由脸上一红。
郑越笑笑,将书放在一边,随口道:“冉清桓不学好,你也跟着他上梁不正下梁歪,好好的姑娘家,没事怎么不看些正经书?
这东西看得多了,无怪老爱胡思乱想。”茵茵抿抿嘴:“茵茵今天不对了,皇上恕罪。”郑越顺手拿卷起的书敲敲桌子,毫不在意似的道:“什么话,我能跟你个孩子一般见识么?
好好养病,别瞎想,瞅你那黑眼圈,回头你爹回来还得以为我对你不好呢。”茵茵乖巧地点点头。
郑越似乎也放了心,站起身来,本想将那几本“不良读物”带走,想了想还是放了回去,叹口气:“也罢,留着给你解个闷吧,回头病好了也该好好看看正经书了,女孩子家家的,不知书达理些,将来怎么嫁得出去?”他半带玩笑,好似把茵茵当自己的女儿一般,眉宇间却带着某种极沉郁的东西,茵茵大概是白日里闹得过了,这会乖得很,说什么是什么,老老实实的。
郑越又嘱咐了两句,这才叫上人回宫了。
“小姐……”人都走了半晌,环儿才小心翼翼地叫了她一声,唯恐她又拿着那件不能说给她的事追问不放。
茵茵脸上表情很平静,淡淡地应了一声:“你们先出去吧,我在爹爹的书房里看会书,今天让他们一闹,心里闷得很。”环儿这才松了口气,如蒙大赦似的拉着小竹出去,好歹临走还没忘了替她把门掩上,她们一走,茵茵那乖巧的表情瞬间便冷了下来,她小心地趴在门上,听了听外面的动静,用力咳嗽了两声,确定是门外是真的没人了,这才回头望着冉清桓那高大得快要顶到房顶的大书柜。
茵茵知道,这格子上还有个暗格,爹爹有些旁门左道的书,不方便叫人看见的,都在里面。
她已经快十五岁了,向来娇惯得很,众人这才拿她当孩子,若是放在小门小户里,已经快要及笄的,便是大人了,若是操办得早,媒人恐怕都要开始惦记上了。
哪能看不出猫腻来?
别人说谎,但是书不会说谎——爹爹从来说读万卷书走万里路方能知人事,她就不信,大公府这么多孤本藏书里找不到蛛丝马迹。
女孩儿的目光移到了那个暗格上,她搬来一边的椅子,踩了上去,那暗格设计得十分精巧,她竟一时打不开,翻来覆去地研究了很久,鼻尖上都浸出细细的汗珠。
不知是不是时间长了些,小竹中间过来敲门,只把茵茵惊得差点从椅子上掉下来,随口应道:“别吵,我在看正经书!省得爹爹回来皇上跟他告状。”说完她自己都惊诧于自己这谎话编得如此迅捷顺流。
果然小竹没疑惑,应了一声便下去了。
茵茵拍拍胸口,却只听一声极细小的、好像什么东西弹开似的动静,原来是她刚刚紧张的时候手不知用力按在哪里,竟这么误打误撞地给弄开了,暗格迅速弹出来,好悬没撞在她脸上,里面一本书掉到了地上——明显是匆忙塞进去,没放好。
茵茵迟疑了一下,从椅子上跳下来,小心地捡起来翻开。
里面竟是被人折了页的,她匆匆拿眼扫过,一下子,如遭雷劈似的呆立在原地,那泛黄的纸页上写着——生死桥,阴极傀儡之术,鬼魅道也,可于中者身上数年乃至数十年不发,发之则必杀一人,以五官六感识之,中术者与其命定相连者,必定一生一死,故得名……一生一死,一生一死……茵茵手上的书“啪”地一声落在地上。
这世道,为何竟如此险恶?
茵茵慢慢地蹲下去,她想伸手把书捡起来,手还未碰到书页,眼泪便一串串地落下来,砸在地上,碎了。
浮生多贪爱,人世苦别离。
====================茵茵醒来的时候,郑越正坐在她房间里靠窗的椅子上,容色竟也有几分憔悴,见她醒了,忙放柔了声音问道:“你怎么样了?
朕听说你昨日被下人发现晕倒在书房里?
不舒服要说话……”茵茵目光向下,正看见昨日她掉在地上的那本书在郑越手里,郑越干笑了一声,把书合上丢在一边,有意无意地让它远离茵茵的视线:“你没事不要瞎翻你爹的书,仔细他找不着东西了骂你……”茵茵张张嘴,眼泪一下子滑了下来落在了枕头上,未言先已不成语:“皇上,是真的?”郑越不做声,旁边的小竹却看不下去了,眼睛红通通的,“扑通”一声便跪了下去:“皇上,这事情先生千方百计地不叫小姐知道,如今、如今她自己都明白了,还死撑着不说瞒得下去么?”茵茵坐起来,望着小竹,忽然觉得心里冷得厉害,良久,她垂下眼睫,轻声道:“这么说,是真的?”郑越瞪了小竹一眼,对茵茵温声道:“管他什么邪法,朕和你爹还能没法子么?
南疆的大巫师不行,咱们再换别人,天下之大,还有什么人是朕找不着的么?
不告诉你是怕你年纪小胡思乱想钻了牛角尖。”茵茵惨淡地笑笑,没说什么。
她不傻,若是有办法,太医院的老头子们能那么久了还束手无策?
若是有办法,爹爹下锦阳,还能这么久不回来?
若是有办法,为什么若不是小竹憋不住了,皇上大有瞒她瞒到死的意思?
郑越还想再说什么,看看女孩的神色,知道也不是时候,只得叹了口气,站起来走了。
偌大的一个卧房里,只剩下女孩一个人,她身上缠着锦被,缩成一团,头埋在腿上:“爹爹,怎么办……怎么办……”第二日,郑越到底还是不放心,叫人再一次将奏折什么的搬到了大公府,唯恐这孩子做出什么想不开的事似的,米四儿侍立在一边,忽地,见主子的眉头皱了起来,他照看大公府,有些日子没跟着郑越上朝,见主子不高兴,忍不住伸头瞄了一眼,这一看可不要紧,桌子上摊开的一堆折子里,有一半是大声颂扬冉清桓鞠躬尽瘁,里外暗示他对嫁女儿和亲这事肯定没有异议,另一半干脆就是弹劾冉清桓因私废公罔顾国家大义的……米四儿一脑门儿冷汗,偷偷地伸手抹了一把。
忽然,郑越冷哼一声,猛地把桌子上的折子全都推到地上,额角暴起青筋,这是气得紧了。
米四儿忙蹲下来帮他拣,边拣还边劝道:“皇上息怒。”郑越不言语,只是眯着眼睛坐着,恨声道:“张勋,嘿,张勋……”米四儿心里当然明白,这是报复几年前自家老大私下斩了人家亲侄子的事了,当下小心地劝道:“皇上莫要理会这等就会落井下石的小人,忍不得了,忍不得了……”他本想说“拖下去打一顿算了”,想了想终究咽了回去,自己一个小侍卫,还是莫谈国事的好。
“揍一顿?
罢官?
宰了?”郑越哼了一声,“叫史官好好地给朕记上一笔么?
朕若真是打了他杀了他,还不是给他留个文死谏的好名声?
哼!”米四儿咽了口口水,讷讷地道:“这……这张大人可也太胡闹了……郡主才十四岁……”郑越冷笑一声:“还不是你们老大?
冉清桓啊冉清桓,这么多年了也老大不小的了,跟当初在锦阳一个德性,一点长进都没有,没事的时候比谁都能装大尾巴狼,一遇到事狗脾气就犯!”他揉揉额头,眼睛底下一圈阴影,米四儿于心不忍,看得出皇上被这帮人折腾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
他忍不住多了句嘴:“和亲也不指望着小郡主啊,朝中就算没有公主,过去世家里还是有些个封号的,随便出一个加封也不迟,小郡主还未及笄,按大景的律法,未及笄的女子不可嫁人,蛮子不懂事,张大人也不知律法么?”郑越叹了口气:“你看不出么?
嫁郡主到蛮子那对他们有什么好处了?
分明是借着机会参你们老大一个教子无方、因私废公。
你瞅他得罪这人,真给朕找事……”窗外忽然一声细小的动静,好像什么人惊惶中踩了什么东西,郑越倏地住了嘴,“什么人?!”没有回应,米四儿追出去,四下看了看,回头对郑越道:“皇上,没人,约莫是小郡主养的几个小畜生。”却不曾看见,一个纤细的身影躲在拐角的阴影里面,狠狠地捂着自己的小嘴——参一个教子无方,因私废公……============傍晚间郑越被宫里来人叫走,茵茵一个人百无聊赖地在书房晃悠,冉清桓不在这里,她一会怨恨地想,为什么自己现在这么难,爹爹却不在身边,一会又记起,自己是中了那不知什么的妖法,要杀爹爹……还要一生一死,一会又看到几片零星的被郑越一气之下撕了的奏折的纸片,想起皇上说,有人为了自己弹劾爹爹因私废公。
她茫然四顾,天际茫茫,模糊的月晕慢慢地升起来。
茵茵想,自己就那么多余么?
皇上,爹爹,米大哥,小竹姐姐,环儿姨,泰老伯,还有那些日夜操劳的太医,猝死的大巫师……都是为了自己不得安生,都是为了自己。
她突然觉得,如果自己不存在,那大概对大家都是个解脱……爹爹说过,死不是勇敢,活着也不是勇敢,当活的时候不放弃生命,值得的时候也不吝一死,才是真豪杰。
她希望爹爹身体好好的,将来膝下有别的孩子替她尽孝,希望小竹姐姐能嫁一个像米四儿大哥那么忠厚老实的好人,希望环儿阿姨不要在每年的同一个时间祭奠一个死了的人、久久不肯找寻自己的归宿,希望皇上的江山稳稳当当的,圣祁他们这帮心眼奇多的孩子能平安长大,接过国家的担子,希望……正这当,她猛地看见镇纸下面压着什么东西,心里微微一动,鬼使神差地移开了镇纸,那东西竟然自己会动,忽悠忽悠地飞起来,停在她面前,正是冉清桓那年去泾阳路上做的纸鹤,一模一样的!茵茵屏住呼吸,伸手将纸鹤拿在手里,小心地打开,里面极娟秀好看的陌生字体只写了一句话:何必执迷留恋人间。
她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口气——爹爹,这些年相依为命,衣食住行乃至读书写字都是你经手,纵不是亲生,也难报此三春晖。
茵茵全记着,来世再报答……可若是因为这生死桥、因为这冷如寒冰的言语、因为茵茵而害了你,便是来世、十世、百世也报不完了。
当活的时候不放弃生命,值得的时候也不吝一死……米四儿急匆匆地闯入宫中,郑越正看着什么东西,抬头见了他,诧异道:“你怎么来了?”米四儿脸上有喜色:“皇上,这回好了,我听人报说,老大回来了,那时候已经进了城,估摸着马上便到府上……”郑越手一哆嗦,碰翻了茶杯,米四儿话没说完,愕然地望着他——怎么,老大回来不好么?
郑越却若无其事地笑道:“这回好了,这段时间折腾得朕不行,他回来总算有人替朕当冤大头了不是?
着人备车,朕这就去大公府看看。”米四儿没心没肺,只当皇上是高兴,应了一声便飞身出去。
梁上忽然传来一个声音,樱飔口气淡淡地道:“皇上大可不必担心,米四儿早出来了一步没瞧见,冉清桓……他到底回来得迟了一步。”郑越闻言全身放松下来,靠在椅子上,神色却茫然得很:“樱飔……朕忽然觉得,是不是做错了什么,怎么心里……这么不安呢?”樱飔轻笑了一声:“错不错的,皇上还是自己到大公府看看的好。”言罢影子一闪,便不见了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