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起来喝药吧?”茵茵动了一下,睁开眼睛,环儿端着一碗黑乎乎的东西在她面前晃,少女有些厌恶地往后躲了一下,随即叹了口气,到底还是顺从地喝了下去。
“苦。”她小脸皱起来,咋咋舌,干咳了两声,正委屈着,一抬头,却发现窗口处有个男人的侧影,她一时没看清楚喊出声来,“爹……”男人闻声回过头来,对她笑了笑:“你爹现在不在京里。”“皇上?”茵茵一愣,虽然对他也熟悉得很,但冉清桓不在身边的时候,她还很少单独面对这个深浅不知的男人,不知为什么,有些拘谨起来,“呃……我爹不在京里,他去哪里了?”郑越温言道:“他回锦阳一趟,去见个故交,据说是有法子治你的病,放心吧。”茵茵张张嘴,似乎还想问什么,却被郑越挥手截断:“看你今日好些,朕也便放心了,宫里还有事情,便不陪你了,回头叫圣祁他们过来和你说说话。
朕把米四儿也给你留下,他是你父亲的旧部,和他不要客气,有什么需要,只管和他说。”他敷衍似的点点头,说完便推开门走出去,又和门口几个人吩咐了一声,“好好照顾你家小姐。”乍暖还寒时候,春意尚浅,而银装却已而意兴阑珊地只余了残妆,身边没了米四儿这个聒噪的人,郑越难得安宁地一路走着,微微出了神。
冉清桓临走时候那一笑中的苦涩,别人看不出,自己还能看不出么?
他十多年前突然降临这个世界,来往决然一身,算而今除了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不知还在世否的长空大师,哪还有什么神通广大的故人在锦阳?
只怕便真是有,也多半是什么魑魅魍魉之辈。
为了她……值得么?
凭那人的聪明,怎会看不出这女孩行为身份可疑之处?
可是短短四年,便割舍不开乃至甘愿闭目塞听了么?
原来他的心重,都是因了情深。
郑越想起冉清桓临走的时候说的一句话:“我去锦阳乃是寻访师门故人,他不会为难我,你也不要担心,不过……他若是不肯出手,或是也无能为力么……也是茵茵的命,我只求你一件事——她究竟是个孩子,你不要为难她,等我回来。”这话晦涩不明,而他神色间分明欲言又止。
情分在,有些话,彼此心知肚明,可是说出来毕竟伤人,所以他才自己咽下去吧,走都走得那般不放心……人生愁恨……转眼又匆匆过了时节,越是精明透彻之人,有时才越是易为造化所伤。
====================京华之中各人心思暗起不提,只说冉清桓一人顺水路到了锦阳城外四十里的竹贤山。
嫩草拔芽而雏莺始鸣,但不知为什么,这山上林中始终笼罩着一层阴冷的气息,那层层叠叠的松柏香樟密密地长着,层叠的树叶有如盛夏时候一般,几乎遮天蔽日,偶尔有虫鸟,也极清静地不出声,整座南山,就像是一座巨大的坟冢。
蓦地冉清桓勒住马,右手悄然扣在腰间的刀上。
片刻,树林中走出一个女人,半张脸蒙着纱,只露出一双能勾魂似的桃花眼,那眼睛看人的时候,就好像眼前人的是她最思恋的爱人一样深情,泛着朦朦胧胧的水汽。
身上的衣服不知是什么料子,极透明,影影绰绰地露出妖娆的身体,她走路的时候扭动的幅度极大,几乎有些不自然了,脚下却没有一点声音。
女人对着冉清桓福了一福:“这位是冉公子吧,我家主人说您这会快到了,让彩练出来迎着公子进山。”她的声音有些喑哑,却有种奇特的婉转,好像对着你的耳朵轻轻地呵出来似的,轻轻的一句话便说的人心里酥酥的痒。
冉清桓翻身下马,握着刀的手放下来,却又缩进袖子里,点点头:“劳烦带路。”彩练过来牵他的马,马儿焦躁地在地上来回踱着,口中发出示威似的声音,她轻笑了一声,一双水葱似的手透过薄纱柔柔地抚上马的脸,手腕上的铃铛碰撞发出极好听的叮当声,马儿突然便老实下来,顺从地让她牵起来,冉清桓在一边看着,没出声,只是默默地跟在她身后。
彩练在他前边带路,腰肢扭动得愈加妩媚了些,手腕和脚腕的铃铛有意无意地碰在一起,仿佛能凑出一首曲子似的,却一点都不嫌吵闹,反而有种撩人的清脆,纱衣行走中散开了些,圆润的肩膀半隐半露出来,皮肤冰雪似的润泽。
她几次三番地偷偷拿桃花眼扫他,都见他神色淡然不知道看着哪里在走神,忍不住有些怨气,故意放慢了脚步,悄悄地伸手去拉他。
忽地,彩练惊呼一声,极快地撤回了手,食指上涂着浓艳蔻丹的长指甲被生生削下了一截,一股细细的血顺着指缝流淌下来。
冉清桓手指间极快地有银光一闪而过后又拢回到宽大的袖子里,铁石心肠的男人事不关己似的说道:“对不住,若是姑娘也就罢了,不过对毒物畜生,在下这是本能反应。”彩练被他一语点破身份,脸色白了白,恨恨地瞪了他一眼,却离他远了些。
上了半山腰,便走出了遮天蔽日一般的树林,路边却徒然出现了白雪,锦阳的冬天是不怎么下雪的,即使偶尔有那么一两场小雪,也多半是夹杂了雨丝,落地即化,很难留下痕迹,然而这山上的积雪竟厚得让人忍不住想起草原的加图雪山,和身后比起南疆也不逊色的密林反差尤其大,妖异极了。
让人恍惚觉得,就这么几步间便踏遍了天下似的,百世百劫也过去了。
原来这座又被称为南山的,那时和郑越初次相见的地方,也早就面目全非了。
冉清桓忽然疲惫起来,眼前的路仿佛长得没了边。
越往山上走便越是寒意逼人,积雪越来越厚,石壁上竟然还结了冰凌,上来的时候明明是正午,这会天色却渐渐暗了下去,无声无息地透着肃杀意。
苍山被雪,明烛天南。
不知走了多久,才听到彩练不情不愿地说了一声:“到了。”冉清桓抬眼望去,山顶处竟是一大块空地,有人在上面建了一座寨子,远处看来,有人守卫,有人进进出出忙里忙外,甚至有房子冒出炊烟,平静如同再普通不过的村寨。
可是谁又知道这些空长着人形的东西,究竟又是些什么妖魔鬼怪呢?
彩练将他带到一座宅子里,冉清桓瞄着这屋子的位置,隐约觉得像是合了什么阵法,凤瑾提到过,但是自己没往心里去,屋子后面有个小院子,两个壮汉守着,都是没有魂灵的行尸走肉,随即一缕琴声飘出来,冉清桓纵然不大精通音律,也听得出里面的邀请之意。
黑衣的俊美男子盘腿坐在青石上,膝上架着一把古琴,轻栊慢捻,像是隐居深山的风雅名士一般,见了彩练带着冉清桓进来,微微笑笑,把琴推开放在一边,柔声道:“我就说,算日子你也该到了。”彩练扑到他怀里,委屈地把受伤的手指举到他面前,肖兆见了,忍不住叹了口气:“都告诉过你这孩子脾气臭得很,叫你别去招惹他,怎么不听话呢?”他说话间不知从哪里掏出一块锦帕,小心地给她包扎起来,完事后低头,隔着她脸上的纱在她唇上轻轻点了一下:“你先下去吧,我和客人有话说。”彩练顺从地站起来:“主人要给客人上茶水么?”肖兆摇头笑笑:“我的茶水他哪里肯赏脸喝?
不必了,下去吧,叫孩子们不要来打扰我们。”风情万种的女子好像留恋地看了他一眼,转身走了。
冉清桓随意地靠在一课枯树上,站着不出声。
肖兆挑起眼睛看着他,目光柔和得很,好像看着自己的孩子,竟然还带着一点慈爱:“你好像什么时候都不肯吃惊,这让你对面的人感觉很不好。”冉清桓面无表情地说道:“有什么好吃惊的?
肖先生神通广大,有些事情知道了也不奇怪,我事事吃惊,不觉小家子气么?”肖兆闻言不禁点点头:“说得好——前些年听说了你在西北打仗的事情,做的真是漂亮啊,瑾若见了你有出息,定然也十分高兴的……”冉清桓截口打断他:“前辈知道我来意,这些有的没的叙旧的话就算了,你我其实也没什么旧好叙,说正题吧。”肖兆不在意他出言直白无礼,神色宽容地看着他笑了笑:“正题?
你是说你家小姑娘身上的‘生死桥’么?”“‘生死桥’?”“上次在锦阳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肖兆漫不经心地再次把琴抱到怀里,轻轻地拨了一串音,“你既然知道来找我,恐怕也是知道它的功效了吧?”冉清桓犹豫了一下,缓缓地摇摇头,沉声道:“听着一些民间传说,略微猜测一二罢了,见识浅薄,还望前辈指教。”肖兆“噗嗤”一乐:“我总共见了你没几次,你竟是一次比一次客气——便跟你说了罢,那东西名字叫做‘生死桥’,其实也没什么了不得,不过是民间一些妖人留下来的巫蛊之术,这东西下在一个人身上,中着的却是两个人,最后必是一生一死。”他有些促狭地看着冉清桓,“也不知谁和你有这样的深仇大恨,数年前定是趁你不备的时候,将‘记号’拍在了你身上,这东西常人是闻不出的,非得中蛊者感觉得到,开始会对你有某种自然而然的亲近之意,直到发作——后面的事情,你便都猜到了吧?”冉清桓沉默,七年前,在从锦阳到上华的路上,有个幼童刺客,名叫蝴蝶亭,被擒后交托给了洪州谢青云……当时他和樱飔郑越三个人坐到深夜也没讨论出个所以然来,原来那时候的种子,一直埋到了现在。
他叹了口气:“若贸然说请前辈救小女一命,自然也可笑,前辈有什么需要,尽管说,只要我能做到,刀山油锅倒也都不算什么——只是有一样,家师的墓,不能让你开。”肖兆手指轻动,古琴“铮铮”地响了两声:他大摇其头,“清桓啊清桓,我说你什么好,明明那么聪明的一个人,怎么有时候竟说出孩子话呢?
你倒是说说,除了此事,还有什么是你做得我做不得的?”冉清桓想了想也笑了,放松了身体,藏在袖子里的手拿出来,柳叶刀在修长的手指间打着转,轻声道:“确实没什么了,但是……我这里有一样东西,你该有兴趣的。”肖兆挑起长眉,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拖长了声音:“哦——”“我给你一魄。”冉清桓一字一顿地说道。
肖兆好像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一般,皱皱眉,忍不住追问道:“什么?”“七魄中我给你英魄——我生来魂魄不全,这一魄……”他笑了笑,抬起眼睛看着肖兆,那微微飞起的眼角流着光一般,像这个人,又像那个人,看得肖兆一阵恍惚,只听他接着说道,“这一魄,是凤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