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泽五年,太后沉疴不治,二月初一,薨,年三十七,谥曰“庄贤皇后”。
帝大悲之,乃命停朝三日,举国缟素以葬。
庄贤太后,周丞相之女,文景公之长姊,少时入锦阳宫为妃,谨行而慎言,清正而庄惠,及后薨,高祖以帝年少,故托之,太后乃视其若己出,帝之衣食教导,无不尽心,岂非天下女子之典范乎?
噫!观其母之爱子,子之尊孝,微血脉之缘而无隙者,可见也。
《圣朝史□□本纪》一年的时间过得,说快不快,说慢也不慢,孩子们像是打了肥的苗,一个个长得飞快,年长的人们则各自守护着各自的秘密,各自断续着各自那般十数年、数十年的情。
许是蓼水修建已经见了雏形,南方这一年说的上风调雨顺了,西北的塔里木里遵循了他的诺言,与大景民众秋毫无犯,平平安安地过了年关,国库也丰盈了不少。
可是深宫里的女人,却再熬不下去了。
周可晴在冉清桓西北一战以后突然卧病,太医说是忧心太重,伤了肺腑,开了几副药吃下去,仍是不见好,眼看着便成了沉疴,终于在熬了一年以后,撑不下去了。
那一夜宫中四声丧钟悠荡出老远,寒鸦惊起在如水的凉夜里,枝桠细鸣,天上星星点点地,飘下了这一年春天的最后一场雪。
周可晴终于逃离了这困了她大半辈子的囚笼。
冗长的葬礼,之后是守丧戴孝,然而头七的夜里,依礼,冉清桓本该在灵堂里守灵,这会儿却不见了踪影,架着一辆马车到了南城外。
虽说立了春,雪地踩上去仍是咯吱咯吱地响,冉清桓围着厚厚的白狐裘,似乎还是不大暖和,微微缩着脖子,拉着缰绳的手藏在衣袖子里。
忽然,车门推开一条缝隙,里面低低地传出一个女声,问道:“你冷不冷?”冉清桓没回头:“还行,不大冷。”女人嗔怒道:“怎么不冷?
缝里灌进来的这小风都嗖的我怪难受的,说让你找个下人赶车,偏不听!”冉清桓笑笑:“还是我亲自送你来得放心——没事,比这再冷的日子也不是没过过。”女人顿了顿,又道:“要不……再批件衣服?
这冰天雪地的,老远的路,我看着你都觉得实在冻得慌。”“哎呦你可真是我亲姐,”冉清桓回手把车门掩好,“这我都球似的快抬不起胳膊来了,你好好坐着吧,别开门了,这风太硬,你本来身子就弱,受不得的。”他脸上笑眯眯的没有半点悲戚之色,而车里坐的,竟然是本应已经被钉在棺材里面的周可晴。
这是半夜,加上天寒地冻,城外荒郊里极少人迹,然而远远的长亭里,却有人牵着马靠在柱子上等着什么人。
这是个男子,尽管年纪已经不算小了,却仍能看出极俊秀的眉目,身材颀长,一袭长布衫,生叫他穿得尽显了倜傥。
冉清桓到了近前,勒住马车,先冲那人拱拱手,嘴角带着颇有些促狭的笑意:“兰大哥,看你这肩上积的雪,可等了不短时间了吧?
说好了丑时两刻,我还特意早了些,你倒着急。”兰子羽也不和他计较,好脾气地笑笑:“左右都收拾停当了,等上一会便等上一会吧。”他说话是对冉清桓,目光却凝在了马车的车帘子上。
冉清桓却不肯下车,一直缩在袖子里的手伸出来,无赖道:“改口费。”兰子羽愣了愣,没反应过来似的,问道:“什么?”冉清桓弯起眼睛:“你就这么把我姐拐走了,先得过我这关,快给改口费……喂!”车帘子里突然伸出一个粉拳,毫不留情地砸在他后背,周可晴叱道:“你胡说什么?!”冉清桓顺着她的力道跳下车来,无比委屈地一只手掀开车帘子,一只手呲牙咧嘴地揉着后背:“你胳膊肘往外拐!”周可晴双颊透着不自然的殷红,杏眼圆睁色厉内荏地瞪了冉清桓一眼:“又逞口舌,该打!还不扶我下来?!”冉清桓贼笑了一下,突然伸出手把她打横抱起来,周可晴猝不及防,惊呼了一声,吓得紧紧地攀住他脖子:“臭小子你干什么?!”他也不理会,径直走到兰子羽面前,那男子的目光从掀开车帘她露面开始便温柔得像水一样地停在她脸上,几十年的思念都化在里面,如今,总算是苦尽甘来。
“我听说锦阳民间有个规矩,女子出阁的时候,要父亲或者亲兄弟将她抱到花轿上,算是交托给夫家了,想不到如今还真给了我这么个机会。”周可晴突然不挣扎了,低着头,半张脸埋在冉清桓的胸口上,仿佛那人的目光竟使得这多少大场面都经历过、通透练达的女子也羞赧起来。
兰子羽想要伸手去接,冉清桓却后退了半步,褪了嬉皮笑脸,正色下来道:“慢来,我还有话问你。”兰子羽带着笑意看着他,点点头:“请。”“你们如今这一走,天涯海角的,我鞭长莫及,你若对她不好,可怎么说?”兰子羽抬起右手,一字一顿地指天道:“若有这一天,叫我天打雷劈,十世不入人道。”冉清桓又问道:“她这一辈子锦衣玉食惯了,我如今把她交给你,你能保证不叫她受一点委屈么……”周可晴急急地打断她道:“你胡说什么,我还能在意那些东西不成?”冉清桓拍了她一下:“新娘子不准说话,这点道理都不懂么,看叫人家笑话你不!”他这话说得竟隐隐有了几分训斥口吻,透着说不出的宠爱意味,原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这幼时牵着她的手,寡言少语的漂亮孩子,竟有一天长成了这样的男人,可以驾着马车在冰天雪地里送她横穿整个京城,可以毫不费力地双手抱起她,可以这样一本正经地,和另一个男人交付她的后半生。
兰子羽道:“一年半了,我已经准备好了,要家有家,要地有地,这才敢来接她。”他笑了笑,“自然比不上皇宫金碧辉煌,但是只要有我在一天,便绝不让她受半分委屈——我这样说,你放心么?”冉清桓表情缓和下来,眉目间带上温暖的笑意:“别人说我要打个怀疑,但是你说的话,我信了——我姐姐就交给你了。”他把周可晴交到兰子羽手上,又解下身上的狐裘披在她身上:“想我了就来封信,反正我闲人一个,说走便走了,若不来信,我就不上门了,免得贸然打扰二位,惹人讨厌。”周可晴红了眼圈,嘴里却恨恨地骂道:“多大的人了,油嘴滑舌,好没正经!”冉清桓牵过兰子羽的马,将缰绳缠在腕子上:“你们驾马车走吧,别的不多说了,说多了矫情,多多保重,兰大哥,记得你今日的话。”兰子羽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定不辱命。”之子于归,远送于南——一声扬鞭,马车辘辘地走了起来,地上车辙在素白的雪地上蔓延开去,眼底人千里,周可晴猛地揭开车帘,回头大声道:“清桓,你自己千万保重,三餐不可省,换季添减衣物,不可贪凉……”冉清桓摇摇头,笑道:“走吧,我还用你惦记么?”周可晴张张嘴,似乎还想再嘱咐什么,可是大概是要嘱咐的话太多,她竟一时间不知先说什么好。
冉清桓冲她摆摆手,分明是了然。
天地茫茫,他们终于还是走得远了。
冉清桓牵着马站在原地半晌,眯起眼睛,目送着马车缓缓地变小,最后消失在视野里,夜色未央,风从长亭里卷过,发出轻微的呜咽,他一个人站在那里,恍然间竟生出无数感慨,有欣慰、亦有怅然。
他甚至不着边际地想象,几年后,是不是轮到茵茵出嫁的时候,又让他再经历这么一遭呢?
多半不能,兰子羽他是放心的,可是想起茵茵要嫁给那不知道谁家的臭小子,心里便先忧虑起来。
他摇摇头,自嘲地笑了一下,茵茵还不到十二岁,到杞人忧天起来了。
忽然,身后有马车的动静,冉清桓想回过头去,却发现站得太久,厚厚的外套又脱给了周可晴,身上竟冻得有些僵了,动作颇为不灵便。
赶车的竟然是米四儿,冉清桓挑挑眉,做了个疑问的表情,只见米四儿下车,还不待他有动作,车门便从里面打开,急匆匆地跳出一个人来。
郑越大步走过来,一把将他裹在自己的披风里,骂道:“送了人还不回来,晚上饭没吃饱,在这站着喝西北风么?”冉清桓笑着没说话,郑越又拉起他的手,摸了一下自己先打了个冷战,随后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带到怀里捂着:“傻笑什么?
原来皮糙肉厚还扛冻么?”三下五除二,连拖带拽,几乎把他脚不沾地地拖上了马车,郑越拉上车门,拉出一条锦被盖在他身上:“头发都快结上冰了……”“郑越,”冉清桓突然打断他,低声道:“多谢了。”郑越顿了顿,坐过去一点搂住他,叹了口气:“谢我做什么?
我年少的时候,太后帮过我很多,虽说自觉不是什么好人,多少良心还是有点的,走便走了,我也没做什么,装不知道,就算成全他们了。
而且……”他没说下去,却低低地笑笑——而且看他们这样双宿双飞,心里安慰了许多,便也觉得有些盼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