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像感觉不到疼痛一样,连眉头都未曾皱一皱。
后背的血水顺着马身上滴到地上,零零星星的一路,晇於的一个少年站在旗杆下,拿着尹玉英的人头,看着他就这样半身染血的修罗一般地呼啸而来,竟然一时间不知所措起来,马长嘶,人已至。
冉清桓的头发散了开来,被血凝结在一起,不复飘逸,挡住半边脸,黑暗中那露出来一只眼睛,亮得叫人心惊胆寒,他挥手便砍向旗杆,锐不可当地一劈之下,晇於迎风飘摇的赤白双色旗应声而倒。
两军对垒而军旗被斩,这可是不得了的事情,冉清桓才得手,片刻间有至少十来个人扑向他,都是红了眼不要命的,他硬架了几下,被迫从马上翻下来,刀丝像网一样撒出去,人缩到战马身下,躲过背后不知谁递过来的一刀。
宝马惨烈地长嘶一声,竟被这一刀几乎砍成两段,血泉涌出来,还冒着热气的内脏流了满地,硕大的身躯砸向冉清桓。
“操,孙子!”他短促地骂了一声,就地滚开,不知道哪里射来的冷箭,极险地擦过他的身体,将他衣服的一角钉在地上,战衣也禁不住这样的生拉硬拽,撕裂开来。
他这一滚,刚好滚到那抱着尹玉英人头的晇於族少年脚边,得来全不费工夫了,少年还没回过神来,面前那骇人的男子突然就消失不见了,他粗重地喘息着,还没来得及转过身去戒备,脖子上便骤然一凉,少年后知后觉地伸手去摸,沾了满手滚烫的液体——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被自己生命的烫了手。
冉清桓将昔日同袍的头颅护在怀里,不知是在对尹玉英,抑或是自言自语道:“再拼一会,再拼一会,我们就赢了——”他青色战衣上尘土和血迹混在一起,破布似的挂在身上,抱着尹玉英的头,一只手受了限,索性弃了刀丝,猛地向一个方向冲杀过去。
长刀所指,清冷之处,似将月华都比了下去。
冉清桓从不曾这样亲自深入敌阵,这样拼命,如此嚣张,不是找死,必是有依仗的。
果然,片刻后一阵吼声响彻了整个夜空,烽火像是照亮了暗色天际,晇於族的精锐全被冉清桓带来的,人数不多却都不要命的将士们牵制,两翼自然薄弱,轻易地便叫这突然杀出的两队重骑给冲散了,首尾当即被截断。
江宁终于来了,冉清桓这时间掐算得绝了。
……屠杀到了天光大亮才终止,这场战役,以莫格鲁的狼狈逃窜告终,冉清桓伸手抹了一把脸,睫毛都好像是被血和汗糊住了,黏着在一起,格外沉重,视线都也有些模糊起来。
他接过身边不知是谁递过来的刀鞘,将刀刃在衣服上草草抹了一下,便还入了鞘,想挂回腰间,却发现自己已经说得上是衣不遮体了,哪还有地方挂刀?
他笑了笑,干脆把不离身的刀扔进了旁边小兵的怀里:“拿着。”这一说话才发现,嗓音已经哑得不行了,肋骨折了一根,大概是伤到了肺,呼吸间胸腔火辣辣的疼,后背的刀伤倒是没什么知觉了,只是失血过多,身体有些发冷,他默默地低下头,尹玉英好像正看着他一般,大大地睁着眼睛,脸上泛出的暗灰的死气,好像碰一碰就会化成飞灰,有的地方已经腐烂,还有没流净的脓水,带着浓浓的尸臭。
再没了吹胡子瞪眼时候的跳脱野性,没了拍着你肩膀大呼小叫的生气嚣张……叫人怎不悲恸欲绝!冉清桓眼眶酸起来,他用力眨了两下,缓缓地抬起一只手,合上尹玉英的眼睛,咬紧了牙关,发白的嘴唇却有些颤抖。
“将军,包扎一下吧。”江宁轻轻地在他身后提醒了一声,“李右将军回来了,生擒了白旗首领吉吉里,正在押送的路上,俘虏和伤亡人数马上就出来……”他絮絮叨叨个不停,却始终低着头,不敢再看一眼他怀中熟悉的人头。
麦子岭的城墙表面看上去有些破败不堪,但是它站在这里似乎已经千千万万年,守护着边关,如今、如今……却在我辈手里为外族所侵,惨遭□□,这般恨,纵是大捷也难平复了。
江宁等了片刻,见冉清桓没有回音,忍不住又提醒道:“将军身上的伤不轻,还是包扎一下吧。”冉清桓哑着声音应道:“死不了,脑袋不是还在脖子上顶着呢么……”他似乎想开个玩笑,说出口来却自己都发现了不合时宜,干巴巴地笑了一下,叹了口气,“叫人就在麦子岭立个墓,让他生生世世守在这里吧。”铁衣远戍辛勤久,玉箸应啼别离后。
少妇城南欲断肠,征人蓟北空回首。
他忽然想起了已经嫁作商人妇的林素素,那时候在锦阳,暗自替她不值过、悲悯过,如今看来,原来她才是正确的。
女子嫁人,男儿征战,有的时候都是要看命的,该你荣华富贵,该你空闺独守,该你班师还乡,该你埋骨异地……一个传令兵过来,看着冉清桓的眼神有些敬畏:“将军,李右将军回来复命,生擒了白旗狗崽子吉吉里……”这小兵还年轻,说起话来口无遮拦的,顺口骂出来,马上惊觉,住了口,小心地观察冉清桓神色。
冉清桓笑了笑,没说什么,脸上些许倦色:“这狗崽子还带回来干什么?
老李真不嫌麻烦,就地炖了给兄弟们进补算了。”传令兵跟着他傻乐起来,不那么拘谨了,想了想,又道:“李将军问您怎么处理。”“我懒得看见他,先押着。”“那老王八蛋莫格鲁呢?”“老王八蛋?”冉清桓眯起眼睛,轻声说道,“当然是继续追——追到他家祖坟,也给我打。
嘿……最好揍得他九泉之下连他老娘都不认得!”===================================这个时候,年未及五岁的小太子圣祁被迫早朝听政,可怜这孩子日日眼都睁不开,听天书似的站在一边,不停地磕头,还得站得笔杆条直的,看着都觉得作孽。
世家十六名十岁以下的幼童进宫作为太子侍读,这中间有些人后来死于非命,有些人在父辈的精英们的熏陶下长成了参天大树,荫蔽天下,将大景一步一步地托向鼎盛——这都是后话了。
冉清桓以雷霆手段迅速收复了麦子岭并西北五城,消息迅速传到京里,郑越却只是轻轻地应了一声“知道了”,脸上并没有露出什么喜色,事实上他已经通过别的渠道更早地知道了,不单单是所谓的大捷……还有那个人只身入敌阵受伤的消息。
米四儿觑着郑越的脸色,什么都看不出来,只得感叹这些大人物们的心思都埋得太深,摸摸鼻子,有些尴尬地退下了。
郑越望着自己的笔尖,发了一阵子呆,突然出手,朱笔箭一般地捅破了窗子飞出去,窗根底下有人轻叱一声,郑越愣了一下,摇摇头:“丫头,给朕把笔捡回来。”樱飔推开窗户跳进来,手上拿着郑越打出去的笔:“笔尖毛了。”郑越顿了顿:“走窗户的时候小心点,被侍卫们看见的话麻烦。”他言下之意并没有追究她鬼鬼祟祟擅闯皇宫的行为,“不过来得正好,朕正想找你。”“去西北?”樱飔笑盈盈地站在一边,“皇上不放心他?”郑越挑挑眉毛,忽然摇头笑了,笑容不知道为什么,微微有些苦意,凉气仿佛已经入了骨,日前一场小雨竟然飘了几点雪花出来,算算日子,已经眼瞅着就要立冬了,上书房窗口的几株小树掉的叶子都没剩下几片了。
郑越从桌子上的夹层里面取出一封信,递给樱飔:“不是他的事情——你看看这个吧。”樱飔接过来打开,目光猛地凝起来:“他去了西北?!真的?!”郑越坐在桌案后,十指交叠起来:“这倒不难说,眼下西北战事胶着,这水要多浑有多浑,如果是朕——”他轻轻地笑了一下,“说不定也是要惦记的。”樱飔冷笑了一声:“皇上自比那老妖怪,还真是自贬身价得很。”郑越似乎有些出神,没接她的话,自顾自地道:“那些年的事,你还记得么?”“我化成骨头渣子也忘不了。”樱飔一字一顿地道。
郑越轻轻地把一只手搭在另一只手的腕子上,樱飔看见,瞳孔忍不住缩了一缩,他这个动作曾有着特殊的意义,算而今,已经有十多年没有见过了,她沉默了良久,才轻轻地吐出一口气来:“皇上,你知不知道,我曾经很怕你?”她盯着郑越的手腕,忽而摇摇头,“是真的怕你。”郑越笑笑:“这又怎么说,修罗花也有怕的人?”樱飔把密折交还给郑越:“我尤其怕你那个搭手腕的动作,”她笑了笑,躬身一礼,“属下这便准备去西北了,皇上自己保重。”“慢!”郑越叫住她,犹豫了一下,自嘲似的苦笑了一下,“替我看看他伤得重不重。”樱飔回过头来:“直到这些年,皇上开始把心思放在冉清桓身上开始,手段越发老辣了,我却忽然不那么怕你了——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她说完,好像眨眼间身形便消失不见了。
郑越怔住,四下别无他人,他极缓极缓地叹出一口气来——冉清桓,这人对于大景来说,是忠臣良将,文可定国,武能安邦,但是或者也没有那么重要,江山代有才人出,没有他,几百年前照样有黄敏之之流一眼便看透了蓼水的根结,没有他,当年燕祁五大上将,哪个拿出来都不是吃素的。
可是,他却是我活过一次的证据——不是那十几年间背负仇恨日日夜夜扭曲的燕祁世子,亦不是整日谨小慎微地算计钻营锦阳王……罢了,本就不是能圈得住的人,便随他去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