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如梦夫人……呃,我娘,到底是什么人?”周可晴顿了下,慢慢地摇摇头:“这可说不大好,有说是富商之女,还有……”她停下来看了冉清桓一眼,却不言语,后者立刻醒悟,这多半不是什么好话了,说出来确实可疑,以周家的地位,一般来说是不屑于迎娶所谓的商贾之女的,哪怕是续弦。
她说道:“我那时候未出阁,有些话是不方便说给我听的,真的没有听说过如梦夫人娘家是什么人。”她想了想,又补充道,“想来自古英雄不问出处,她那样惊采绝艳的美人,谁还在意这个呢?”出身的确没什么值得在意的,冉清桓想,但是他在意自己这所谓的老娘到底是不是人……“那,再问个问题,为什么我会先天不足?”这倒是问倒了周可晴,闻言她也困惑了一下:“这……说起来还真是有点奇怪,按说你是足月出生,夫人那时候受到的照顾很周到,绝没有出什么意外……为什么你会先天不足?”“太医也不知道?”周可晴摇摇头。
冉清桓发现自己不问还好,一问出来,想要知道的东西便更多了,好多时候,秘密就像是个无敌的洞,督促着你不停地追问下去,他隐隐感觉到这中间些许隐情涉及到了什么东西,周可晴不想说的东西。
他注意到说到如梦夫人的时候,她总是有一点点的停顿和犹豫,语速格外地慢,好像一句话要思量上很多遍才开口,唯恐泄露出什么——不能说出口的事,想来……也多半不会是什么好事了。
用罢晚饭,日头已经完全地偏了下去,宫灯一盏一盏地亮了起来,这会子是真的要离开了,和周可晴打了招呼,又承诺了过两天再来看她之后,冉清桓揣着一肚子的迷茫抬脚才要回去,却被女子有些迟疑地叫住。
九祥太后极少这样踟蹰不痛快。
冉清桓有点诧异。
“有件事情本是不该我打听的……”周可晴垂下眼睛,竟然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什么事?”“你知不知道前些日子有人上书皇上说,蓼水附近的地方官搜刮民脂民膏,甚至弄出河伯娶亲的荒唐事情?”冉清桓立刻顿住了脚步:“什么?!谁?”“据说是你们中书省的张勋张大人。”周可晴有些急切地望着他,“你竟是不知道这件事的么?”冉清桓闲适的心情立刻跑得无影无踪,隐隐地从中嗅出了一点不详的气息,这事情是他完全没有意料到的,按说南巡的是他,他自己都不站出来说话,谁会在这个时候突然拿蓼水作难?
“蓼水的事情是真的……”冉清桓斟酌着,缓缓地道,“但是我从来没有想追究这件事情。”有人怀着某种目的暗地里面挑起了这件事情——是谁,目的是什么?
周可晴在听闻冉清桓说“蓼水的事情是真的”的时候,突然脸色大变,良久才勉强露出一个笑容:“是么……朝中竟有这样的蛀虫……真是,真是……”她“真是”了好几声,没有说出来下面的词,“行了,天色太晚,一会该冷了,你快些回去吧,早点休息。”“……那我先走了。”她这样说得上是大惊失色的表现,说明了太多的问题。
朝中除了他这个血亲之外,还有谁值得她这样关心?
巧得很,蓼水沿岸的地方官员,大多数是世家势力,也就是朝中兰子羽那一拨的所谓“保守派”……兰子羽在战争年月里多年在上华为内线,京州之战的时候那是汗马功劳,就是比起策划了全局的冉清桓也不承多让,而他本人也是郑越父亲的八拜之交。
以冉清桓对兰子羽的了解,这人是绝对不会有什么私心的,多年来唯一一点放不下的就是少年是和自己姐姐的情缘,之后竟然连家都没有成,锦阳的时候郑越几次三番地有意为他物色个合适的女子,都被他婉拒了下来。
这个绝世好男人除了痴情外就是忧心天下了。
范文正公那种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的精神让他发挥了个淋漓尽致,说他和蓼水那帮蛀虫有什么私利的牵扯,那是打死冉清桓也不信的,可是周可晴忧虑的神色又分明不像是假的。
难道是担心他和世家势力牵扯太多,以至于常在河边走、难免不湿鞋么?
他整整思量了一路,直到到了自己府上也没把这件事情想明白,有点头疼地揉揉太阳穴,冉清桓不得不承认,就纯政治而言,自己和郑越终究不是一个段位的,虽说当然不是那种小白,让人卖了还在替人家数钱,可是厚黑厚黑,他既做不到厚颜无耻,更做不到心黑手辣,始终没有练出事事处心积虑的道行来。
蓼水一线的地方势力背后的大靠山是谁——关于这点,他心里有谱,八九不离十地就是郑越的新老丈人裴志铭裴大人,然而这个时候皇上刚刚立后大婚,就有人揪着这点小辫子不放,谁人这么大胆子?
张勋是他眼皮底下干活的,这人平时里不显山不露水地好像谁都不得罪,但是自己的下属自己还是知道些的,这位滑不溜手的张大人十有八九是罗广宇的人,此时站出来,便肯定是“革新派”有了一击必胜的信心。
又是谁给了“革新派”这么大的信心?
要知道一旦裴志铭被拖下水,前一阵子的立后本身就成了个天大的笑话,无论是皇上还是朝廷的颜面,都经不起这个伤法。
况且就算裴志铭和兰子羽真的铁到穿一条裤子,后者也绝对不会掺和到这种事情里面,他还是没有想通,周可晴担心的到底是什么。
蓦地,这样让人头大的思绪被一阵银铃似的笑声打断。
“爹爹!”茵茵一头扑到他怀里,小姑娘不知道干什么去了,玩得活像个泥猴,冉清桓一身乳白色的锦缎袍子立刻叫她印了几个黑黑的手印。
他也不在意,把茵茵举起来转了两圈,直接拿袖子给她擦那双脏兮兮的小手。
“我说丫头啊,你给后院垒墙呢怎么的,脏成这样?”“刚才看见爹爹书房里有好多泥巴,就跟小竹姐姐也去和了点,我捏了好多人呢,还捏了爹爹!”我书房里面那是陶土……冉清桓想说什么,看见小姑娘一本正经的神色又闭上嘴。
一路上他把肖兆给的那本凤瑾手抄的书从头到尾翻了好几遍,几乎每个字都能背出来了,还是不大有把握能给茵茵再做出一张脸来。
设想是给小女儿用**的浆液做出一个脸来,但是一时半会不知道做成什么样子,便让郑泰老伯弄些陶土放在书房,先从模子上试试看。
“爹爹你看。”茵茵献宝一样地拿出一堆泥捏的小人出来,伸到冉清桓鼻子底下,冉清桓把那一坨黑乎乎像猴子似的东西接过来,皱着眉仔细研究了半天:“……这是……人?”“当然是人!”茵茵不满意了,好不容易做了一下午,结果老爹那二五眼都没看出是什么,她从里面挑出一个细胳膊细腿大脑袋的“蒲公英”,宣布道,“这个是茵茵。”又拿了一个筷子似的基本上看不出来哪里是哪里的不明泥棍,“这个是爹爹!”冉清桓受刺激了,他捏着那根筷子,心里瓦凉瓦凉的:“丫头,说实话,爹在你心里就这形象?”茵茵扁着小嘴,怒视他。
“呃……好吧,”冉清桓摸着下巴仔细地研究了一下,“还是……能看出一点人的模样来的,好闺女,你还很有潜力。”茵茵继续怒视,不知道是谁伤了谁的自尊。
“回头爹爹给你找个师父,咱们好好学学怎么玩泥巴行不?”冉清桓把小女孩抱起来,“以后搭个台子,让泥人唱大戏。”“哦……”茵茵嘟起小嘴,不情不愿地还是点了头。
冉清桓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带着茵茵来到自己的书房,巨狼陆笑音正伏在他的桌案旁边打瞌睡,他把小女孩放在巨狼身上便开始翻箱倒柜:“爹给你看点东西。”陆笑音对孩子的容忍程度简直已经到了一定的境界,茵茵一开始还不敢接近它,现在却很已经能很自得地坐在巨狼身上了。
陆笑音睁开眼睛看了父女两个一眼,动也没动地又闭上眼睛。
自己的作品被批判了,茵茵兴致本来不是很高,却在看见冉清桓拿出一卷有些年头的画轴以后仍然忍不住好奇地伸长了脖子:“什么呀?”“一幅画。”冉清桓冲她挤挤眼睛,“茵茵过来看看漂不漂亮。”那是传说中如梦夫人的画像,当年在竹贤城里郑越为了拴住冉清桓拿出来做砝码的,结果却是直接把这人吓跑了——这毕竟是周老丞相留下的不多的墨宝之一,定居在了锦阳之后,郑越还是把它还给了他。
“哇!”茵茵爬上桌案,这回小姑娘也知道小心了,小手撑在两边,唯恐自己满身泥巴弄脏了画像,“爹爹,这是谁啊,好像仙女。”“我娘。”冉清桓眯起眼睛笑笑,“你祖母。”茵茵张着小嘴,怀疑似的打量了冉清桓一番,又低头仔细地看着画像上的人,好像不敢相信这位仙子是怎么生出一个凡人的。
冉清桓的自尊心又一次遭受到了打击。
“爹爹长得和你娘还是蛮像的。”停了好长时间,小姑娘才金口玉言地说出这么一句,冉清桓敢拿脑袋保证,他听到一边正打盹的巨狼发出一声嗤笑。
“爹爹问你一件事情,”冉清桓正色下来,他坐在自己的椅子上,认真地看着小姑娘,一只手轻轻地抚过她脸上的疤痕,“你可以想好了说。”茵茵眨眨眼睛,好像也被男人难得的一次认真神色镇住了似的,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爹爹现在能帮你复原一张脸……”看见小姑娘眼睛顷刻间亮了起来,冉清桓心里微微地疼起来,这孩子虽然一天到晚看起来无忧无虑一样,但是再小也究竟是个女孩子,嘴上不说,心里又哪能不在乎自己的面孔呢?
“但是爹爹不知道你以前是张什么样子的,茵茵也不记得了是吗?”女孩子点点头。
“嗯,所以现在我们要重新做一张不一样的,我想了很多天了,但是最后还是要问问你,茵茵,你想要什么样子的脸?”虽然美丽或者丑陋和幸福并没有什么特别大的联系,可是很多时候,一个人、特别是一个女孩子,她的命运很可能就随着这巴掌大的一张面孔的不同而迥异,想了很久,冉清桓还是决定,让她自己决定。
“爹爹可以替你做一张普普通通的脸,或者参照环儿和小竹做一张好看又不是很显眼的脸……还是……”他低头看着摊开在桌子上的画像,画上的女子就像是有种魔力一般,无论是谁,第一眼看上去,都会有瞬间的失神。
这就是古人说的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了吧。
茵茵沉默了,饶是她小小年纪,也明白这几乎是能影响一生的决定,她低头看看桌面上女子绝美的画像,又看看冉清桓,最后轻声地说道:“爹爹,让我想几天吧?”“当然要让你想几天。”冉清桓笑着,轻轻地点了点她的额头,“茵茵记着,无论你做什么样子的决定,爹都不会反对的,只要你自己不后悔。”茵茵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冉清桓揉揉她的头发:“去玩去吧,玩累了就睡觉。”“嗯。”茵茵转身跑了出去。
冉清桓看着她瘦瘦小小的背影,忍不住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