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想法本身就极其诱人,郑越不说话,沉沉地思量着。
然而世界上最痛苦的事情是,你明明知道了最佳方案,却苦于经济问题,拿不出足够的钱来。
“蓼水本身是有雏形的,如果疏通的话,最好是把蜀中到上华的一段开凿出来……”郑越话还没说完,就看见冉清桓神色不明地看着他,上挑的眼角好像带着一点笑意,一点朦朦胧胧的怀想,还有几分淡得几乎不易察觉的柔软,“……怎么?”“你继续说。”冉清桓摇摇头,一只手撑着头侧躺着。
就在刚刚一刻,郑越说出他心里的话的时候,当年那种无论远在天边、还是近在咫尺都神奇地牵连着两个人的心有灵犀好像又回来了,他笑一笑,忽然不是很介意立后的事情了,虽说这样异常的情分是容不得再多一个人的,可是……冉清桓如果只能被禁锢在这尺寸的天地中,那岂非是等于已经死了?
人都不是当初那个,还谈什么情?
“唔,虽说距离不远,比独独修建个堤坝也贵不到哪里去,但是你准备怎么筹备这笔钱?”“国库能拿多少?”“七八成……”郑越大概估量了一下,“但是要在倾尽全部的情况下,但是你要知道,国库一旦掏空,那就是伤了国本的……”“西北怎么样?”冉清桓又问道。
郑越沉默地摇摇头,不言而喻了。
冉清桓顿了一下,缓缓地说道:“我是有个法子,可以不动用国库的来筹钱,只怕太过惊世骇俗……”郑越好笑似的看了他一眼:“惊世骇俗?
你还怕不够惊世骇俗怎么的?
说吧,吓不死我。”“找人要去。”冉清桓最后简单概括地总结了四个字。
“找人要?
找谁要?
谁这么有钱,又能给你这笔钱?”郑越不大满意他卖关子的叙述方式。
“找你那帮一个个富得流油的臣工要呗,”冉清桓笑得奸诈,“你的新老丈人裴大人算一个……”郑越这时候身体一僵,却听冉清桓无知无觉地继续说下去,忍不住把他拖回自己怀里抱紧了。
“……还有余家,何家,锦阳的罗家……”冉清桓假装没有感觉到郑越的异样,平平稳稳地数下去,“嗯,你也可以算一份。”他轻轻地拍着郑越箍在自己腰上的手:“你明天就会发现,锦阳带回来的东西在市面上能买到什么价格,运河一旦通了,给商贾带来的巨大的利益,不是现在我们这样说一说能够估量的,而他们通行南北的运费过路费,又会是多大一笔钱财?
他们出钱开凿出来的运河,到时候获得的权利绝对比几个地方官去搜刮民脂民膏来的多得多,况且名正言顺。
民间商贾管这种叫做入股——你说——他们会不会动心?”冉清桓好像唯恐吓不着郑越一般,继续加了把火:“这就等于国家让出了巨额的税费去给世家,只为了暂时借用他们的资金——他们怎么会不答应?”“清桓,”郑越良久没说话,隔了好久,才极其斟酌地问道,“我们先不要提钱的事情,运河是国之命脉,让国之命脉握在朝中几大势力手里,你又怎么确定,我会答应?”“军权还在你手上。”冉清桓想都不想地说道,他轻轻地拽拽郑越的袖角,示意他放开自己,爬起来从枕头底下抽出了一张地图,郑越这才注意到,他的床幔上挂着一盏奇特的灯,原理大概类似火折子,稍微吹下就被点亮,男人立刻怒了,这是床幔啊床幔,一点就着的东西!他一把把那个不知死活的人揪起来:“冉清桓,你放这么个东西在床边上,想自焚不成?!”“哦……那个……”冉清桓干笑了一声,他自然没办法说那里面是下了符咒的,不用担心来阵小风就给吹着了,还是挺有安全性的,只能支支吾吾地说道,“有时候靠在床上看点东西,那边灯不是远了点么?”“床是用来睡的!不是让你点的!”郑越恨铁不成钢地用力戳着他的脑袋,好像想戳开看看里面是不是有个不明区域被浆糊给糊住了,“冉清桓你这头死猪!脑子都长头发上了么?!马上给我撤了,撤了听见没?!”“臣明天就谨遵圣命……哎,先让我把话说完了。”冉清桓敲敲手中被翻动地已经卷了尖的地图,见郑越瞪他,只得无奈地耸耸肩,“咱这说的是国策,您别老跟那盏破灯较劲行不行?
我有光睡不着,那东西要是真的半夜被风吹亮了,我早就醒了。”郑越半天咬着牙迸出一句:“我都想掐死你。”冉清桓贼贼地笑笑:“你谋杀亲夫。”他斜斜飞起的笑眼在橘色的灯火下有说不出的好看,郑越吃瘪,闷闷地敲了他一下,想了想不解气,又在他头上狠狠地揉了揉。
这才依言去看他手上不知道暗自被翻了多少遍的旧地图。
上面有几处黑色的笔记画出来的小圈,正是大景屯兵的几个地方,冉清桓又不知道从哪里抽出一根碳棒来,碳棒的上端被布条绑了,便于他手拿:“当初这几个屯兵的地方还是我的主意,其实还有第二套方案——你看这里……”驻兵的位置,从某个方面上反映了一个国家的军事策略,如果有心的话,你甚至能从这样的几个地方看出当地的地形,对于一个在战场上磨练了八年的军事天才来说,这中间能够做文章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
国家的命脉当然是经济,然而控制这命脉的武器,却始终是军权。
光是这点,其实郑越就已经站在不败之地了。
这也是为什么朝中那么多老狐狸,在这件事情上后来被冉清桓狠狠地涮了一把的原因,这些人机关算尽,却永远不可能有这当年不世出的名将那份敏锐老辣的战略思想。
==================================郑越看着怀里已经睡着了的人——连日的驱车旅途带来的疲惫终于还是压倒了他。
小心地把碳棒笔从他手里抽出来,熄了那盏怎么看都看不顺眼的破灯,郑越抱着这个人清瘦得有些硌人的身体,像是抱着满满的幸福,似有似无地叹息了一声,嘴角带着笑意睡去。
第二天冉清桓睁眼的时候就已经差不多是中午了,这一觉睡下来连个梦都没做一个,郑越一早走了,给他留了张字条,批准他不用上早朝,顺便没收了他的古代版便捷式床头灯。
冉清桓笑着摇摇头,居然睡出些汗来,郑越临走的时候掖被子的手法实在是技术,居然没让他不耐烦地踢开,大概除了他,还真没有第二个人有此殊荣看到这个被世人传诵的什么似的广泽大帝管家婆的一面。
梳洗整理好了自己,冉清桓便出了门,带上从锦阳买回来的几个小玩意,进宫去看他名义上的姐姐周可晴。
周可晴正看着小圣祁练字,听得通报冉清桓来了,抬起头的瞬间,眼睛里突然冒出掩饰不住的惊喜神色,她定了定神,尽量平淡地说道:“请相爷进来。”走出这么一趟,这人像是又瘦了些,她有些不满地看着手里拿着个不明包裹的弟弟,吩咐宫女去端碗莲子燕窝上来。
“多加点糖——”冉清桓一点都不客气,回头奉送了小宫女一个阳光灿烂的微笑,小宫女大概还年轻,段位不太够,立马被电的晕晕乎乎,脚不沾地似的飘了。
冉清桓做了个鬼脸,顺手摸摸粘过来的圣祁的头。
周可晴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这孩子……不知道为什么,虽说还是那样不着调的神色,却长大了一些似的。
他打开绸布的包裹,小圣祁睁大了眼睛,好奇地看着里面充满了水乡风情的小东西。
他打从记事开始就一直在上华,自然是没见过这些的。
“锦阳买回来的,想吧?”冉清桓弯着眼睛看着周可晴。
她似乎无所适从起来,有些不好意思的笑意顺着嘴角小心翼翼似的流露出来:“这……这,你大老远的买这些东西做什么,不嫌沉么?”其实血缘多少还是决定了一些事情的,就像这个相差了十多年的长姊,冉清桓突然觉得他们两个人在某个方面真是像得惊人,对自己那点柔软的心情,会有种本能的想要掩盖的冲动。
他笑了笑,从中间抽出个小小的纸包,打开以后,一股浓浓的桂花香味立刻扑面而来,熟悉得让周可晴忍不住眯了眯眼睛:“八宝桂花糕?”“嘿嘿,”冉清桓自己忍不住先捏了一块,掰成两半,递给眼巴巴地看了他半天的圣祁一半,“下了血本了,为了保存这个,特意在沿途买了不少冰。”世面上有种人是专门开冰窖,到了春末的时候就开始一点一点地拿出来卖钱的,有些人买冰是为了保存货物,而很多有钱人家则纯属是为了享受了。
他们这一路上为了保存从锦阳买回来的一些特色食品,光是花在买冰商人身上的钱就足够来回好几趟的路费了,和那为了“一骑红尘妃子笑”的唐明皇千里运荔枝的行为倒是有了异曲同工之效。
不过人家唐明皇那是劳民伤财,这个还得自己掏腰包。
冉清桓小口小口地啃着这千金的桂花糕,心里默默地算计着一口下去的成本,连吃相都变得文雅秀气起来。
“你买这些又是做什么?”周可晴虽然忍不住食指大动,却仍然不赞同地摇摇头,“怪麻烦的。”冉清桓狐狸似的笑笑:“带回来给想家的人尝尝鲜……嗯,顺便也是有些别的目的的。”话说到这里,周可晴虽然不明所以,却也大概知道他指的是朝中正经事了,便没在多问,只是在宫女端上莲子燕窝的时候多催了他两句,无论他在外面多么风光无两经天纬地,到了自己面前,却永远都是个不知道照顾自己的孩子,这一点,大概是目前关系僵硬的皇上和太后唯一一致的地方。
这天下午的气氛出了奇的好,姐弟两个很久没有这般亲切又轻松地在一起坐一坐了,总是周可晴太过严肃古板,而冉清桓想法太多又不肯说出口,久而久之,竟然生分了起来。
深宫中的太后眉梢都挂了温柔的笑意,直到日头已经微微西斜,冉清桓要起身告辞的时候。
他犹豫了一下:“对了,姐姐……其实,我还有些事情是想要问你的。”这个问题他已经埋在心里八年之久了,一直是如同禁区一样不敢触碰的地方,却在锦阳被肖兆刺激了出来。
年去年来,年轻的人终于明白了长者们的无奈和深邃的感情,幼时全心全意的依赖和少年时候隐隐的怀疑和敌意终于在剧烈的起伏过后,归于心平气和。
他轻轻地,就像是闲话家常一样地问道:“我是想问问,你还记不记得……当年我为什么离开了周家?”看着周可晴明显愣了一下的神情,他忙补充道,“不知道也没关系,只是牵涉到一位故人,总归……想知道一些前事。”九祥太后看了他好一会,伸手把他鬓角的头发别到耳后,女子温软的手带着袖子中透出的淡香,有种异常的美好和温馨。
她说:“清桓,我等你问这句话,已经等了八年了……你终于肯承认自己是周家的人了么?”她竟然这样的通透,一眼便看穿了自己极力掩藏的心事。
冉清桓笑笑,把藤椅搬到她身边:“今天管我顿晚饭吧,听你从头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