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五章
絮雨在脑海里又过了一遍自己方才的疑虑。
李延早已不是她幼时的那个延哥哥了。从他死前的那一番话,以及竟一剑断颈的决绝程度来看,不难而知,倚靠王家的最后一搏倘也事败,他想要的复仇,恐绝不仅仅只是常人以为的行刺皇帝如此简单。
“你的父亲,他妄想用恢复昔日明帝荣耀的方式,去证明他的正统和他的功绩。”
“我的亡灵,将会看到那一幕。他一切的打算,都将沦为笑话,天下最大的一个笑话。”
献俘礼日,不止皇帝和文武百官,还有万邦藩王使官,天下名士,所有人都将齐聚在那一座此前为彰显皇帝功绩而建的崇天殿里。到了那日,标志性的天人京洛长卷再次揭开面纱,如几十年前老圣人朝曾经有过的那一幕复现。
那将会是何等荣耀的重大时刻。
于一个并非以寻常途径登基的帝王而言,这个场合,将会成为他功业圆满的佐证和象征。在他身后,史书也必会记这浓墨重彩的一笔。
虽然她无从得知,李延到底想要谋划怎样的行动,但有什么,比在这种辉煌时刻降下毁灭,更能给敌人以最致命的报复?那样的报复之下,哪怕皇帝侥幸逃脱,不曾死去,他的余生,恐也将是在无尽的耻辱里渡过。
张挂帷帐保护画作,隔绝纷扰,乃至这就是作画者的癖好。这些理由,都能解释得通周鹤的行为,所以当日她也只觉意外而已,并未多想。
裴萧元展眼,目光在殿堂四周又游走了一遍,看了眼外面渐渐转为昏暗的天光,正要吩咐收队,待明日天光好时,继续再来仔细搜索一番,忽然,他停了下来。
在光洁的地面之上,借着外面透入的一缕残照,他方看见了一点反射的小小的水光。
裴萧元再次瞥了眼殿柱脚。
这一滴,流进了眼中。
方才入内开始搜查,他便登上过顶层的边阁楼,隔空看过大殿正中的顶梁。当时,他并未发现异样。
“但愿是我多心。”
他的头顶,是中空而高耸的主殿顶。
崇天殿是不加天花板的明造,除去大殿角柱,殿顶由另外十根数人合围的金漆蟠龙中柱支起,上架一层层的纵横井字横梁,再由许多插金梁和无数的瓜柱,共同构建出殿顶的空间,从而支撑起这一座连上地基总高超过二百五十尺的宏伟宫殿。全部的梁木和立柱,皆雕花彩绘,富丽堂皇。
数名领队陆续回报,没有异常。
他慢慢地抬起眼,目光比来一个暗示。
一滴汗,再次缓缓地凝在了他的眉上。
絮雨不寒而栗。
正中,一根粗胜人腰,上面绘有精美云气卷草纹的横梁,便是支撑并连架起上方全部梁柱和殿顶的主大梁。
她解释了一遍,喃喃地说道。
裴萧元再次申明禁火,随即,羽林郎们分头开始搜索。大殿和左右配殿、阁间,中层、顶层,每一个角落和缝隙,可能藏有外来之物或是人的地方,皆各搜遍。
一人此刻正将身体缩成最小,藏匿在这个逼仄的黑暗角落里。
“你还记得吗?不久前他在镇国楼里作画,因了画梯不牢,摔伤手臂。此刻再想,未免有些巧合了。”
他的目光,投在了那一点水光对上去的位置。
距地面太高,日又将落,殿顶光线昏暗无比。一眼望去,除了道道纵横相间的梁与柱,空空荡荡。
那里,和他相隔十数丈,是一道大柱和插金梁所构成的一个三角狭窄空间。此际从他的立足之地望去,昏黑一片,不见任何异样。
他的眼露出了一缕浓重的绝望之色。不是因他在这一刻走到穷途末路,而是遗恨。玉既碎,瓦岂能全。他只恨不能再多得些天。倘若能够等到献俘礼的那日,他便能叫聚在这座大殿中的所有人,都随来自皇太孙的最后一击,深埋废墟,同归于尽。
“确定没有遗漏之处?”他问。
裴萧元走上宫阶,来到殿外,推开面前两扇沉重的殿门,走进了高旷而深阔的殿堂。
倘若没猜错的话,这一点水光,应是来自头顶。
“禀驸马,看见看不见的地方,都已是找过。应当没有遗漏。”
众人等了片刻,见他已是垂目,看着前方殿柱脚下的一片地面。循他目光望去,那里却又空无一物。众人不解,又不敢发声惊扰。
换个角度,在这一张将大殿遮挡得严严实实的帷帐之后,倘若有人想动手脚,是否也会是绝佳的机会?
崇天殿自画作完成后,至今空置,日常只有一些洒扫宫人留驻,并且,除晨昏固定的时刻,他们也不得随意进入大殿。
他盯着。
如果,是他真有异心……
是裴萧元似曾相识的手法。他拔刀砍开偷袭的箭,避过,那人站了起来,沿着脚下的插金梁,矮身维持平衡,便朝大梁奔去。
迄今为止,只有周鹤可以不受限制,能够以检修保护壁画的理由,在任何时刻出入崇天殿。
他再次登上了最高层的边阁,停在一道连廊的栏杆后,视线又一次地掠过了前方与他齐平的殿顶。
今日天晴,大殿的地上,却有一点水光。
此刻,当再回想当时他心事重重坐地发呆,以及随后请求荐考的情景,总觉异常。只是当时,她将周鹤的种种反常,都理解成因为万寿庆典的推迟,给他带去的莫大沮丧和失望。
他咬紧牙关,突然摘下`身上所背的弓,搭起箭,从藏身之处探身而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着对面之人连射了三箭。
这些人都是从前在他手下听用过的。陆吾司实际取消后,原人手入宫补为羽林,相互早有配合经验。见状,虽还不明所以,但知他必是有所发现,便都装作若无其事,又继续起方才行动,再次在各处重新翻找起来。
裴萧元停在殿内,环顾四周。
但他的这种行为,确实突兀,不同寻常。
他入内,便命人推开所有殿门与通窗,束起帷幔。夕光从四面照入大殿,刹时映亮了宫墙上的壁画。在朦胧的满殿金光里,山势崔嵬,城郭横卧,城池巍丽,天风吹拂,众神明仙衣飘荡,栩栩如生。
他没有抬头,只抄起弓箭,随即,如此刻他周围那些正在各处搜索的羽林郎一样,迈步,沿着一道建在配殿里的楼梯上行而去。
夕阳如一支蘸满金泥的画笔,将巍峨的崇天殿,涂抹了一层暗金色的光。几个昏鸦如常那样绕着高耸的殿脊鸱尾飞翔,突然,数百羽林儿出现、登上高台所发的步履声,打破了黄昏的寂静。
此时下方和周围的羽林们也行动了起来。有的迅速往上冲,有的在大殿下,朝着头顶的梁上之人发箭。箭嗖嗖而上,却因距离过远,抵达殿顶之时,力道已是大减,无不被那人避过,转眼,那人上了大梁,健步如飞,又拔出插在腰带的火杖,取火折一晃,点了起来。
火光里现出了一张脸。
正是李猛。
借这一团陡然发出的光,裴萧元也发现了异样。
隐隐地,他看到大梁正中和支撑殿顶的一根主脊瓜柱的相交位置上,被凿挖出了一道深槽,在凹槽里,似填装有东西。
不止这一处,在大柱和梁架卯榫相交的承力位置,也都有动过手脚的痕迹。
因距离有些远,光线又暗,他第一次来时,没有发现。
一刹那,裴萧元领悟了过来。
尽管所见吻合猜想,然而,当亲眼目睹到这一幕时,他依然还是被这个早在一年多年前便埋设下来的阴谋震动了。
无法想象,倘若叫李延的谋算得逞,到时,此处将会发生何等惨烈的局面。他的眼里露出了无法抑制的惊骇之色。他迅速张起弓箭,瞄准李猛,一箭便射了出去。
他箭无虚发,这段距离,也是弓箭最具威力的射程。
箭深深钉入李猛举着火杖的臂,碎骨穿皮而出。然而,在如此凌厉的攻击下,火杖竟也没有从他手中掉落。
在大梁上晃了几下`身体,抵消这一箭的冲击后,他又站稳了脚,接着,另一只手接过火杖,再狠狠一把拔出了臂上那一杆还连着血肉的箭,任伤臂汩汩流血,人继续朝大梁正中的位置奔去。
此时,已冲到附近的羽林们也纷纷再次放箭。
乱箭齐飞,转眼,李猛身上又插了七八支箭。他终于受阻,停了下来。
“嗖”的一声,又一支箭射去,插入李猛的膝盖。晃着身体,他砰地跪在了大梁之上,接着,趴下去,沿着梁柱,竟继续又朝前方那道凹槽爬去。
裴萧元迅速攀上廊道栏杆,立足其上,朝前纵身一跃,人凌空飞起,越过了廊道和梁架之间的一段空隙,双臂一把抱住距离最近的一段枋梁,一个翻身,人攀上了梁架。接着,他在纵横相连的井梁之上又是数个凌空跳跃,从一道梁落到另一道上,最后一个跳跃过后,双足落在了大梁之上,转身,向前冲去。
火光映着李猛那一张不知是因痛楚还是仇恨而变得扭曲的脸。他艰难地继续朝前爬行了数尺,当看到裴萧元已上大梁,盯着他踩着大梁正疾行而来的身影,咬牙切齿:“便宜了狗皇帝!”
“也罢!当日在大彻城,叫你侥幸从我手下逃走了,今日你自己撞来,那就让狗皇帝亲眼看一看,你是如何埋在废墟下,和这座他为吹嘘自己功劳造的大殿一起,为皇太孙殿下殉葬!”
他停了下来,从身上拽下一只皮嚢,用牙咬掉口塞,将囊中液体泼洒在大梁上。液体流入凹槽。火油的刺鼻气味弥散开来。
接着,他挥臂,在羽林们发出的怒骂声中,将火杖抛向凹槽。
纵然已是发足狂奔,距离还是太远。
火杖即将落下,而此时,裴萧元距它却还有七八步远。眼看着无论如何也是追赶不上了,他并未停步,一边继续发足狂奔,一边迅速脱下了外衣,攥在手中,猛挥臂,甩出衣物。衣裳呼的一下展开,裹住了火杖。
他再一挥,火杖便飞了出去。片刻后,砰一声,掉落在地。在大殿四角发出的回音声里,火头熄灭。
险情解除。
羽林郎们醒神,松气之余,纷纷欢呼了起来。
李猛面上方显出来的几分得意之色登时凝固,转瞬间,神情又变得狰狞无比。
周围那些羽林郎们的欢呼之声还没落下,他大吼一声,已是重伤的人,竟从梁上一跃而起,如恶虎一般扑向了裴萧元,抱住他的腰身。
“一起死吧!”
李猛咆哮一声,在羽林们叫着驸马的焦惶喊声里,拖着裴萧元,两人一道翻下了大梁。
“裴萧元!”
絮雨方闻讯赶到,冲入了大殿,当仰头看到这一幕,浑身冰冷,失声大叫。
李猛抱着和他同归于尽的念头,这一撅,爆发全部的力气,裴萧元倒栽葱地被他拖下了大梁,于千钧一发之际,双腿猛然倒勾,一下挂在了梁上,生生止住坠势。
李猛此时已是状如疯虎,人吊在半空,一面死死抱住裴萧元的腰不放,一面在空中猛力挣扭,试图将他再一道甩下去。
裴萧元凭借强悍的腰膂之力,稳住倒挂的身体,握起双拳,重重击向李猛两个太阳穴,拇指顺势插入他眼。
惨叫声中,李猛眼里涌出污血,双手滑脱,从大梁的高度笔直坠落,脑浆迸裂,当场暴毙。
去了李猛的重压,裴萧元控制住身体,在空中摆荡了数下,伸臂一把抓住大梁,翻身而上,立稳了足。
絮雨方才那一口梗在胸口的气,终于透了出来。
殿中的羽林们看见她,纷纷下跪。她闭目,定了定神,待方才骇得发软、此刻仍在抖着的双腿终于恢复了气力,睁眸,提起裙裾,从那一具摔得已是骨碎皮烂完全变形的尸体旁走过,登上楼梯,朝上疾步而去。
裴萧元方才全神贯注地对付李猛,外界杂声摒除在了耳外,并不知她的到来。此刻化险为夷,从殿梁上回到廊道之上,正和周围人说着话,吩咐此处后事的处置,忽然听见下方传来有人唤公主的声音。他急忙吩咐完,匆匆下去。转过一道角梯,眼帘里扑入她的身影。她也抬头,看见他,猝然停步。
一口气从大殿爬到了这一层,她在喘气,胸脯起伏,额前也沁出了一层晶莹的薄汗。
白天他先行快马从苍山赶回处理此事,所幸有惊无险,终于在献俘礼的日子到来之前,将李延王彰以及李猛这一些人全部清除干净了。
朝堂从不会有真正的一团和气,更没有人能保证,许多年后,世情将会如何,但至少,接下来可预见的不会短的时间里,从上到下,朝堂将不会再有大变,那些如今还不知蛰伏在何处的野心家们,也不可能再成气候,掀起什么大的波澜。
裴萧元和她对望了片刻,面露笑容,正要步下楼梯迎她,突然,见她抬起脚步,咚咚咚地朝着自己冲来,接着,冲进他的怀里,抱住了他。
他起初不明所以,只感觉到她紧紧贴在他胸膛前的柔软胸脯下,一颗心噗噗地跳,跳得极是厉害。很快,他猜她应是看到了方才他和李猛在殿顶屋梁之上搏斗的一幕,吓到了,便轻声安慰:“我没事,你莫担心。”可是她却仿佛没有听到,始终那样将脸压在他的怀里,用力地抱着他的腰,不肯放开。
裴萧元只好停在楼梯上。
他身后和她的身后,那些待要下或是上的羽林们被堵了道,发现公主如此抱着驸马不放,何敢多看,纷纷转过脸去,却又不约而同偷偷再投目过来,时不时地瞄上几眼。
裴萧元微微尴尬,却又生出了愉快,乃至如同隐隐自得的一种情感。他有心提醒她,有人在看着他们,然而心里却又分明是不舍得打断的。正犹豫,忽然见她睁开眼,松了自己,改而抓住他手,带着,转身便下楼而去。羽林儿们急忙躲开,在角落里挤成了一堆,为二人让出道。便如此,裴萧元被她拉着,在许多双眼目的围观下,下了楼梯,走出大殿。
天彻底地暗了下去。点点宫灯的影,如水面上的星子,浮动跳跃在宫苑连绵的连廊和复道之上。他跟着她走出了这座宫殿,转到后苑那一片当日承平和宇文峙曾为她恶斗过的紫楸林里。
他不知她将他带来这里到底意欲为何,环顾了下左右,附近除了他和她,静悄悄,再不见半条人影。
“嫮儿……”他停了步,叫她一声,忽然她回头,将他拽入了一丛浓密的枝叶里,接着,将他压在了树干之上。
裴萧元的心跳了一下。
“嫮儿……”
她一言不发,扑了上来,再次紧紧抱住他,双臂绕住了他的脖颈,强行按下他的头,叫他的脸低下来朝向她,接着,重重地吻住了他的嘴。
他怎经得起她如此的热切亲吻。不过一个瞬间,待反应过来她正在对他做着甚事,浑身便有热雾随着血气弥漫而上,朦胧了他的眼。这里不比方才众目睽睽。她的随从们都聪明地停在了后面。周围昏黑无光,除去静谧的簇簇枝木,只有他和她,两个人。
他胸下激跳,展臂,待要将她反抱地拢在怀里,在夜色里尽情和她亲热,忽然,她却又停下,一把推开了他。
“你为何要冒如此的险?”
她质问起他,声音微微发抖,显是还没从片刻前的惊魂中完全安下心来。
裴萧元一怔,立刻解释:“早上你的猜测没错。一年多前李延在离开长安去往西南起战前,应便已做好了日后事败的准备,策划了这个计谋。他本意应是想在庆典日发难,叫包括陛下在内的全部人都葬身在此,好在提早发现,但李猛凶悍,本又不打算活的,我若不那样阻止,崇天殿恐怕便将毁在他的手里——”
“莫说一座崇天殿,便是十座,一百座,毁了又能怎样?天塌不下来!”
絮雨打断了他的话。
“你知不知道,当初你被困在大彻城时,我是如何过来的?”
她的声音抑制不住地哽咽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