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李嫮儿给他带她爱吃的胡麻饼。他若不吃,她便威胁捏他的脸。裴小二眼里烁着委屈的泪光,吃完还要说好吃,劳小郡主费力,下次务必还要再给带。
慢慢地,李嫮儿也开始向他诉说她生活里的快乐和烦恼。她告诉他,她的懋阿兄从前对她不理不睬,叫她很是苦恼,他也常被他的姨母小柳氏用各种理由接去小住。有天小柳氏消失了,再也不曾露过面。
她失了心疯,竟莫名嫉恨起了皇帝的一个宠妃,派人散播宠妃和权臣有染的消息,消息甚至扩到了皇帝的耳中。那权臣恨极,哄好皇帝后,查到她的头上。柳家人惶恐不已,私下审问,她喊冤,说她确实做过这种事,但她散的是定王妃和那宫廷画师的谣言,她根本不知道宠妃和权臣的事。她说遭人诬陷了。然而无论她如何喊冤,也是迟了,柳家人为了避祸,将她远远送走,关在了城外的一座家庙里。有天深夜,里头闯入一伙强盗,小柳氏惨遭劫掠,从此不知所踪,再也没了下落。
小柳氏没了后,她的阿耶常带懋阿兄出行。阿兄对她的态度慢慢好了起来。阿娘脸上的笑容也更多了。
开心的事有,烦恼自然也会有。
她又告诉裴小二,她有一个对她很好的卫阿姐,阿姐本来就快和她的延哥哥定亲入皇太孙府了,可是不知为何,这个节骨眼上,卫阿姐的父亲因事开罪太子,亲事延宕,看起来是没有希望了。卫阿姐很是伤心,近来闭门不出,昨天她去看望阿姐,发现阿姐眼睛红肿,一定是刚哭过。
说起这个,李嫮儿眼睛转红,看起来也要掉眼泪了,恰好阿娘亲自来给小郡主送吃食,听到她的脚步声近,裴小二吓得赶紧拿起她的手,鼓嘴主动让她捏脸,就怕阿娘看见了,以为又是他在欺负她。李嫮儿被他逗得破涕,又咯咯地笑了起来。
一双小儿女各自欢喜各自愁,吵吵闹闹哭哭笑笑,一日日长大的时候,朝堂和天下,也是暗流涌动。
次年春,爆发出了大事。
地方叛乱。消息传到长安,朝堂为之震惊,上从皇帝,下到百官,这才从醉生梦死里惊醒过来,然而,皇帝此时竟仍幻想周围的兵马能够为他阻挡叛军,怎知上行下效,地方同样贪图享乐,兵弓弛废,早已不是从前拱卫天子无所不往的精兵良将,而叛军兵马雄壮,准备周全。如何抵挡得住。
就在叛军西进,势如破竹,皇帝方寸大乱之际,此前出京的裴固率领他带了多年的神虎军及时赶到救援。神虎军如神兵天降,将叛军计划中的数条行军路线全部提前堵死,并设下埋伏,形成合围,经过精准打击,不过三个月,便迅速平叛,稳定局面。
这一场叛乱,虽起初军情汹汹,但因神虎军的到来,始终被压制在叛地的四境之内,并未扩散出去,最大程度地将对国家的影响减到了最低的程度。叛乱结束后,神虎军继续在当地清缴残余叛军,长安的朝廷,也开始恢复秩序。
然而,这却只是表象而已,朝堂里依旧波诡云谲,乃至更甚从前。
景升太子此前便对定王存有戒备之心,知他绝非如表面那样与世无争,探查到他与裴家往来,而裴固因此番平叛之功,极得军心,风头正劲。太子害怕裴固投向定王,又有感于皇帝对自己日益深重的猜忌,担忧还没等到登基,先便会步此前那几个兄弟的后尘。在与心腹幕僚密议过后,决定趁着这波余乱,发动宫变,提前上位。按照太子计划,将裴固的妻子和裴冀等人全部挟为人质,传信裴固,命他回兵归京支援自己。不料,前去诱捕崔娘子母子的人马扑了个空,与此同时,太子也遭背叛,计划被皇帝知晓。皇帝大为震怒。太子和皇太孙领着心腹和亲兵企图逃亡之时,全部被杀,连同一并被杀死的,还有太子众多的旧党,惟卫家逃过一劫。
皇帝本就因此前的惊惧而卧病,此番气怒攻心之下,无法自理,不久,被迫传位定王。
定王顺利登基,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以清除前太子余党之名,迅速捕杀了皇帝此前重用的一批权佞,整顿朝纲。他雷厉风行,在他的铁腕治理之下,朝政从上到下为之一新,从此,平稳地进入了一个新的纪年。
自然了,这并不意味着圣朝从此高枕无忧。内部各种问题依然存在,千头万绪,尾大不掉,边境也强敌在侧,不可不防。定王政务之繁忙,可想而知。但即便如此,不久,他还是亲自办了一件私事,那便是指定裴小二做公主将来的驸马,早早为公主定下了娃娃亲。
此时殷妃已登后位。皇帝夜半和她共对牵牛织女,誓终其一生,帝后一双,他将不设后宫。李嫮儿得封公主。裴冀甘愿躬耕,请不回来,皇帝也未勉强,加封太保,嘉彰他从前之功。裴固则受封上柱国大将军、晋国公,担负起帝国靖边的重任。
娃娃亲就是在裴固出京的前夕定下的。帝后于宫中亲设私宴践行,邀他夫妇到来之时提出。因公主和裴小二如今年纪都小,一个七岁,一个五岁,所以口头约定,无正式礼数。待公主及笄,便正式过礼大婚。
皇帝竟如此早便择定自家儿子做公主的驸马,裴固和崔娘子震惊之余,也只能叩谢皇恩。随后,裴固带着侄儿出京上任,因儿子还小,崔娘子暂带他继续留住长安。
虽然消息并未正式公开,然而,不久还是不胫而走,长安人尽皆知。七岁的裴小二从此多了一个“小驸马”的绰号,如此过了两三年,裴小二渐知人事,他最不愿听的,就是人用这个称呼来叫他。他的梦想,怎会是做一个依附于女子裙带而存在的驸马都尉?他深以为耻。李嫮儿却依旧浑浑噩噩,对此毫无概念,常常自己也叫他小驸马,目的,就是为了看他面皮发红的尴尬模样,然后笑得肚子发疼,抱着哎呦哎呦地唤个不停。每每这个时候,裴小二心中便忧愤加倍。何以解忧?唯有愈发闷头读书,苦练骑射和功夫,盼望早日得到机会,脱离长安苦海。
便如此,他默默地等了一年又一年,终于,到了这一年,从前的裴小二,长成了十四岁的裴萧元。
他的身形变得修长而挺拔,个子比李嫮儿高过一个头还不止。他的面庞变得紧实,浑身筋骨坚韧而有力,双臂能够开满铁弓。他的喉结也突显了出来,说话声音低沉,又略带几分变声期的粗重。
不知不觉,他已变为一个英武的少年,李嫮儿再也捏不住他的脸了。
而在这几千个日夜不停的静好光阴里,她也在和他一道,在千娇万宠里长大了。胸脯如花蕾般悄悄鼓胀。诗书琴棋,无一不通,更因拜了丁白崖为师,犹擅丹青。她还像从前那样爱笑,但来找裴萧元玩的次数,渐渐变少。尤其最近这一年,即便是来,也多去寻崔娘子,伴她说说笑笑。更不会像小时那样,随时随地便在他的面前卷起衣袖,露出白生生的胳膊,或是展出腿,逼迫他看。
这一年的秋,一场圣朝早有预备的大战,不可避免地爆发了。
西蕃大举进犯边境,朝廷当即应战。十四岁的少年热血沸腾,说服了母亲,在她满含不舍又带着几分骄傲的注目里,出发即将从军。
等待了那么多年,终于等到今日催马远征杀敌立功的机会,他怎不为之激狂?军情紧急,匆忙预备过后,明早,他立刻便将随了一支发自长安的军队,奔赴去那遥远的边疆。
临行的前夜,崔娘子打点好儿子的行囊,又再三地问,明日就要走了,他真的没有需要做的别的事情了吗?
他当然明白母亲的所指。但在这一刻,少年的眼里,怎还看得见建功立业之外的东西。少年的心,更是先随身动,已是彻底插翅飞离了长安的囚笼。
一边是少年最为浪漫的梦想,一边,是她无数次掐他的脸,以及,那个他从来便不喜欢的称呼,“小驸马”。
在母亲的轻轻叹气声里,他毫不犹豫地摇头。
少年出征的激动之感,一直持续到了次日,他走马出开远门,行到渭水桥前。
跨过这座桥,便意味着走出长安,从此以后,彻底和过去告别,踏上他人生中的新阶段。
就在他策马将要随同伙伴上桥的那一刻,望着前方骑马纷纷下桥继续前行的伙伴背影,在他的心里,忽然生出了迟疑之感。他忆起阿娘昨夜的提醒,那欲言又止的目光,还有最后的几声无奈叹息,数日来那始终满涨激扬的情绪,如攀至了山巅的一双步履,缓缓地跌了下去。
定怔片刻,他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脸庞。
从他六岁开始,李嫮儿捏过他的脸多少下,数百,上千?他不知道,从未刻意去记过。只此刻,当他回忆起来的时候,在他的面上,仿佛还残留了几分被那只软乎乎的小手捏过的感觉。
如此不告而别,会不会惹她伤心,叫她哭泣?
这两年,因各自大了,见面少了,即便相对,她的话也不多,更不曾像小时候那样,蛮横地强行捏他脸了。但记忆里的她,向来便是只爱哭的娇气包。想到她或可能会因他的这个举动而伤心哭泣,他的胸口忽然又一阵发闷。
迟疑间,他转过头,望向了那座本已被他抛在远处身后的城影,当视线掠过岸边的一座别亭之时,定了一下。
亭边停着一头红马,马背之上,坐了一名少年妆的豆蔻小女郎。
赵中芳伴着李嫮儿,也不知何时,竟来了这里。她微微偏脸,似在观着渭河之水。
她今日的打扮也极别致。头缠一领云霞轻罗纱的幞巾,一袭春衫,细腰金带。她一只白嫩的手里,攥了枝也不知从哪里折来的嫩柳枝。它驯服地垂落在她一侧那只蹬着马鞍的小巧的靴旁,随了河风,轻轻飘拂。
少年望见那一双明眸从河面缓缓地转来,仿佛睨向了他,心不禁轻轻跳动。
她是为他而来的。
“裴二郎,你还不走?”一群伙伴骑马迫不及待争上渭桥,发现他停着不动,回头呼唤一声。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悉数噤声,纷纷偷望。
不顾身旁众伙伴的注目,他飞快下马,朝她走了过去。
她始终端坐在马背之上,一双黑漆漆的明眸,看着这个身着甲胄的英俊少年向着自己走来。她微微翘起下巴,神色高傲而冷清。然而,当少年停步在了她的马前,仰面看向她时,她的神情便变了,拂起手中那一条青翠的鲜嫩柳枝,向他挥起。
又似逗弄,又似责罚,呼地一下,柳条劈头夹脸地抽了下来。
“好生狠心!”抽完,笑盈盈地埋怨。一张娇靥,明媚得如此刻的春光云霞。
“你竟就这么走了?”她质问。
柔韧的柳条枝叶带着清香的草木气息,仿佛鞭梢一样,抽拂过他脖颈和脸面,几片柳叶锋利的叶缘仿佛小刀,在他的面脸和颈侧划出几道细细的伤痕,血丝隐隐渗出。因抽打而断裂的柳叶又贴他微觉刺痛的皮肤,簌簌地落,引出了一阵新的痒。
少年裴萧元浑身的皮肤立刻泛出一层细细的鸡皮疙瘩,整个人也随之微微打了个寒噤。
下一刻,随她这抽柳枝的动作,大风从田野里卷来,呼一下,卷走了她用来束发的幞巾。那巾随风落到了河面的中央,随着水流半浮半沉,朝前漂去,留她发光的青丝飘摇挂落,洒披在了她的双肩之上。
一刹那,小公主的脸上,半仍是她尚未脱尽的女孩的稚气,半又隐隐显露出了少女的婉转和温柔。
少年不由地看呆了。
李嫮儿却飞快转过脸。她眼圈已经红了。飞快地抹了下眼角。片刻后,待她再次转回脸朝向她,神情又轻松了起来。
闲袅春风细腰,她笑得长眉弯俏,嘟了嘟小嘴巴。
“裴家阿兄,我方和你玩笑的。折柳送君。你安心去建功立业吧,不用担心我会缠着你!”
“都怪我阿耶,叫你白白担心了这么多年!”
“我走啦!你保重!”
李嫮儿话音落下,未再有半分停留,垂眸,冲着坐骑轻轻叱了声“驾”,足跟轻催马腹,立刻便纵马,从少年裴萧元的身旁经过,如一阵风般,冲上官道,朝着长安而去。
就在少年跟她转头,怔怔望她背影之时,阉人赵中芳愁眉苦脸地骑马跟上,唉唉地叹着气。
“裴小郎君,我家公主昨夜一夜没睡觉,一直都在等你哪!”
“唉!唉!”
他又叹了两声气,摇着头,急急忙忙地追了上去。
少年定定看着李嫮儿那长发飞扬的骑影消失,转了头,当望向渭河,忽然,他的神情微动,猛然甩脱靴履,迅速除去甲衣和腰间刀剑,一个纵身,跃下了春潮泛滥的渭水。翻叠涌动的绿波里,他朝着前方的浪头奋力追赶,终于,叫他追上了那一方还在水面半浮半沉的束发幞巾。他探臂一把抓回,游泳上岸,湿漉漉仰面躺在了岸边的一片草陂地上,闭目,长久地喘息着。
塞外千里暮雪,边关的老霜,冻裂了马骨。
后来,少年追随父兄辗转战场。在一场场的死战过后,于冲燃起熊熊篝火的大帐前,一遍又一遍地痛饮着掺了敌血的葡萄美酒。同样,也是在一场场的死战过后,少年昔日的浪漫梦想渐渐褪了色。他明白了一件事。在英雄光芒万丈的背后,血色和死亡,才是永恒的主题。
再后来,在他睡不着的某些深夜的恍然凝想里,或是在扰着恼人营角声的隐秘的不可描述的梦里,出现的,都是她的模样。她掐他脸,她卷起衣袖裤管让他看,她手里的柳条,抽痛了他。还有……那一领曾亲密抚亲过她发丝的幞巾,更是成了他藏得最深,最为珍爱的一个秘密。
打完了边关的仗,他却不曾停下战马的蹄步。他和阿兄一道,领着将士,继续追逐西逃的敌人,在沿途的西域诸国传播教化。他出了玉门,走过沙洲,走过龟兹,一路往西,日夜不停,直到有一天,大军打到了一个大湖之前,大雪飞降,战马被阻,他方惊觉,这一日,距他北出长安,已是过去了两三年的时光。
他才十七岁不到,便成为了一个战功骄人的少年将军。那一夜,在烧着炉火的雪帐里,他和结交成为了好友的胡儿承平饮酒暖身。胡儿性情放诞,游走花丛,和他本是截然不同的两类人。然而,或是内中性情相互吸引,又或许,他其实也羡慕这胡儿的恣睢和自由,结作了兄弟。胡儿饮得半醉,笑嘻嘻地说,他此前听闻,长安的公主,追求者无数。他再不回去,怕这传说中的驸马之位,是要不保。
胡儿醉酒,横枕他的腿股,安然睡去。他却无法入眠。
他也曾不止一次地想过,他幼时所结的那一桩亲事,从头至尾,只是皇帝的一句话而已。她已过了及笄之年,约定的婚讯,始终迟迟不曾送到。仿佛平静的湖面,连半点的涟漪也不曾泛起过。三年来,就连阿娘的家书,每回都是满篇的叮嘱,对此,却是只字不提。而他,怎能主动去问?
他又回想起她折柳相送的那日,曾对他说过的话。
是真的和他结束了,驸马都尉,另易他人?
如十四岁的那个少年,他的心再一次地猛烈悸动。只是今夜,为的,是一个叫做李嫮儿的女孩儿。
他想去寻她,见到她的面。这念头,在边关的战事结束之后,便已悄然萌生在了他的心底里,只是始终犹豫,徘徊,或许,也还有那么一丝丝的暗暗期待。
他在等待什么?
什么都不曾等到。
念头忽然迅速膨胀,从他的心底冲发而出,再也无法遏制。
次日,他便骑马掉头,踏上了回往长安的道路。他日夜兼程,马不停蹄,越过重重关山,这一日,当他终于回到了阔别数年的那曾是他眼里的囚笼城,迎接他的,却是她不在长安的消息。
因了丁白崖的缘故,此前她又遇了叶钟离。老神仙和她一见如故,更喜她的绘画天分,破例又收她为徒。皇帝也不约束,许她照她自己心意跟随叶钟离出长安,云游四方,以长见识。他们去的第一个地方,便是河东。叶钟离去探望老友裴冀。这是一个月前的事了。
裴萧元赶往河东。
然而,他又扑了个空。
芳迹已去。
伯父告诉他,叶钟离喜画边塞苍莽,因而她跟着叶钟离,已是去了甘凉。
裴萧元再一次地调转马头。
从深秋走到隆冬,再从隆冬转入春日。
在兜转过几乎半边的圣朝疆土后,他又回到了他这一趟寻她之路的起始之地。
威远城外,春日的一片原野里,亭亭的少女束着一笼石榴红裙,宛如一朵映日的灼灼芙蕖,姗姗地向他行了过来。
十七岁的裴萧元,遇到了十五岁的李嫮儿。
他目不转睛地远远凝望,几乎是痴了。
在他的脑海中,茫茫然间,又电光火石一般,闪过了一幕。那一幕与此情景是如此相象,似曾相识。
只是,他却不知到底是在哪里发生,又到底发生在了何时。
他闭了闭目,睁眸,自马背上一跃而下,大步迎她走去,停在了她的面前,从怀中摸出一块深藏的至今仿佛仍是染有她的余香的幞巾,在她惊奇的注目里,慢慢地,递到了她的面前。
“人都说,三生石上,命定三生。驸马和小郡主便是如此啊……”
在长安出去西北方向的陵山里,沉溺在往事里的老宫监总固执地用旧号去唤他心爱的小主人。他颤巍巍地亲自弓身拔着陵前一场雨后便又疯长而出的青青蒿草,在口里如此喃喃地念叨着,说着说着,自己便笑了起来。
他在此已守十余年了。从不曾离开过一步。比起十余年前,老宫监如今的样子愈发苍老了。他的头发稀落,已不胜簪,服侍的小阉人每日替他梳头,只好往里夹带义髻,如此,方能顺利插上簪子。他的背驼得弯不直了,那一条当年曾为救护小郡主而伤的残腿,也变得愈发蜷缩和弯曲。但即便这样,他还是不许旁人假手。天气好的时候,总是亲自来到这里,为先帝和皇后拔去陵寝前新长出来的草,再和旧主说说话,唠上几句,通报他新近得到的一些消息。譬如,就在去年,絮雨顺利诞下一个娇女。荥阳郡王中年得女,狂喜之余,也不忘派人给这边万里之外的老宫监送来了满月酒。老宫监自是第一时间便将好事转给先帝和皇后。
拔完一片草,累了,老宫监慢慢坐在一张石凳之上休息。他擦了擦额前的汗,望向对面的皇陵,接着,摇了摇头,打了自己一个耳光。
“陛下你瞧,老奴越老,越发不正经了。胡思乱想,夜有所梦,便斗胆来陛下面前胡编乱造,竟还冒犯起陛下和皇后。实是罪该万死!”
山风吹过蒿丛。陵寝的深处里,发出了一阵窸窸窣窣的草木摇动之声。
老阉人侧耳倾听片刻,又笑了。
“陛下您说,您和皇后不怪,还想听?那老奴便斗胆,再说下去啦!”
他思忖了下,又继续道:“在那个世界里……”
皇帝削弱柳家权势。柳策业不甘接受局面,策动李懋谋乱。李懋最终选择了父亲。柳家被彻底铲除。因了母家之罪,李懋也受到牵连,无法胜任太子之位。他后被封王,出京做了刺史,安乐终老。
王璋也被慢慢排出中枢,后获罪,发去安南为官,老死在了当地,终身未得机会再回长安。
丁白崖因一场皇帝特设的恩科而获得参考资格,以才华高中状元。他在朝的时间不多,终身大部分的时候,皆是担任地方刺史,每到一地,皆有实绩,成为著名地方大员,深受百姓爱戴。
皇帝也早早废黜了自前朝便起始的洞窟匠制,放匠人们自由,并从中提拔了一个名叫袁值的少年,加以栽培。袁值后来成为一名能臣,娶卫家女为妻,感恩皇帝知遇之恩,效忠皇帝一生。
皇帝更是终其一生守住当初对殷王妃所立的誓言。帝后恩爱一生,白头偕老,真正成为天下夫妇之范。
“还有青头,陛下您最喜欢他了!怎能把他忘掉!他虽没有机会再遇裴冀,但他命好啊,陛下您记得他,将他直接从甘凉接到了宫里。可笑这北地憨儿,以为咱们大老远接他来长安入宫,就是要净他的身,一路紧提裤带,哭哭啼啼,闹了不知道多少的笑话……”
夕阳西沉。在蒿草丛的深处里,又起了一阵风过的动静。
老宫监笑:“陛下您也乐了?是啊,傻人有傻福!哦?陛下还想听那一双小儿女后来的事啊?”
龙凤并舞,红烛高烧。
满室的金珠和烛光,交相辉映。然而,再如何多的华彩和璀璨,当少年将军挑开遮他小新妇的绣帕,在她面容缓缓显露出来之时,霎时,一切的光芒都被这张娇面夺走,变得黯淡了下去。
李嫮儿偷偷抬目,望向对面的绯影。
取下遮她面的绣帕后,他便端坐在她的对面,默默地望着她,目光温柔,身影沉稳。
她咬了咬唇,凝望着对面的少年郎君,忽然,玉腕抬起,轻轻捏了捏他的颊。
他一愣。遭她捏过的一侧面庞迅速发烫。
“还恼我不?”她问。
现在他的面耳也跟着转热。他摇头。
“你从前不是气得很吗?怎的突然转了性?”她嘟了嘟小嘴。这是她惯常用来表达或鄙视或撒娇或不满等各种情绪的小表情。此刻想是在鄙视他。然而看去,却是极其可爱,无比可爱,分外可爱。
他实在说不出来。在她逼问之下,只好不自然地转过脸去,心里盼她快些放过他,勿再纠缠这个连他自己也弄不清楚的问题。
李嫮儿再也忍不住了,笑出了声。听到她的笑声,他心中暗暗快乐,又带几分羞耻的感觉,实是难以言表。就在在他心神不宁面红耳赤之际,她忽然凑上来,在他方被她捏过的面脸之上,飞快地亲了一口。这举动是如此的叫人猝不及防,闹得她自己的脸也飞出红晕,亲完了他,便迅速扯来一幅被衾,胡乱蒙头盖住自己,倒在枕上,不敢看他。但很快,被下又发出了一阵闷闷的笑声。
裴萧元起初一动未动,忽然,他猛然掀开了她用来躲藏自己的被衾,在她发出的一道惊呼声中,展臂,抱住了她。
在黑得看不见五指的被下,两个少年人那滚烫的唇,终于颤抖地碰在了一起。
四唇相接,便再也不肯分开。
他们屏住呼吸,偷偷在被下接起了吻。
“不是阿公要去甘凉的,是我要去那地找你的呀!”
结束了这个甜蜜又紧张的初吻,满心欢喜的小新妇悄悄地告诉他这个秘密。
一定是被衾下的黑暗,带给了少年郎君无尽的勇气。
“我……我早也喜欢公主了。打仗的时候,经常会想到公主,想得睡不着觉……”
他抱着心爱的小公主,附唇到了她的耳边,用微微颤抖的声音,倾诉着他对她的许多相思。
在归鸟发出的阵阵入林声里,夕阳落下陵山。
四周景翳,天将暗了。
“就这样啦,陛下!后面老奴可不敢讲了,陛下您也不方便听,是不是?陛下您就放过老奴吧!”
老宫监笑着,捶了捶自己的残腿,环顾四周。
“老奴的这个梦,陛下您可还喜欢?老奴是笑得都要多活二十岁了。天晚了,老奴今日先回,不打搅陛下和皇后了。明日老奴再来。陛下若是还想听,老奴就再讲给陛下听……”
老宫监扶着石凳跪了下去,朝着夕阳里的陵山恭敬地叩首,接着,又扶石凳,略吃力地站了起来,在远处飞奔而来的小宫监的搀扶下,慢慢离去。
将来的某日,当这个忠诚的老宫监告别人世,躺进先帝留给他的陪葬地,带走的,除去他守护的关于皇陵地下的秘密,也将还有这一个奇妙的、似真似幻的,给他带来了无限快乐和欣慰的梦。
不过,人皆言,百年眷属,三生缘定。
谁又敢说,老宫监的幻境,就一定不会是真的呢。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