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嵩路上奔波虽然辛劳,但年迈本就眠浅,加上怀揣心事,昨夜睡的并不安稳,今日一大早就起了身,在驿馆里算着时辰,估摸这时候朝会将完,正预备动身出门,却来了位访客,竟是平郡王。
两家儿女虽然还未成亲,但早如同亲家。平郡王一见到卢嵩,便怪自己后知后觉,今早才晓得他昨日便到京,竟叫他落脚在了驿馆,是自己的怠慢。
“王爷言重,是卢某失礼在先,本该及时登门拜谢王爷这些时日对犬子的看顾才对,”卢嵩笑应道,“只是急着想入宫觐见皇上,这才暂缓。原本是想面圣之后,再去拜访王爷的。”
两人寒暄一番入内坐定,驿丞奉上茶后退了出去。平郡王屏退了左右随从,这才道:“卢大人,宫里昨晚出来了一件事,皇上这会儿恐怕无暇召见你,卢大人还是先安心等上两天为好。”
卢嵩分毫不知昨夜宫中之事,便问了一声。平郡王压低声,将昨夜发生的事说了一遍。
“出了这事,皇上连今日的朝会都停了,谁也没召见,大臣们也是噤若寒蝉。”
平郡王叹息了一声,“昨晚宫中摆家宴,难得聚在一起,没想到……”
平郡王摇了摇头。
卢嵩大吃了一惊,从椅子上猛地站了起来,片刻后,慢慢地又坐了回去,陷入了沉思。
平郡王望他一眼,道:“小王知你挂心外甥女。不巧宫里却出了这样的事。听说这会儿沈家小姐的伤也好的差不多了,应该能够出宫。不如这样,过两日我让王妃接她到王府来小住几日,卢大人你再来看她,如何?”
卢嵩终于回过了神。想了下,向他道谢。
平郡王摆了摆手:“些许小事而已,何须道谢。正好小女早听闻沈小姐之名,借此机会让她二人认识也是好的。”
……
徐令轻手轻脚地进入,见皇帝依旧面朝里地侧卧于榻,将药碗放在桌上后,走的近了些,轻声唤了句“皇上”。
龙榻上的皇帝睁开了眼睛。
“皇上,您该吃药了。”
一旁的六福端来药碗,半跪着进药。
皇帝长长地透出一口气后,被徐令扶着坐了起来,端起碗,慢慢地喝了下去。
徐令用帕子替皇帝擦拭了残余在嘴角的药汁。
已经三天了,皇帝停了朝会。为几十年来所罕见。
之前那一回,皇帝即便头天晚上晕厥,次日也坚持上朝。
更不用说像现在这样,一停就是三天。
皇帝喝完了药,也没有重新躺回去,问道:“外头现在都还有谁?”
“除了诸位皇子殿下,还有杨纹太傅也跪着求见。”
这三天,杨纹一直在求见皇帝。从早到晚地跪在昭德宫外,据说连两条腿都肿了。
皇帝慢慢地道:“朕谁都不想见。叫他们都散了吧。没有诏令不必进宫了。朕也不想见杨纹。他不走,你就叫人把他叉出去,丢到宫外吧。”
“是。”徐令朝六福扬了扬下巴。六福会意,立刻出去传话。
这个老头子,明明看他两个膝盖都已经肿成球了,竟还能坚持到了现在。连六福不禁都有点佩服起他了。
“皇上……东宫那边,说太子和太子妃这三天都不吃不喝,一直在那里喊冤,哭求要见皇上一面。您看……”
徐令迟疑了下,终于还是说道。
皇帝淡淡道:“有什么可见的?朕说了,谁也不想见。”
“奴婢明白了。”
皇帝扭过头,望着烛火出了半晌的神,忽然问道:“沈家那丫头,这会儿在宫里是吧?腿脚应该能走路了吧?”
“是。”
“替朕把她叫来。朕想和她下棋。”
徐令一怔,劝道:“皇上,您龙体虚弱,这会儿还是休息为好……”
“去把她传来。”皇帝重复了一遍。
徐令躬身应了声是,匆匆走了出去。
……
东宫出了这样的大事,双鱼自然也知道了。
这几天她虽然人在秀安宫里,一步也没出来,但依然感觉的到,整个后宫的气氛都压抑的到了令人难以呼吸的地步,太监宫女连走路都小心翼翼,不敢发出多余一点的动静。
双鱼对太子自然不可能有什么同情之心。一想到这个人,她除了厌恶,就是恨。现在他终于倒霉了,但她的心情却感觉不到任何的轻松。
相反,她非常的压抑,并且忐忑而不安。
她比之前更盼望能早日见到舅父。
这已经是她回宫的第三个晚上了。在房里对着烛火发怔的时候,忽然得知皇帝召她过去下棋,很是吃惊。匆匆换了身衣服,在素梅和另个宫女的陪同下去了昭德殿。快到的时候,见不远处六福和几个太监正七手八脚擡着一个人匆匆出去,那人嘴巴似乎被捂住了,却还在拼命挣扎,嘴里发出呜呜的含糊不清的声音。
双鱼便停了下来,等那一行人从旁经过才入了昭德宫,行至皇帝日常作息的那间御书房外时,迎面撞到一众皇子正被徐令躬着身地从里送了出来,急忙让出了道。
这会儿是戌时,深秋的白天,日渐短促,天已经很黑了,庭院里灯笼也未照全,光线朦胧。但即便这样,她也依然一眼便看到了兄弟中的段元琛。
他就慢慢地行在最后,似乎有些恍惚,直到看到了她,两人四目相对——或许仅仅只是双鱼的错觉吧,他原本淡漠的表情仿佛一下有了神采,目光也明亮了起来。
双鱼心跳便加快了。知道此刻许多双眼睛都在看着自己,不敢大意,立刻便收回目光,微微低下头,退立在了一边,直到感觉到他从的前头走了过去。
……
“沈姑娘,皇上昨夜头疼了一夜,没睡着觉,白天也吃不下去东西,精力本就不济,忽然却说要和你下棋。等会儿下的时候,你不必与往常一样尽力,怎么早些哄皇上歇息才好。”
等这一众皇子出了庭院,徐令急忙过来亲自扶住了双鱼,带着她进去时,低声地叮嘱。
这几日,徐令也熬的日夜不宁,两个眼睛都凹陷了进去。
“我晓得的。”双鱼点头。
“皇上,沈家丫头来了。”
徐令进去,轻声地唤了声。
皇帝已经被人从榻上扶了下来,靠坐在一张铺了厚厚衾垫的圈椅上。才深秋时分,屋里却燃了地龙。他的面前已经摆好棋桌。听到脚步声,擡起眼,朝要向自己下跪的双鱼摆了摆手,声音温和地说道,不必行这种劳什子的礼了。坐吧。
双鱼便坐到了他对面的椅上。
灯光映照下,皇帝的脸色蜡黄蜡黄的,眼泡浮肿,两颊却深深地凹进了一块,就像硬生生削了两块肉。
和几个月前在鹿苑一时兴起登山时的样子,判若两人。
……
双鱼和皇帝下着棋。
皇帝的棋力并不弱。从前每次被召来下棋时,双鱼总是全力应对。但这一次,她故意走的保守了。
皇帝似乎也没觉察她的留手,松松地靠在那里,和她慢慢地轮流落子,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些闲话。
“……朕记得湖边有片枫林,秋天时看着还是不错的。你有见着吗?”
“是。见着了。前些时候,太医叫我每天早晚下地走动走动,臣女便时常到湖边去。确实很美。尤其是傍晚日落,往往更叫人沉醉。”
她说着话的时候,想起了那天傍晚段元琛来探望时的情景。
“风景再好,你一个人在那边,怕也是孤寂吧?”
“并无。臣女很是喜欢。”
“喜欢就好。朕从前也很是喜欢那边,常会过去住上一阵子。那会儿朕的儿子们也都还小。你应也听说过老七曾有落雕王之名吧?”
“是。”双鱼偷偷地看了眼皇帝,见他靠在椅背上,仿佛陷入了对往事的回忆,起先有些郁窒的神色渐渐消失,目光甚至流露出了一丝柔和。
“那会儿他才十二岁,”皇帝喃喃地说道,“就是在鹿苑里,那天随朕行猎,他一箭射落了双雕,落雕王的名字便由此得来。”
双鱼想象着少年射落双雕时的情景,不禁有些憧憬。
“你觉得朕的这个儿子怎么样?”
她忽然听到皇帝这么问自己,脸便微微地一红,也不敢擡眼了,撚着手里的一颗棋子,慢慢地找着落点,片刻后,终于找到了一个合适的落点。
她轻轻地将指间拈着的那枚棋子下了下去,终于道:“七殿下人中龙凤,其余,臣女不敢妄下论断。”
她说完,许久没听到皇帝有回应,也不见他落子,终于忍不住擡起眼,一怔。
皇帝头微微地歪靠在椅背上,眼睑下方被侧旁照来的灯光投出两道浓重的青色阴影,嘴像个孩子般地微微张开,呼吸均匀,一出一入,竟然已经睡了过去。
双鱼便屏住呼吸,不敢再发出声音了,唯恐吵醒皇帝。一旁的徐令轻手轻脚地走过来,往皇帝身上盖了层衾被,示意双鱼跟自己出去。到了外面,阿弥陀佛了一声,说,总算是睡了过去,多谢沈小姐了。
……
第二天,五更时分,文武百官照常来到了晁阳殿,等待朝会的开始。
虽然众人都觉得皇帝未必就会在今日恢复朝会,但该等的,还是继续要等。
他们已经听说了太子被软禁在东宫接连喊冤、昨晚杨纹也被太监擡出了宫门的事。有人站的成了一根柱子,一动不动闭目养神,有人三三两两低声交头接耳。各种猜测和流言飞窜着的时候,皇帝露面了。
他高高地端坐在那张髹金龙椅之上,并无传言中的虚弱颓丧之相,相反,皇帝神色肃穆,不怒自威,扫过群臣的时候,百官立刻屏声敛息,纷纷低头垂目跪拜下去。
……
隔了一天,平郡王王妃入宫接双鱼去王府小住几天,告诉她,她的舅父卢嵩几天前就到了京城,这会儿正在王府里等着她。
双鱼欣喜若狂。
从昨天开始,她整个人就陷入了一种难以言明的情绪里。
昨晚她缩在被窝里,一个人默默流泪了许久。
是释然欣慰,也是心酸悲伤、以及,心底里依旧还带着的那么一丝不甘。
昨天的早朝之上,皇帝做了一件令天下震动的事。
他发布了一个罪己诏,称痛定思痛,日食地震,其实都是上天对自己这个天子失德的降怒,却殃及了百姓,皇帝将会举行祭天大礼,祈祷年谷丰稔,天下乂安,甘心愿意上天移灾到自己一人身上,而太子因正嫡而立,却日渐狂癫,终伤败典礼,难继大统,更不可承七庙之重,即日起移居离宫。随后命制成榜文,公布昭告天下。
此时此刻,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想见到舅父。得知这个消息,立刻便出了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