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的早朝依旧,但比平时结束的要早。眼尖的大臣留意到了皇帝最后从龙椅上起身时,脚步有些滞缓。
过了两天,皇帝龙体有恙的消息就在暗地传开了。
皇帝确实在吃药调养,太医们天天出入皇帝日常所居的昭德殿,皇帝精神也比往日有所不济,下朝回来后,躺着的时候居多。
双鱼走出昭德殿的时候,迎面一道明黄色的影子走了过来。
日头很大,照的对面这片影子光灿灿,衣服的颜色,亮的像一团明火,呼啦啦地一路烧了过来,烧痛了双鱼的双眼。
太子来了,身后跟了几个太监随从。
双鱼两个膝盖发僵,终于还是慢慢被弯折下去,跪在路边,低下了头。
那道绣着金龙的明黄色袍角在她身侧停留了片刻,然后一闪,从她身边走了过去。
……
夜深了。皇帝的精神看起来比白天更不是不济。靠坐在榻上批着奏折。
桌上堆起来的未看折子,比昨天又高了一撂。
“皇上,安歇了吧。剩下的明日再看不迟。”
徐令上去劝道。
皇帝停下笔,扭头看了眼那些未完的折子,叹了口气,自言自语般地道:“朕真的是老了。”
“等过两天养好龙体,皇上就又生龙活虎了。”
皇帝笑了笑,转头看了眼一直侍立在旁的双鱼,道:“沈家丫头,你也去歇了吧。难为你了,总要你陪着朕这把老骨头。”
那天皇帝就是和她下完棋后突然晕了过去的。当时情景,此刻想起,双鱼也是心有余悸。
她的心里,陷入了一种非常矛盾的情绪。
就是这个皇帝,令自己的父亲蒙了奇冤。虽然现在他平了舅父的冤狱,对自己看起来也是恩宠有加,但每每想到父亲当日惨烈,至今却还背负的罪名,她的心里就会泛出一丝冷幽幽的凉意。
她做不到从心里对这个皇帝产生亲近之情,却又不知为何,目睹他强撑病体深夜还在批复奏章时,心里又有些难过。
“皇上,您也安歇了吧,不早了。”
皇帝笑着,点了点头。
徐令面露喜色,叫六福和另个小太监过来收拾笔墨折子,自己扶着皇帝下了榻。
外头一个太监匆匆奔了过来,发出哒哒的脚步声。
这在御书房里是被严禁的,但凡能进来服侍的,无人不知道这个规矩。
徐令不悦地擡眼,见来的那个太监停了下来,面带异色,似乎有话,皱了皱眉过去。太监低声说了句话。徐令双眼猛地绽出光芒,转身匆匆来到皇帝身边,附到他耳畔。
皇帝一僵,良久,慢慢地回过头,盯着还没离开的双鱼。
他方才的疲倦一扫而光。整个人看起来精神奕奕,目光仿佛泛出一道奇异的光彩。就这样盯着她,足足看了半晌。
双鱼只能被动地站在那里。
“元琛到京了。”
最后,皇帝用听起来很是平稳的声调慢慢地道。
……
夜色勾勒出皇城正北神华门的线条,显得愈发巍峨而高不可攀。
城门早已经关闭。
樊戴统领的骑常营所就驻在神华门外数里之地。樊戴今夜留在营所,并未回城。
他已经睡着了,忽然被一个手下叫醒,说巡夜士兵在大路上遇到一身份可疑之人,拦了下来。对方问及樊戴,直呼姓名,得知就在营所,让他来见。
樊戴有些惊讶。
他官至四品统领,秩位虽不算很高,但却是个要职。即便是皇城里的皇子见到他,也是呼一声樊统领的。
这个什么人,不但直呼他的姓名,竟还要他去见。
樊戴问了声形貌。
“很年轻……二十四五的年龄……”
樊戴沉吟时,手下道:“要不,卑职先把人扣下,大人明早再问话便是了。”
樊戴摆了摆手,穿戴好衣冠道:“我去看看吧。”
……
樊戴来到扣住了人的地方。
“大人,就是那个人!”
手下指了指。
樊戴看了过去。
路边一人一马。那人背对着他,似在眺望前方的皇城。
他负手而立,一动不动,似乎在想着什么。
月光将他沉沉背影投到地上,照出一道颀长的孤瘦暗影,带着行路人的风尘仆仆,并无任何出奇,却又隐隐似有一种让人不敢轻慢的清贵气度。
那几个拦住了人的士兵也只在近旁看着。
樊戴朝那个背影走了过去:“汝为何人?不知皇城戌时后便闭门吗?”
那个人转过了身,微微一笑:“是我。”
月光照出一张年轻的面容。
樊戴迟疑了下。慢慢地张大眼睛。
忽然,他像是终于认了出来,惊呼一声:“七殿下!”
段元琛点了点头:“多年不见,樊将军可还好?”
“殿下!”
樊戴噗通一声,双膝跪地行到了他面前,俯首便用力叩头,额头撞地,砰砰有声。
“殿下!殿下!老天终于开眼了!您终于回来了!”
面前的这个青年人,面庞峻瘦,目光冷清,不复是当年意气风发的模样了,但樊戴依旧在他眉梢眼底,寻到了依稀几分当年那位少年信陵王的影子。
他擡头时,这个旧日的荣家家将,素来刚硬的汉子,竟也失声哽咽。
段元琛微微含笑:“樊将军请起。”
“七殿下在此!还不过来拜见!”
樊戴扭头,冲愣在了那里的手下和士兵厉声喝道。
……
段元琛穿过自己当年离开了京城的神华门,纵马在月光下的这座皇城里。御道空无一人,唯有清浅到近乎蓝色的月影相随。马蹄踏过了平整的青色石头路面,发出清脆踢踏之声,渐次地飘入了谁家睡梦人的低垂窗牖。
十四岁前,他是真正的天之骄子。九重紫门富贵,云霄殿下温柔。繁绮华美的瑶宫丽殿里,彩衣绣带的宫娥秀女蹁跹往来,他身下的千金不易宝马无数次踏过这条进出皇宫的御道。
十年前他最后一次走过这条路出了皇城时,他曾以为这辈子应该都不会回来了。
但现在,他却回了。
为了一个女子。
……
沈双鱼走了后不久,皇帝又派了一个使者到了庭州。
这次和以往不同,带去的,是道赐婚圣旨。
赐婚他与沈双鱼,命他速速回京。皇帝将在十月初二的大吉日,知照礼部备办婚事。
舅父荣恩告诉他,使者最后传了皇帝的口谕,到了十月初二日,不管他回不回,婚事都会按着皇子大婚的规制开始备办。
“殿下,你必须回京一趟。殿下愿意,这门婚事自是好事。殿下若不愿娶沈小姐,又放置不管,皇上一意孤行的话,恐怕到时会置沈小姐于难堪境地。”
段元琛知道自己原本不该往京城去那封信的。
他只要去了信,不管目的是什么,在皇帝的眼里,就意味着他已经开始屈服了。
他的父亲,远在皇城里的那个皇帝,一生犹如狡狯机敏猎手。
而他们这些人,无论是大臣,还是儿子们,在他的眼里,应与猎物也没什么区别。
他露了自己的弱,他果然又逼进了。
……
宫门开启。夜色的笼翳下,段元琛朝着皇帝的居所大步走去。
十年后,双脚再次踏上皇宫纵横交错,却又一成不变的熟悉宫道上,段元琛并没有什么过多的物是人非之感,甚至在路过自己当年居住过的承祉宫时,也没有片刻的停顿。
他径直来到了昭德殿,到了殿外,才停下脚步。
徐令亲自迎他于殿外,远远看到被两列宫人引进来的那个身影,按捺不住心情激动,快步迎了上去,躬身颤声道:“殿下,皇上在里头等着,奴婢这就引您进去面圣。”
段元琛目光掠了一眼徐令,笑了笑:“徐公公越发精健了。”
“殿下见笑了。殿下才是愈发的龙马精神。”
徐令眼中隐隐已有泪光,低下头擡袖悄悄抹了下。
当年的少年皇子,如今已经需他仰望才能与他说话了。
……
徐令领着段元琛入内,自己便躬身退了出去,关上了门。连同他侍立在外的所有宫人一并随他退出了殿外,远远地站着。
徐令屏声敛气,独自候在御书房外。
灯火雪亮,连四角也亮了长明灯。
皇帝一身齐整的龙袍,端坐在置于御书房那张宽大御案后的椅中。他的肩背挺的笔直,神情严肃,帝王威仪不言而至。
他的目光威重,落在此刻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已经十年未见的儿子的身上。
段元琛就这样站在皇帝的面前,和他对视着。
他的目光平静,看不出半点的退让。
四下静的连烛火也不曾弹跳一下,空气闷窒。
皇帝的眼皮不可察觉地跳了一下,忽然冷冷地道:“在外头野了十年,回来了,连个礼数都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