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后,濮寨里病患渐渐减少,在此忙碌了将近一个月的梅锦终于得以喘一口气,将剩下的事交给土司府的医士们,与裴长青先一道回了马平县。哲牙父女也平安归来,族长允诺往后再不会生他们的事,哲牙对梅锦和裴长青万分感激不必细表。
万氏见儿子媳妇终于回来了,也是欢喜,勉强压下心里的一个疙瘩,三人吃了晚饭,在灶房里收拾时,梅锦见裴长青时不时看着自己,目光兴奋又紧张,知他记着自己前些天答应过的那件事,便朝他笑了笑。
“锦娘啊,跟娘来一下。”收拾完,万氏忽然道。
梅锦应了声,跟着万氏到了她屋里。见万氏关上门,有些不解,笑问道:“怎么了,娘?”
万氏脸色凝重,到柜子前打开柜门,梅锦看了一眼,便明白了。
柜子里有一张卷起来的席子和枕头。就是自己屋里裴长青原先睡的那套。想必是这一个月里自己一直不在,万氏进来帮着收拾屋子时发现的。
“锦娘啊,这是怎么回事?娘在你屋里衣柜里看到的。”万氏问道。
“莫非到现在,你和长青还是分床睡?”万氏看着梅锦,目光里带着不信之色。
梅锦迟疑了下,还是点了点头,“是,长青之前一直和我分睡,只是……”
“锦娘啊,不是娘说你,这叫什么回事?”没等梅锦说完,万氏便开口打断她,神色里浮上一丝不满,“你们成婚都这么久了,亏娘还天天盼着能抱孙子,你竟……竟然还一直没和他圆房!娘晓得一开始是长青不对,只是这些时日,我见他已经改了不少,和那个娼妇也没再往来了。我还一直道你明白事理,没想到竟……这,这叫娘怎么说你才好……”
万氏责备着的时候,门忽然推开,裴长青出现在门口,万氏见他突然进来,闭了口。
裴长青应是听到了自己母亲方才责备梅锦的话,面色涨得通红,道:“娘,你别说了!和锦娘没关系。是我自己一开始不要和她一起睡的,你怪她做什么?”
万氏一愣,张了张嘴。
“全是我的不好,你要怪就怪我,怪她做什么?”裴长青走到梅锦边上,“锦娘,你别生气!”
梅锦笑了笑。
“哎,这是怎么说的,我哪里怪过锦娘,只是和她说了两句而已!”万氏在边上露出尴尬之色,擡手开始拍裴长青,“我打你个混账小子!你好好的又闹什么,不好好过日子……”
裴长青躲了两下,丢下句“我俩过的好着呢!您不用瞎操心!”拉着梅锦就要出去,正这时候,外头院里忽然传来一个老妪的声音,“裴少爷在吗,裴少爷在吗?”
屋里万氏和裴长青停了下来,对视一眼,走了出去,见来的竟是住羊子胡同里的那个马婆子。因她是说媒的,故万氏也认得她。晓得她和白仙童是两邻居,见她突然过来,脸色便有点不大好看了,便上去问:“老姐姐,你叫我儿子做什么?”
马婆子哎了一声,看见裴长青,上前便拉住他道:“裴少爷,张家人过来了好几个,气势汹汹要赶你妹子出去,不让她住那地儿了,哭的跟什么似的!你说她一个闺女家家,这要是没了住的地儿,能到哪儿去?你和张家少爷不是兄弟吗,赶紧去看看!”
“关我儿子什么事?你赶紧给我走!”
万氏听到白仙童的名字,脸色登时就拉下来。马婆子还要再说,见万氏似乎就要翻脸,扭了扭唇,“行行,我走了就是。看不过眼去,好心过来说一声,还成了我的不是,好心遭雷劈!”
马婆子一边嘀咕着,扭身走了出去。等她一走,万氏立刻跟上去把院门闩了,道:“好了好了,没咱们的事。天也黑了,你们俩进屋吧。”说着不由分说便推他两人进了屋里,又关上了门。
梅锦点了灯,见裴长青坐在那里一语不发,便自己也坐到了灯下,随手拿了件脱线的衣服缝补起来。半晌,听见裴长青站起来,在屋里走来走去,也不管他,缝完了叠好衣服放到柜子里,转头,见裴长青站在自己身后,欲言又止的样子。
梅锦心里叹了口气,道:“你想说什么?”
裴长青低下头,低声道:“锦娘……我知道我不该说这话,只是……我从前没跟你提,白仙童她……她小时候就和我认识了……”
原来这白仙童便是裴长青小时候到沧州学武时,武馆里一个武师的闺女,时常给裴长青带好吃的,后来裴长青死了父亲离开沧州,白仙童还哭了一场。再后来武馆解散,两人便断了音讯。两年前裴长青因张清智的缘故重见到白仙童,往来了一段时间,有一次偶尔说起幼年之事,才知道竟是小时候的玩伴。她爹死了后,她便辗转最后流落到了这里的青楼。
梅锦惊讶地看着他。
“她真的是我小时候认识的那个武师的女儿。她脖子上有颗痣,不会认错的……”
梅锦想了下,问:“你娘知道吗?”
裴长青道:“……我之前跟她提过,只我娘说,又不是我师傅的女儿,用不着往来……”
“锦娘,我……”裴长青脸憋的通红,吃吃地道,“我原本也不想管她的事了,只是想到小时候的情分……”
梅锦沉默了片刻,道:“你当早跟我说的。既然你们小时候就认识了,如今她落难,你适当照顾她也是应该。你去看看吧。只是记住,千万别惹事!那地方既是张家的,张家要赶她走也是正理。你叫她好好搬出来便是,今晚找个地方让她先落脚,剩下的,我们以后再说。”
裴长青如逢大赦,感激涕零地看了眼梅锦,转身打开门便飞快跑了出去,万氏听到动静,拦都拦不住,等裴长青走了,进屋顿脚道:“锦娘!你怎放他去了?”
梅锦道:“娘,长青说白仙童是他小时候学武时武馆里一个武师的女孩儿,当时对他还多有照顾。原先我不知道这一层。既知道了,也就理解了。你强压着不让他去,他心里也难受。”
万氏一愣,随即嘟囔道:“这可真是冤孽!也不是我狠心不念旧情,只是你说,她随便落到别的什么去处都好,我也不拦他,偏落到那种地方,我们是正经人家,叫人怎么往来?”
梅锦道:“我懂你心思。长青也没说你不好。你放心吧,我叮嘱过他。他那么大的人了,自己该有分寸了。”
万氏借着灯火觑了梅锦
一眼,强笑道:“媳妇儿,你放心,娘会一直帮你撑腰,站你这边的。”
梅锦淡淡笑了笑,送万氏回了房。
裴长青当晚半夜才回。说是给白仙童找了个临时住处,事情暂时解决了。他说话时,神色有些讪讪,说完后,也没再提同床,因原先那张地席已被万氏拿走,便像一开始那样,排了两条长凳,自己默默躺了下去。
……
次日,裴长青将白仙童暂时送到了乡下一处空置着的旧屋里落脚,让阿凤一起过去陪她,称她是表妹,又托边上一户佃户照顾着些,完了后自己回来了。
梅锦医馆重新开张,他也照旧去闸房做事。只是万氏整日不高兴。担心白仙童就此缠着自己儿子不松手,又记挂梅锦和儿子到底圆房与否,时不时要唉声叹气几句,梅锦医馆忙碌,只装听不到,这事也就算是暂时度过去了。不料几天之后,她上门替一个行走不便的病人看完病,回到家时,见万氏正坐地上嚎哭,阿凤和几个邻人在边上劝着。见她进来,万氏哭着道:“媳妇儿!不好了!长青闹出了人命,被官差带走了!”
梅锦大吃一惊,急忙问究竟。
原来,这白仙童从前还在青-楼时,被张清智买了的,卖身契在他手上。后来张清智虽说名义上把她送给裴长青,但卖身契一直没转给他。如今因为上次那事,两人生分了,张清智几次想和他搭话,裴长青都不理会,张清智便也记恨上了,数日前先是将白仙童赶出房子,听说她被裴长青安置到了乡下,又叫小如来拿了卖身契到乡下找到了白仙童,要将她发卖了。阿凤赶回来,到医馆找不到梅锦,再回家,万氏正好也出去,情急之下,跑到了闸房找到了裴长青。裴长青当即赶了过去,最后拦住了小如来,推搡之间,小如来跌倒在地,后脑正好磕在了一块尖角石头上,当场竟就死了过去。
“媳妇,怎么办?”万氏哭的不停捶地,“这可是出了人命!我就说叫他不要管那个娼-妇的事,偏你不听,还不拦着她……”
梅锦压下心烦意乱,让阿凤照顾好万氏,自己转身往县衙匆匆赶去。
经过上回濮寨的事,林县令对梅锦已十分客气。听衙役说她求见,当即见了,不等梅锦开口,自己便道:“梅氏,本官知你为何而来。你丈夫与那个小如来起了冲突致他丧命,苦主告到了我这里。裴长青此刻已投监,本官还需再审理。”
“大人,民妇知人命关天,本不该来此烦扰大人的。只是……”
梅锦迟疑了下,“敢问大人,若是定罪,会是什么惩处?”
林知县道:“你丈夫虽投监了,但双方说辞却各不相同。你丈夫说是失手推他倒地而亡,苦主却称是被他故意对着石头推下去的,双方各有证人,争执不下。本官一时也难以决断。只是……”
他看了眼梅锦,“杀人偿命,即便按失手轻判,照本朝律俐,也要流放三千里,若无大赦,至少十年苦役。”
梅锦心情沉重无比,问清容许去探监,向林知县道谢后告退。走之前,听林知县忽然道:“梅氏,上次濮寨疫情一事,你功劳不小。本官给你指条道,县里所有涉及人命大案,最后判决都需呈到龙城土司大人那里予以核销。你若去求一下大人,念在你有功的份上,大人说不定会酌情减刑,少判几年也未尝不知。”
梅锦再次道谢后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