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高贺说陆中军住在林务局食堂边的职工宿舍楼里。还有段路。这会儿正是中午吃饭时间,路上不断有三三两两的工人拿着饭盒来来往往。
越靠近宿舍楼,安娜的脚步就越慢了下来。
起先乍听到郭云妈说别人传她和陆中军一起过夜的时候,安娜的第一反应就是陆中军那边漏出去的,心里恼火,噔噔噔跑出来就想找他质问。到了这会儿,胸中那阵火气降了下去,脑门也渐渐清晰了过来。
郭云妈说她和陆中军一起过夜时,语气挺笃定的,应该不是瞎猜,而是确实有消息来源。但仔细想想,似乎也不是陆中军说出去的。
感觉他不是这种人。
况且,即便是他有意或者无意怎么泄露出去的,她这样大中午的众目睽睽跑到宿舍楼找他,再落入什么熟人眼里,岂不是更落下口实?
“同志,请问派出所怎么走?”
边上忽然有人向她问路。
安娜扭头,见是个年轻女孩。齐刘海,十八-九岁的样子,一双杏核眼,模样十分娇俏。起先似乎一直坐在路边那个种了几棵半死不活冬青树的水泥花坛边在歇脚。
安娜给她详细指点了方向,女孩子道了谢,自己又哎了一声,低声埋怨一句“这什么破地方啊”,转身走了。
安娜目送这女孩子背影消失,转头看了眼前方。
食堂边的那幢三层宿舍楼已经不远了。
安娜踌躇了片刻,决定还是先回学校,掉头要走,瞥见花坛边的地上有个不大的行李包。
应该是刚才那个女孩子落下的。
安娜过去提了起来,快步朝前追了上去,发现那个女孩走的挺快,已经看不到人了。
她既然问派出所的路,自然是去派出所。
安娜本来也可以把这个包送到派出所还她的。只是这么来回一折腾,她再去学校,可能会赶不上第一节上课时间。
对面不远的马路边,摆了个修自行车兼配钥匙的地摊,摊主安娜认识,就住李梅姑姑家边上不远。
安娜犹豫了下,决定看看包里有没有贵重物品,要是没贵重的东西,就把包放修车摊那里,等那个女孩子自己想到丢包了,回来拿就是。
安娜拉开了拉链。见里头放了些衣物,几本书,还有一个嵌了张照片的相框。视线扫了眼照片,目光便定住了,几秒后,拿起了相框。
这是一张七寸的黑白照,背景是一架战斗机,战斗机的机头和机翼上,或坐或靠了四五个身穿飞行员服装的男人,看起来像是学员。
照片里的这几个人都非常年轻,每一张脸都洋溢着笑容,给人一种强烈的“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之感。
照片的右下角,有一行用黑色钢笔写的字:XX空军航空学院,197X年毕业留念。字体嶙峋奇正,极具个人风格。
安娜一眼就认了出来,中间那个坐在机头上的,就是陆中军。
她的视线定定地落在这张照片上,渐渐地,整个人陷入了一种难以名状的巨大的震惊里。
令她感到震惊的,并不是这么巧,刚才那个女孩子恰好就和陆中军有关系。而是她想了起来,她之前在别的地方看到过这张照片。
大概七八年前,她初中毕业的那年暑假,父亲曾带着她去了外地的一家高级疗养院探望一个快要去世的病重老人。
父亲告诉他,那个老人是她祖父的老战友,父亲早年还没转业前,也曾是那个老人的部下。这个老人原本有个儿子,是个立过多次功勋的一级飞行员。但可惜,有一次执行试飞任务,经过一个人烟区上空时,机体发生故障,他当时本来完全可以用降落伞弃机逃生,但放弃了机会,强行将战斗机驾驶到了无人的安全地带,最后来不及脱身,机毁人亡。
这是发生在大约二十年前的事了。当时那个老人的儿子牺牲时,年仅27岁。
根据父亲的说法,那个老人深深以自己儿子为骄傲。但在他牺牲的头几年,因为一些别的事情,父子关系并不好,甚至到了断绝往来的地步,这种关系一直持续到了噩耗传来的那一天。老人深受打击,这些年一直悲痛懊悔。所以父亲叮嘱安娜,见了面,一定要尽量哄他高兴。
这件事情已经过去了七八年,那个老人在他们去探望过后的不久也辞世了。安娜原本已经淡忘了这事。
但是现在,她手里的这张照片,却一下将她的记忆又拉了回去。
她记得很清楚,那天她和父亲去探望那个老人时,他病房的床头柜上,就摆着这张当时已经泛黄了的老照片。枯瘦的老人把它当做珍宝,当时面带微笑,用颤抖着的手指着坐中间机头的那个人告诉安娜,照片里这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就是他的儿子,下面那一行字也是他写的。
当时写的时候,大概墨迹没干,手可能不小心拖了下,最后那两个“留念”,被拖出了一道墨痕。
而就是此刻,她手上的这张照片,最后的“留念”两个字,也有那么一道墨痕。
安娜盯着照片里的陆中军,绞尽脑汁回忆当年和父亲去探望那个老首长时的所有细节,终于记了起来,自己当时就是叫那个老人“陆爷爷”。
安娜完全惊呆。盯着手里的这张照片,一动不动,连什么时候那个女孩子回来了也没觉察。
“啊!你还在啊!”女孩子的声音在她耳畔响了起来。
安娜擡眼,这才发现刚才那个女孩子已经找了回来。不但如此,陆中军也陪她一道出现了。
他就站在后头,一只手插在裤兜里,视线落在她的身上。
“我的包!”女孩子看到包还在,露出松了口气的表情,赶紧跑了过来。
安娜回过神,急忙把还捏在自己手上的那个相框给放回去,勉强定住心神,对那女孩子解释道:“不好意思不是故意翻你包的。我刚看你落下了,我赶着去学校,没时间送派出所,刚才我是想看下里头有没有贵重东西,没的话就放对面修车摊等你回来取……”
“哎呀,没事没事!我还要谢谢你啦!”
女孩子拿起相框,回头挥了挥,高兴地道:“陆中军,你看,我帮你把这张照片也带来了,还特意镶了个框!幸好没弄丢!刚才吓死我了!”
陆中军唇角露出宠溺般的一丝微笑,走到跟前看了眼照片,目光随后落到安娜脸上。
安娜还没从刚才这张照片带给她的巨大震惊里恢复过来,脸色不大好,一对上陆中军的目光,心里就泛出一种奇异的难以言明的虚浮感,有点像在做梦似的,朝他胡乱点了下头,低头匆匆就走了。
陆中军转头,视线一直落在她的背影上。
“看人家长得漂亮啊!你还看!”女孩啪的打了下他的肩膀,“我坐了几十个小时的火车来看你,想给你个惊喜,你就只顾看别人?”
陆中军扭回头,屈指弹了下女孩的额头,“什么惊喜,惊吓才对!来了也不提前打个招呼好让我去接你!居然没走丢,也是奇迹了!”
“臭陆中军!你还欺负我!”女孩嚷了起来。
陆中军哈哈大笑,宠溺地揉了揉她的头发,提起她的行李。
“走吧,还没吃饭吧?带你吃饭去。先声明,这里只有食堂饭,你要嫌弃,那就饿着肚子!”
“讨厌,这什么破地方啊!我说你怎么待的下去——”
……
安娜这整个下午都像在梦游,在为发生在自己身上的这个巧合而感到忐忑不安。
现在的这个陆中军,真的就是她在初中毕业那年听说的那个在二十年前牺牲了的姓陆的老人的儿子吗?
如果是的话,而关于陆中军的一切也照她所知道的发展下去的话,也就是说,再过个一两年吧,他就……那个了。
这种感觉太奇怪了,让她非常不舒服。
因为没几天就要去市里参加元旦汇演了,放学后,安娜强打起精神照原来的计划留下来再次排练了下节目,结束后让学生们先走,自己一个人坐在教室里又发呆了片刻,最后窗外天色开始发暗,她终于起身关了门窗,穿过已经空旷不见人影的校园来到校门口。出了校门,低头往李梅姑姑家的方向走去时,听到后头传来一声短促的汽车喇叭声。回头看了眼,见围墙角落边停着那辆她渐渐熟悉起来的车,不禁呆了呆。
陆中军从车上下来,快步走到她边上。
“小仇说你中午去所里找过我?什么事?”
他的目光落到她的脸上,语气平淡地问。
安娜垂下眼皮:“没啥……我先回了……”
陆中军望着她离开的背影,眉头微微蹙了蹙,再次道:“你没出什么事吧?中午我见你就不对劲。要是有事找我,说就是了!”
安娜停下来,慢慢转身说道:“那个,是有点事……就是不知道你方不方便。昨晚你们不是抓了些人吗,里头有个叫郭云的女的,是我邻居……她人平时挺好的……可能是被人带了过去的……要是方便的话……”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
“叫郭云的是吧?”陆中军嗯了声,“我知道了。”
听他口气,似乎是答应了下来。
“那个……谢谢你了啊陆中军……那我没别的事了,我先走了……”
安娜看了他一眼,低头转身离去。
“喂!你真没事?”
她走了几步,听到背后他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没事,真没事——”安娜头也没回,胡乱应了声。
“中午那个女的,是我妹妹,名叫陆小琳,过来看我的,”陆中军忽然说道。
安娜微微一愣,停下来,慢慢转过头。
陆中军说完话,表情有点不是很自然,又补充了一句:“是想谢谢你帮她拣了包。我妹妹挺粗心,这么大了还没半点改进。”
“没事,应该的。”
陆中军视线在她脸上停留了几秒。
“那就这样吧,走了,你也回去吧!”说完朝她点了点头,转身大步上了车,很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