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慕扶兰在袁汉鼎的护送之下离开岳城,一行人南下去往涟城,到了后,安顿好熙儿,自己便入了三苗,开始做事。
在她忙碌之时,远在上京的张班,这天夜里,收到了发自长沙国的回信。看完,便知自己跳进了慕氏女的套。现在她这态度,分明是有恃无恐,到底还帮不帮自己搜集谢长庚造反的证据,全在于她了。只怪自己太过心急,当初一时沉不住气,又被美色所惑,竟这样吃了个哑巴亏,偏偏还拿人手软,如今就是想发作也是不行。
张班正一肚子的闷气,家仆来敲书房的门,递上拜帖,道有访客夜来求见。
张班以为又是趁夜上门来求自己办事的人,怒道:“不见!”
家仆小声说:“那人自称远道而来,受人派遣,有重要的事要见您,耽误不得。”
张班一顿,接了拜帖,展开瞥了一眼,脸上露出惊疑之色,定了一定,改口吩咐将人带入。
片刻之后,他听到门外传来家仆引人入内的脚步之声,立刻端肃脸色,坐到了案后。
访客中等身材,头顶帽笠,相貌并无特别之处,但张班看他一眼,总觉有些面熟,仿佛从前哪里见过似的,一时却又想不起来。
他压下心底疑虑,命仆从退下,打着官腔道:“谢节度使远在河西,却派你入京私会本官。倘若出于公事,似乎有违朝制,若是私事,大可白天见我,这般连夜上门,又是何事?”
那人向他行了一礼,说道:“此事既是公事,也是私事。因为特殊,谢节度使唯恐处置不当,万一有损与大人您的关系,出于慎重,这才先派小人来见大人。”
“到底何事?”张班皱眉道。
“不瞒内史大人,前些时日,谢节度使在河西陆续抓了几名刺探军情的细作,细作供出是受内史大人您的指使。出了这样的事,自然要上告刘后。”
张班吃了一惊,猛地站了起来:“胡说!这是栽赃陷害!本官丝毫不知此事!”
那人道:“谢节度使也是不信,便亲自追查,这才查了出来,细作原是受齐王所派。”
张班这才松了一口气,取帕,印了印额头渗出的细汗,恨恨地道:“我与齐王素来两不相干,他自己刺探也就罢了,竟还陷害我,妄图离间我与谢大人。幸好谢大人明察秋毫,这才没叫他奸计得逞!”
张班之所以如此紧张,是因为这种罪名,可大可小。遇到谢长庚,若他一口咬定就是自己,告到刘后那里,以他现在的风光,自己绝对讨不了好。
那人继续道:“张大人,节度使还有一话,命小人转告。大人您平日对节度使多有防范,实则用错了力,盯错了人。”
张班擦汗的手倏然停在额前,顿了一下,慢慢放落,勉强笑道:“此话何意?本官不懂。”
那人微微一笑:“节度使对内史大人一片坦诚,大人您也就不必揣着明白装糊涂了。节度使大人说,他对内朝没有兴趣,更不会和内史大人争夺朝中的官职。内史大人你真正的对手,不是节度使,而是齐王。大人你想,一旦齐王捏造网罗罪名成功,扳倒了节度使大人,必会取代节度使受到太后重用。到时齐王怎会外放?他必留在朝中。一山难容二虎,到了那时,内史大人你才是真正没了立足之地!”
张班细想,越想越是心惊,望着对方道:“谢节度使叫你和我说这些,到底是为何意?”
那人并没立刻回答他的话,而是朝前走了几步,停在烛火近旁,擡手取了头上的帽笠,笑道:“内史大人,你果然是贵人多忘事,认不得我了吗?”
张班就着烛火,再次细细打量对方,忽然想起一个人,脱口失声:“是你!”
他终于认了出来,眼前这个笑吟吟看着自己的人,竟是当年吏部下的一个名叫刘管的小吏,因为极是能干,所以至今还有印象。记得那人后来仿佛因为得罪上官,获罪发配。
难怪方才看他第一眼便觉面熟,只是这么多年过去,面目有所变化,加上也未多加留意,这才一时没有认出来。
“承蒙大人还记得我。刘管见过大人了。”
张班目瞪口呆:“你,你怎会……”
他本想问怎回到了谢长庚那里,想起谢长庚的出身,心里便明白了,立时停住。
刘管笑道:“谢节度使说,往后,内史大人主内朝,谢节度使主外事,各行其职,共同效力太后,岂不是比从前那样相互猜忌更好?”
张班目光闪烁不定,起先没有做声。
刘管放低了声音。
“实不相瞒,莫说内史大人先前与长沙国暗中往来替慕氏游说一事,节度使心知肚明,便是再久远些,大人您的另些旧事,节度使也是有所耳闻。只是向来知道内史大人您有才干,有意结交,这些,又算得了什么?”
张班大吃一惊。
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收受贿赂的这些事竟也早被谢长庚探知了。想必从前自己暗中发难于他,他也是心知肚明,不过隐忍不发而已。
他的后背迅速冒出了一层冷汗,又是尴尬,又是心惊,一时说不出话来。
刘管看着脸色灰败的张班,微微一笑。
“内史大人,谢节度既派我来见大人,对大人的信任程度,难道大人还是有所疑虑?”
张班再不犹豫,上前一把握住刘管的手,笑道:“惭愧!从前我不知谢节度使乃如此英雄人物。劳烦你回去转告他,从今往后,我与节度使一心一意,愿共同扶持朝廷,效力太后!谢节度使但凡有用得到本官的地方,尽管开口。”
刘管与他耳语了几句。
张班一口答应,略一沉吟,忽然想起一事,叫刘管稍等,走到案后,提笔写了一信,封好递了过去,说道:“劳烦你将此信转给节度使。”
刘管将信收起,朝张班道了声别,随即转身而去。
刘管去后,张班独自在书房里,慢慢擦去面额上的残余冷汗,出神了良久。
……
五天之后,一道来自刘后的懿旨,被信使带着从上京出发,日夜兼程一路八百里加急地送到了河西节度使府。
刘后在懿旨里说,她收到谢长庚附带细作口供的奏折之后,极为震怒,传齐王对质,齐王当场伏罪,原本应当重罚,但念在他也是出于对朝廷的忠心,误听谗言,一时糊涂做了错事,这回便以惩戒罚罪。
刘后安慰谢长庚,倘若下回再有这样的事情发生,无论是谁,再不轻饶,她已在朝会严厉告诫群臣,叫谢长庚千万不要因此心灰意冷。对他的赏赐已是上路,不日便会送到。先前随奏折而去的那封请辞折,则一并原封退回,刘后命他尽忠职守,继续效力朝廷。
懿旨送到之后,再过些天,刘管也秘密回到了姑臧,这一夜,见谢长庚于节度使府的书房,不顾路途劳累,风尘仆仆,拜见谢长庚后,便将自己这趟去往上京的经过说了一遍。
张班和他会面过后,次日,刘后收到了谢长庚发自河西的奏折。
这也是一道请罪书。
他说前些时日,自己陆续在姑臧抓获数名细作,本以为是北人所派,起先并未上心,后来追查,露出端倪,方知出自内廷某位藩王指使,想是疑心自己有作乱不轨之心。他深感惶惑,为免日后招来更多猜忌,痛定思痛,已于节度使府自摘印信,请辞官职,并上折向朝廷和太后请罪,祈证清白。
刘后收信之后,当场将张班召入宫中议事,随后便有了齐王认罪的一幕。
说起这个,刘管极是兴奋。
“大人,咱们早就盯上了齐王的细作,先前您却没有动静,我还有些不解。原来这时派上用场,可谓一箭双雕。不但把张班收得服服帖帖,叫他往后两只眼睛只顾盯着齐王,齐王往后,恐怕也不省心了。”
谢长庚笑了笑,目光微微闪烁,随即问:“赵羲泰在长沙国的事,怎么说?”
刘管立刻道:“我提点了张班。张班在刘后面前进言时,特意提及齐王世子如今人就在长沙国,或是另有所图。刘后很不高兴,当时质问齐王,道若只是治病,为何不将神医请去齐王府,却叫世子拖着病体千里迢迢亲自就医?齐王极是惶恐,百般解释,道出宫后便叫人传话,立刻将他儿子召回。”
刘管复述着自己后来从张班那里听来的话,心中其实还是有些不解。不知节度使何以会对赵羲泰也盯得这么紧,不容他留在长沙国治病。
他说完,看着节度使,见他神色平淡,只是点了点头,微笑道:“这些天辛苦你了,也不早了,我这里无事,你先去歇息吧。”
刘管告退前,取出张班那夜叫自己转呈的信,递了上去。
谢长庚独自留在书房里,拆开信,视线才扫了一眼,脸色一下变得难看无比,原本那点勉强还算愉快的心情,骤然转为恶劣。
他又看了一遍,将信慢慢地折起,收了起来,压下心底的怒气,凝神了片刻,起身出了书房。
他回到卧房,心中却依旧气闷无比,难以纾解,知这一夜怕是睡不着了,索性出来,命随从备马,连夜出发去往休屠城。
第二天,他到了休屠城,副将刘安知悉节度使来了,带人出城来迎。
谢长庚纵马来到边境,上了一道高岗,眺望远方,一望无际,草木萋萋。
他开口,问北人最近的动静。
刘安道:“末将正有一事,想传信给大人商议,这么巧,大人自己今日便到了。北人最近倒没什么动静,但末将对马河谷一带有些不放心。那里也是土人的聚居之处,是个隐患之地。以末将浅见,最好令那里的土人全部搬迁,尽快建造戍卫,否则,日后起战,北人若是想到以马河谷为突破口,收买土人通过,铁骑便将直驱而来,对这边的守军,极是不利。”
“试过和他们接触了吗?”
谢长庚眺着视线尽头的远处,那片河谷的方向,问道。
刘安点头,随即又摇头。
“末将亲自去过,连路口都不让进。”
他看了眼节度使,见他眉头微蹙,小声道:“夫人走了也有些时候了吧?节度使何不将夫人再接回来……”
谢长庚看了他一眼。他忙闭口。
“走吧,去马河谷看看。”
谢长庚停了片刻,驱马继续朝前而去。
第二天,他回了姑臧,在节度使府的书房里坐了片刻,不再犹豫,取笔写了一封信,封妥,叫来管事,命他传信使,以最快的速度上路,将信传到长沙国,交给慕扶兰。
管事忙接过信,又递上一封方才收到的信,转身而去。
谢长庚一看封口上的特殊印鉴,便认出是留在岳城的朱六虎通过自己告知他的特殊路径传来的。
他一直在等着。却过了这么久,才又送来一信。
他略微感到不快,拆阅了信。
朱六虎在信里说,长沙国最近依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只在前些时日,南方三苗之地饥荒瘴疠,前来求助,慕宣卿借粮,帮助他们渡灾,并且,翁主也去了南边的涟城行医治病,当时他夹在人群中,目睹了翁主出发的情景。
翁主身边带着一个四岁左右的男童。他多方打听,查到男童名叫熙儿,是翁主所认的义子,根据时间推算,应该是她从河西回来的路上遇到的。
当日他也看到袁汉鼎随翁主一道出发,应是同行之人。
谢长庚的视线停在信上末尾的几列字上,眯着眼睛,凝神了良久,信纸在他手中捏成了一团。
他慢慢地站了起来,走了出去,对着外头的仆妇吩咐道:“给我把管事叫回来!替我准备,我要出趟远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