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喆没有想到,事情竟会发生如此的突变。
她出身于慕容氏,名义上是皇族,但生逢乱世,慕容家族天性里的冷血和残酷,在她的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为了实现霸业,这个家族容不下半点多余的温情,对子弟,灌输最多的,也是为了实现目的,无所不用,无所不为。
慕容家族之人亲情淡漠,自相残杀,究其原因,除了天性使然,向子弟灌输的这种教育,或许也是一个原因。
她从小被发现颇有天分,于是便被家族加以特殊训练,希冀技能和皇族身份的加持,日后能为家族霸业发挥最大的作用。
对于自己的幼年,她印象最深的记忆,就是有一次,因为没有完成指定的训练,她被罚跪在那厚得积到膝盖的雪地里,又饿又冷的时候,她其中之一的兄长慕容替,悄悄给她送了一块吃的东西。
那时候起,她便下定决心,日后无论如何,她都要追随这个兄长,以全兄妹之情。
在蛰伏了这么久之后,她的兄长慕容替,终于选择在这个时机,向他实现皇图霸业的最大阻碍,亦是最大仇敌的南朝人李穆,发动了蓄谋已久的主动进攻。
为了这一次的进攻,她知道,自己的兄长,暗中布下了周密至极的精心安排。
以重金和许利,收买南朝的巴东刺史荣康,叫他为己所用,指使他将那块试炼人心的石头以“天降祥瑞”的名义送到建康,不过只是计划里的其中一步而已。
在兄长的计划里,这是他和那个名叫李穆的南朝人之间的决斗,只许胜,不许败。所以她又被派来这里,推波助澜,以便尽快拿下长安,断掉李穆的后援,以期在战场之上,实现最大的压制。
这一次的行动,于她而言,是一次很大的冒险之举。
她的易容术可以称之为炉火纯青,当世无二。同为女性,加上这几年,她对高氏女暗中悉心揣摩,处处刻意模仿,当她冒充出现之时,她笃定,对于一般不熟悉高氏女的人来说,她就是高洛神,高洛神就是她,绝对看不出什么破绽。
但是对于熟悉高氏女的人来说,易容术并非万无一失。
哪怕她保证,自己所有的眼神语气都能做到惟妙惟肖,甚至有时对着镜子,连自己也沉醉其中,真假难辨。
但假的就是假的。在白天,尤其日光之下,当皮肤毛发纤悉毕露,一颦一笑之时,假肌纹理不可能做到和真实一模一样,很容易被瞧出端倪。
她行动的最佳时机,就是光线不够的早晚、夜间,或是阴天。
她很幸运。昨天高允到达之时,因为连日阴雨,天气阴沉。
此刻也是一样,又是一个阴天,加上还是清早时分,光线更加黯淡,更利于她的行动。
两军对战,士气为先。
这种时刻,她以李穆夫人的身份出现在城下劝降,命令守军交出城池。
哪怕最后无法成功,但试想,最高统帅的夫人,亲自现身在两军对垒之地,站在朝廷一方喊话,消息传开,这对于长安守军的士气来说,将会是如何的一个迎头痛击。
她本以为,这是上天助力于她,将机会送到了她的面前。
露完这次脸,她便可以借故消失,安全地离开。
只要再多给她片刻时间,事情或许便就成了。
她没有想到,她化身的人,会以如此一种方式到来,令她顿时原形毕露,无所遁形!
短短一个瞬间,无数的念头在慕容喆的脑海里盘旋。
在周遭无数道视线的注视之下,出于求生之本能,她微微挪了挪脚,试图伺机奔向不远之外的那条护城河,以试一试自己最后的运气之时,脚步突然又定住了。
那只原本蹲踞在那女子身边的白虎,两只眼睛盯着她,射出阴冷的,犹如看着猎物似的,叫人见了不寒而栗的目光。
仿佛觉察到了她的意图。白虎一下从地上站了起来,微微拱背,后颈上的毛发,根根竖立,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咆哮之声,仿佛随时就要扑上来的样子。
慕容喆立刻停止了试图逃跑的尝试,僵硬地立在了原地。
高胤示意一个随从过去。那人上去,伸手一扯,女子那张精致的面皮便被剥去,伪装之下,是一张苍白的,和洛神完全不同的女子面孔。
近旁之人,无不瞠目结舌。
高允的一张脸膛,顷刻间更是涨得血红,人动弹不得。
洛神取出那只虎符,让高允过目后,转给他身旁的那些军中将领。
熟悉的虎符,从一只只手中传递而过,最后被送到高胤手中。
“大兄,阿耶当初择你为家主,临走之前,对你可有一番交待?”
洛神问道。
高胤郑重持虎符于手,转身向着军士,高高举起,喝道:“见此虎符,如见我伯父本人!我尊虎符之令,众将士亦听令,立刻停战,照次序退兵,回归营地!”
他的命令,迅速地被传递了下去。
很快,回应这道命令的发自将士的欢呼之声,响彻在了长安城外的旷野之上,久久不散。
包围了长安城一夜的军队,开始有条不紊地撤退。
长安城门开启,孙放之带着身后的将士,笑容满面地奔了出来,向洛神见礼,迎她入城。
“哈哈,好险!鲜卑人无耻狡诈,无所不用其极!险些连我也给骗了!我就说嘛,夫人怎可能会不顾大司马之安危来劝降!”
高桓也被放了。他一把甩脱束缚着自己的绳索,提剑怒气冲冲地奔了上来,咬牙切齿:“敢冒充我阿姊,受死去吧!”
他提起一把寒光闪烁的利剑,朝着慕容喆的胸脯就要刺下,不带半点怜香惜玉。
“高小将军,你若杀了我,便永远也别想知道长公主的下落!”
慕容喆忽然擡起眼睛,嘴唇翕动,说出了如此一句话。
……
生平第一次,洛神终于踏入了这座当初李穆以许聘之名为她打下的城池。
城外军队撤退了,再不会对长安造成任何的威胁。
义成的好消息也跟着传了过来。
樊成赶到西陵,将她的话带到了陆柬之的面前。正关注着时局的陆柬之当即召集军队,奔赴义成。荣康久攻义成不下,又得知援军到来,即将赶到。对于义成,他本就抱着能吃就吃,吃不下就跑的念头来的,见状不妙,立刻放弃攻城,带着军队逃回巴东。
义成安全了。
慕容喆被关了起来,供了一些关于长公主的情况。她声称,当初建康危急,长公主遭遇劫难,危急之下,就是自己将她从那对居心险恶的姐弟手中救出,帮她顺利生产,再带去北方。如今不但母子皆好,而且自己对长公主,也始终以礼相待。
虽然除此之外,无论再如何逼问,她也不肯多说半句了。但凭着直觉,洛神感觉她说出来的这些,应当都是真的。
也就是说,母亲和自己那个素未谋面的小阿弟,如今还活着。至少目前看起来,应当还是安全的。
虽然依旧落在慕容替的手里,洛神也不知父亲如今身在何方,是否已经追查到了母亲的下落,但比起过去几年来的生死茫茫,这已是不幸中的万幸。对于洛神来说,完全可以称得上是另一个天大的好消息了。
她盼望李穆早日奏凯,顺利归来。
她真的想念他,想得几乎快要发狂了。心底里,积聚着无数的话,想要当面说给他。
但是,随着陆续传回的关于前方战事的消息,却又紧紧地攫住了她的心。
传回来的消息说,李穆此前取得潼关大捷,乘胜东进,如今已经过了弘农,打到黾池一带,因为天气的阻滞,暂时停止东进,和退到了新安的北燕军队相持着。
长安一解围,高桓立刻带领一支军队和后续的粮草,发往黾池增援。
但昨天,却传来了一个坏消息。
那支运送粮草的增援军队,在抵达弘农之时,道路被猛涨的山洪冲毁,山体坍塌,交通断绝,大队人马无法前行,只能停在那里,派人迂回寻路,去向李穆传送消息。
突发的恶劣天气,复杂无比的地形,不择手段的敌手。
洛神的心一下便悬了起来,日夜难安。恨不得立刻赶去前方,看个究竟。
……
暴雨不绝,流经黾池的涧河猛涨。
不过一夜之间,水位便漫过了河岸,河道迅速扩张,河水冲刷着两旁的山地,大片大片的泥石坍塌,掉落水中。
李穆站在河岸之上,脚下,那片卷着泥石的浑浊的河水,滚滚东去,拍击着岸边的岩石,溅出阵阵激扬的水花。
他眺望着远方,身影宛若一道凝重的立岩,已经这般矗立了许久。
“大司马!弘农传来了长安的消息!”
一个信使踩着脚下的泥泞,向他急奔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