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康之南,距离京师不过数百里的溧阳。
就在不久之前,宣城叛军第一次造势,试图攻打建康之时,高峤曾亲自从建康赶赴而至,在此地痛击叛军,成功狙击,一度令叛军龟缩不前。
但是那场短暂的胜利还没过去多久,这个地方,便又再一次地陷入了争战。
一方依旧是那支朝廷军,另一方也仍是来自宣城的叛军。
但和前次不同的是,这一次,叛军里还拧合了一股天师教的力量。
溧阳的这场争夺之战,已是进入了第五天。
朝廷军一次次地打退了来敌的进攻。但宣城军和天师教众拧合起来的叛军,却仿佛从那地底深处爬上来的源源不绝的蝗螟,漫山遍野。打之不尽,灭之不绝,退了一波,又来一波。
尤其那一支由天师教弟子组成的数千人的先锋队伍,个个面孔僵硬,双眼血红,眼底闪烁着野兽似的兴奋的异样目光,手中举着利剑,狂冲而上,见人就砍。
没有什么能挡住他们的步伐。这些人仿佛不是人,而是一大群只有生命,没有灵魂的僵尸。除非是断气了,或是断了腿脚,否则,即便被斩断手臂,血流如注,也不会阻断他们一边拖着断手,一边踩着同伴尸体朝前冲去的步伐。
一个人倒下,后头立刻有更多的人冲上。
在一场为了争夺有利地形的野战中,李协便亲眼看到一个被自己一刀砍下了脑袋的天师教弟子,竟就挺着那具脖颈和肩膀齐平的缺了头颅的身体,又笔直地超前冲出了七八步路,这才扑了下去,而那把剑,还紧紧地握在手里。
此情此景,便是叫他见了,亦感毛骨悚然。
溧阳是建康南向的最后一道关口,倘若失了溧阳,便如同为叛军打开了直通建康的门户。而建康,除了高峤多年以来用心经营的石头城和它那道并不如何高大的城墙,便再也没有任何能够值得一提的屏障了。
人人都知溧阳的重要。加上每战自始至终,高峤必现身指挥作战,甚至不顾属下苦劝,亲自披甲执锐,上阵和将士一同杀敌。受他激励,无论是广陵军抑或是被留下一道守城的中军,到了这一步,皆已是杀红眼睛,再无人敢思后退。
便是凭着这拧成一股的士气,数日之后,朝廷军不但夺回了先前失去的阵地,还将叛军往后逼退了五十里地。
然而,上下还没来得及喘一口气,在激战进入第七天时,高峤却还是不得不做出了收缩阵地、退守城内,分兵回往建康的决定。
因为他已没有别的选择了。
他收到了最新的战报。
望江郡在数日前被攻破,荆州叛军兵分两路,一部分走沿江陆路,攻占沿途郡县,势如破竹,另部分在许泌的亲自督战之下,择舟船代路,沿着江流顺风疾行,径直朝着建康汹汹而来。
这支循水路东下的叛军,不日就要到了。
胜利的喜悦,转瞬便烟消云散。
高峤安排由谁留下守卫溧阳的时候,议事堂里一度静默。
谁都清楚,在分兵去往建康之后,凭着数量根本无法和对方抗衡的人马,靠这一扇城门,想长时间抵御住外头那些近乎疯狂的数不清的叛军,压力极大。
这已不是单纯是死或者活的问题了。而是城池若是破了,自己便是战死,一个不好,便极有可能要背负一个无能误国的罪名,遭人唾骂。
这个罪名,谁也担当不起。
“高相公若是信我,我愿领军,固守此城!”
一片寂然之中,李协缓缓出列,行礼说道。
高峤注视着他,那双深深凹陷的眼睛里,慢慢地露出一丝欣慰之色。
他从座后起身,亲自走到李协面前,将他扶起,说道:“我回往京师,必全力抗击荆州兵,力保建康不失。你若能率领儿郎在我打退西路荆州兵前,保这道门户不开,此战,你身居首功!”
“相公放心!全军官兵,心坚如铁!没有相公之令,便是血溅三尺,亦不后退一步!”
李协一字一句地说道。
……
高峤派了当日主动请命留于建康的两个中郎将和李协一道守城,留下守军之后,当日,连夜带领剩余军队,赶回建康。
建康西的石头城,始建于前朝,本就是个用以拱卫建康的兵堡。当年北伐之前,高峤便开始再次经营,不但门户高深,城墙更是固若金汤,号称江东第一要塞。
许泌在朝多年,不会不知石头城的坚固。抵达之后,高峤料他必会绕过石头城。最有可能的路线,便是取道蒋陵覆舟山一带,提早在那里设下埋伏。
果然被他料中。
到了那夜,叛军趁着夜色掩护,在远离石头城几十里外的江畔舍舟登陆,迂回朝着建康袭来。
原本是一场预计中的奇袭,没有想到,在经过蒋陵附近一处地势低落的山坳道时,竟遭遇到了伏兵。一时间,两边山头火箭如蝗,擂石滚滚。叛军猝不及防,在山坳道里为躲避攻击,相互践踏,等伏兵杀出,略作抵挡,便溃不成军。
许泌见状不妙,慌忙收兵后退,丢下那些死伤士兵和满地的盔甲辎重,被朝廷军一路追杀,魂飞丧胆,带着败军,逃了半夜,直到天亮,一直逃到了建康西北方向的江城县的野地里,利用平坦地形重新整队,这才算是躲过了一劫。
此次他之所以兵分水陆两路,自己亲自带着水路来的这支军队,迫不及待地先就去打建康,原因全在于李穆。
他向来怀着造就大业的念头。但没有想到,先前一场北伐,非但没能达到排挤高峤的目的,反倒令自己在朝廷里,失去了立足之地。
就在他为是否继续谋反,又何日谋反而犹豫不决之时,起于吴地,继而迅速蔓延开来的声势浩大的天师教乱,令他有了一种如有天助的感觉,再不犹豫,决定趁着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起事造业。
但是放眼南朝,他还忌惮一人。
那人便是李穆。
他知道李穆是个可怕的对手。
一旦他回兵南朝,而自己到时若是还没有控制好局面,将极有可能遭遇困境,稍不小心,说不定还会阴沟翻船。
所以他一开始,就打算要将李穆母亲拿到自己的手上,悄悄派人潜往京口,没想到李母住进了庄园,门禁森严,根本没有机会下手。所以他干脆又指使那些江洋水贼公然去打京口。
他原本以为,如此应当能够事成。
但最后传来的消息,还是令他失望。
而更不妙的是,他也得到了消息,李穆果然如他所料的那样,已经发军南下。
所以他更是需要尽快打下建康。
在他的谋划里,建康虽然无险可守,但他只要能在李穆回兵之前拿下建康,继而攻占京口,牢牢控制住广陵渡,则意味着,从上游荆州开始,直到下游的江东,整片江域,以及靠着大江而得的占了朝廷国帑来源很大比重的商贸和漕运,亦全部落入他手。
他掐住了南朝的命脉,再将李穆拒于江北,令他无法渡江南下。如此,日后他完全可以凭着这条大江,和李穆,和退到东南一隅的朝廷对抗,图谋余下。
这便是他为何要亲自领兵奇袭建康的缘故。
从他利用天师教作乱的机会公然反叛之后,诸事顺利。
与高峤左支右绌,疲于应对的窘状相比,他简直称得上是一帆风顺心想事成,原本有些自鸣得意。
没有想到,登陆后的第一战,竟就中了高峤的埋伏,败得如此难堪。
许泌又恨又恼,在江城县整休了两日,获悉新的捷报,道杨宣所领的那一支军队,一路战无不胜,沿途攻城略地,势如破竹,一些小地方的郡县官员,甚至不作丝毫抵抗,直接打开城门投降。
军队已经打到了当涂一带,离建康,不过也就三四天的路程了。
许泌大喜过望,将这消息发了下去,又以重赏激励士兵,随即调兵遣将,再次打向建康。
高峤首战获胜之后,知许泌必会卷土重来,派江乘令崔高守卫建康北的西陵,庐江太守尚纲守卫东向的青溪,石头城官兵守西门,自己领军,布防在台城的南向云龙门。
血战三日,崔高和尚纲相继阵亡,西陵和青溪落入许泌手中。
许泌士气大振,乘胜推往云龙门,高峤亲自领军对阵,战中,许泌被他一箭射中胸口,落马坠地,近旁之人起先以为他被射死,惊慌不已,擡起他仓皇逃走,高峤抓住机会反扑,逼得叛军又后退了数十里,将西陵青溪两地,终于夺了回来。
那一箭只是被护心镜所挡,只射裂了盔甲,入肉寸许,并无大碍。
虽然虚惊一场,死里逃生,但许泌此前没有想到,原本以为可以轻而易举拿下的建康,竟也如此难打。不但自己险些丧命于高峤之手,手下士兵亦伤亡惨重,疲倦不堪。想起先前,他想征发附近郡县的民众替自己充当军伕,民众又怨声载道,纷纷逃走。一时也无心再战,下令原地驻扎休息,焦急地等着杨宣的到来。
叛军虽第二次被打退了,建康再次获得了喘息的机会,但这一仗,朝廷军亦损失不轻。不但普通士兵,就连中等以上的将领,也伤亡了十数位,触目惊心。
高峤不顾疲倦,在台城云龙门外临时树起的营地里看望那些受伤士兵的时候,辕门之外,突然疾奔入内一个满身污血的信使,带来了一个可怕的消息。
毗陵失守了。
负责防守毗陵的征镇将军钟铭,出身士族,随高允征战多年,从前原本一直在广陵驻军,这次高峤调军南下,钟铭被调了过来,听命于高胤。
他自觉资历深,论辈份,能和高允称兄道弟,更是高胤的叔辈,欺他年轻,对自己被安排听命于他,心里不满。但知高胤是高峤看重的高氏下一代家主,碍于高峤之命,明里也不敢有所表露,被派去毗陵后,布防完毕,打退了几次天师教众的围攻,心里便轻视起来,觉得高胤如此郑重其事,实在小题大作,天师教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不过尔尔,高胤如临大敌,只是因他无能而已。
就在数日之前,高胤来此巡营,等他离开之后,钟铭竟召了几个亲信部下在帐中饮酒作乐,私下讥笑高胤胆小无能,众人附和,无不喝得酩酊大醉。
恰好就在那夜深夜,先前遭败的天师教纠合了十数万之众,在教首吴仓的亲自带领之下,朝着毗陵,发动了大规模的夜袭。
结果可想而知。
钟铭酒醒,想要列阵对抗,已是迟了。
高胤闻讯赶来,毗陵已是失守,那钟铭也被杀死于乱军,头颅高高悬于城头。
此前布置出来的三角防线,一夜之间,被撕破了一道口子。次日,吴仓便率领弟子和教众,马不停蹄地朝着帝后所在的曲阿杀去。
“高相公!天师教倾巢出动,人头不下十万,又是那教首带头作战,凶悍无比,曲阿守军不足,已被四面包围。高将军先前指挥作战之时,被流箭所伤,陆公子正代他领军,艰难守城,情况万分火急!先前派出数位信使,皆出城不远便被发觉拦杀,小人潜出,拼死逃生,终侥幸来此报信!”
信使跪地,高声喊道。
高峤眼前突然一黑,两耳嗡嗡,身体微微晃动。
左右慌忙上来扶他。
他稳住身体,推开扶着自己的手,一把抓起信使送来的高胤的亲笔书信,一目十行地看完,肩膀僵住了。
帐中,他的面前,围站了十来个神色沉重的副将,无不屏住呼吸,等着他的决定。
高峤的身影,宛若一道石雕的柱,一动不动。
慢慢地,他的手无力地垂落,那双布满了血丝的眼睛里,流露出了一片充满了愤懑和无奈的感伤。
“天意如此,我能奈何?”
他喃喃地,自言自语般地如此道了一句,表情似哭非哭,似笑非笑,极是怪异。
周围静悄悄的,无人发声,气氛沉重无比。
“派人传信李协,不必死守溧阳了,叫他安排好退路,撤往曲阿。”
他定定地出神了片刻,吩咐说道。
立刻有左右得令,转身出了营帐。
“下令吧。立刻撤了建康所有布防,安排好断后,避免让许泌借机追上攻击,连夜发往曲阿。”
他对自己的部下说道。
说出这话的时候,他眉宇间的那种萧瑟和悲凉,令此刻立在他面前的所有的人,不无为之动容。
“高相公!”
一个从年轻时就追随他北伐的高氏家将猛地下跪,唤了他一声,声音哽咽。
“请高相公领兵,尽快去往曲阿保护陛下,这里交给末将便是!末将必定抵死守城,绝不叫那逆贼得逞!”
“末将亦愿守城!”
“末将同请命!”
周围声音,此起彼伏,众人纷纷下跪。
高峤面色惨淡,摇了摇头。
“曲阿那里,除了帝后,还有无数疏散过去的居民。建康可以丢,曲阿万万不能有失!”
“……更何况杨宣那支人马,快则一两天内,慢也最多不过三四日便就打来了,到时便和许泌合军。”
“原本朝廷这些兵马,想要应对就已不易,何况如今出了如此意外,还要拆分开来?”
他闭了闭目,复睁眸,视线从面前这一张张多年前起便追随在自己身边东征西战的家将的熟悉的脸孔之上掠过,眼底,隐隐地现出一层闪烁着的水光。
“你们都是跟随我多年的人了。此次想必天意如此,你们也不必再为此城枉送性命了。全部听我的令,立刻收拢各自人马,尽快动身!”
“末将遵命!”
众人纷纷从地上起来。有暗暗擦眼的,有神色严峻,议论着撤退法子的。
便在此时,突然,营房之外,那条通往南郊方向的道路的尽头,仿佛隐隐传来了一阵异样的响动。
那动静由远及近,起先犹如极远之境的一道平地闷雷,若有似无,听得不大真切。待人想要侧耳细听,恍惚之间,还没来得及觉察出什么,竟就好似快如迅雷,转眼便已滚滚而来,到了近前。
所有的人,在这一个瞬间,全都听了出来。
那是大军急速行军而来才能发出的能叫神鬼都为之变色的震撼声浪。
伴着那越来越清晰的,千军万马正席卷而来的轰隆隆的脚步和呐喊之声,脚下的大地,仿佛亦为之微微震颤。
荆州叛军,竟然说到就到!
所有的人,在这个瞬间,心里立刻蹦出了如此一个念头。
众人面色一变,不约而同,猛地全都看向了高峤。
气氛仿佛瞬间冰冻。
高峤的两道目光,亦陡然沉凝。
他的双肩之上,犹如压了两座泰山,从案后站了起来。
“传令,调敢死营即刻出城,以性命阻挡!其余军队立刻集结,以营号为序,速速撤离!”
他的部下得令,大步出营,各自要去安排事项之时,突然,一个斥候的身影出现在了辕门之外。
那斥候狂奔着,仿佛一道闪电,不顾一切地冲入了高峤的营房,扑倒在了地上。
“高相公!李刺史——李刺史他带兵到了!”
狂喜的声音,从这斥候的口里,传入了每一个人的耳中。
气氛再次陡然凝固。营帐里,除了那报讯的斥候发出的呼哧呼哧的喘气之声,没有半点别的声响。
但是就在下一刻,所有的人,仿佛一下活了过来,七八只手,全都探向了地上的斥候,一下将他拎了起来。
“你再说一遍?”
斥候吞咽了一口口水。
“禀高相公,禀各位将军,是李刺史到了!荆州叛军在当涂时,便被李刺史从后赶到给打散了。李刺史方才领军赶到了建康,即刻便能入城了!”
众人相互对望了一眼,突然,也无人带头,不约而同,全都放声大笑了起来。
哈哈笑声里,充满了一种犹如劫后余生般的无比狂喜和快意。
“高相公,你可听到了?李刺史回了——”
那副将转脸看向高峤,见他双目定定望着营帐帷门的方向,蓦然间,放射出异样的光芒,擡步,匆匆似要朝外走去,步伐却有些漂浮。他觉得有些不对,正要上去扶一把,却见他身体一晃,毫无预警地,人一头栽倒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