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穆心下便如脚下这滚滚江水,一片茫茫。
他做梦也没有想到,好好的,为何她突然就变了心意。自己不过是被京口令在路上耽搁了一会儿,她竟连招呼都不打一个,丢下他就回往建康去了?
他猛地转头,厉声道:“夫人就没有别话了?”
随从想起方才夫人到了渡口,上船后,命人将这几口箱子擡出来,叫自己看着,又道了那么一句叫他转的话,随后便扬帆而去的一幕,此刻还是犹如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云里雾里,见李穆脸色很是难看,缩了了缩脖,小声地道:“未曾留有别话。当时说了,撇下我就去了……”
李穆想起她今早出门后便不大理睬自己,又想起昨晚两人之间那一场对话,心里忽上忽下。
他隐隐有一种感觉,她在生自己的气。
但是他又实在想不通,她为何还要生自己的气?
他觉得自己早就想通了,不再介意琴谱的事,自然,也是相信她的话的。
李穆实在不知,自己到底还错在哪里,竟引来她如此的不满,做出丢下自己一走了之的任性举动?
他感到有点着恼。微微皱眉,忽又想起方才和京口令叙话时,对方曾提了一句,说是大早得人来报,说他提早出了门,这才匆匆赶来,幸好没有错过相送。
当时自己并未留意京口令的话。但此刻细细回想,突然之间,他若有所悟。
洛神撇下他独自走了,绝非是到了渡口才临时起意。
极有可能,今早的京口令就是她叫来的。这几日在家里,她看似若无其事,和自己的母亲和阿停她们处得融洽亲密,在自己的面前,亦一如既往,但说不定心里,她早就已经有了这个打算。
他被自己的小妻子给蒙了,浑然不觉,直到这最后一刻,才明白了过来。
李穆脸色愈发难看了。见那随从还呆呆地看着自己,沉着脸,命他暂时将东西搬到驿馆里去,在那里等着,不要回家惊动卢氏,自己立刻追了上去。
他沿着江岸一路西去,追了整整一天,直到傍晚,追到了一处可供舟船停泊过夜的码头,寻遍停在那里的船只,也没看到洛神坐的那条船的踪影。
这段水路因了靠近建康,水道繁忙,江中千帆百舸,从早到晚来回船只穿梭不停。那艘船的外表看起来也普普通通,并无任何显眼之处,加上江面宽阔,若是远离江岸而行,自己未必就能无所遗漏地看到它的踪影。
李穆站在江边,眺望着落日后的昏暗江面,出神了片刻,做出了一个新的决定。
他决定停止这种徒劳无功的愚蠢行动。
他走陆路。若是全速前行,必快于她走水路。
与其像这样漫无目的地海底捞针,唯恐错过,倒不如快她一步,先赶到建康城东水道百里之外的那道闸口,在那里等着,守株待兔,等她船到了,将她拦截下来。
李穆打定了主意,纷乱了一日的情绪终于渐渐平复了下来。遂胡乱在附近寻了个吃饭的地方,填饱了肚子,略作休整,便继续上路,不过隔日,人便到了江闸口。
江闸距离建康,只有不到百里的路了,所有船只都要经过此道关口,才能进入通往皇城的水道。
方数日前,李穆才带洛神坐船经由闸关出建康去往京口,那闸官自然认得他。忽见他去而复返,从天而降,说要在此等一条船来,心中不解,却也不敢多问,殷勤接待,只等他要寻的那条船到。
李穆便如此,在闸口等了三天。
这三天,通过这道必经闸口去往建康的船,不下千条。
整整三天,从早到晚,从开闸到闭闸,李穆亲自盯着,没有放过任何一条船只。
但是那么多的船,竟就没有看到她的那条。
而算着日子,就算她走得再慢,最迟今天,那船原本应该也是到了的。
李穆再也无法笃定了。心情更是从刚开始的困惑和着恼,变成了担忧和焦虑。
这段水路因近建康,多年一直平安无虞,且樊成等人又都和她同行,李穆原本并不担心她的安全,只想着早些将她拦截回来。
他非常肯定,她不可能走那么快,能跳过自己先回建康。
但是,不知为何,她却一直没有到来。
李穆怀着变得焦虑不安的心情,又等了一天,依然不见船影。
他再也等不下去了,叫闸官继续看着这里,借了几个人,以自己的名义,分别派往沿途几处衙门,问这几日是否有水道异常的报告,自己又沿江畔折了回来,一路打听,一路寻找。
又一天过去了,依然没有任何消息。
那么大的一条船,连同船上的人,仿佛一滴水,凭空地消失在了日头之下,无影无踪。
派去京口令那里的人,最后也传回了消息。道京口令亲自去李家附近悄悄打听过了,这几日,李夫人并没有回来。
希望再次落空了。
李穆已经几个晚上没好好合眼。人急得几乎就要发狂。
原本他是不愿将此事让高峤和长公主知道的,想着自己在她负气回家之前将她截住带走,事情也就过去了。
此刻再看,当初那个想法,显得如此可笑。
他怀着最后一丝侥幸的心情,盼着上天可怜,还有奇迹能够出现。
或许,她真的比他走得快。在他到达那道闸口之前,她便已经回了建康。此刻,人正安然在家。
这日,天刚蒙蒙亮,他入了建康,穿过空无一人的街道,来到了高家府邸的大门之前。
晨光黯淡,两扇黑漆大门,在他面前紧紧地闭着。门前空荡荡,只有大门上方那两盏尚未熄火的灯笼在晨风中轻轻摆荡,迎接着他去而复返的脚步。
他迈着沉重步伐,上了台阶,站在门槛之前,鼓足勇气,举手,握住了大门之上的一面门环。
过了好久,门里终于传出一阵踢踏踢踏的脚步之声。
“吱呀”一声,门开了一道缝。
“何人?大早叩门……”
门里,探出了高家门房的脑袋。
他睡眼惺忪,打着哈欠,看了眼门外站着的人。
那人一身风尘,脸上布满憔悴疲乏,眼眶凹陷,眼底布满血丝,一下瞪圆了眼睛:“李郎君?”
反应过来,忙打开了门。
李穆压下骤然猛跳的心,盯着门房,哑声问:“夫人可是回了?”
门房摇头:“小娘子未曾回家……”
就在听到门房嘴里冒出这几个字的那一瞬间,这一路上,支撑着李穆的所有侥幸和希望的念头,全部彻底破灭了。
他的额头、掌心、后背,顷刻间冒出冷汗,心坠到了冰冷的深渊之底,脖颈仿佛被一只看不到的手给紧紧掐住,几乎就要窒息,却见那门房又露出了笑脸,叫他稍等,随即转身入内,很快飞快跑了回来,双手持了封信,恭敬地递上,笑道:“李郎君,怎就被我家小娘子给猜中了?小娘子随李郎君走前,交给我这信,道李郎君若是寻了回来,就叫我把这信转给你。”
李穆原本觉得自己已经快要死了,突然之间,又活了回来,劈手夺过了信,“哗”的一声,撕破了整道封口,拉出里头的信纸。
才看了一眼,他整个人从头到脚,瞬间凝住了。
门房见他双眼盯着信纸,一眨不眨,面容扭曲,表情似是笑,又似是哭,再瞧一眼,又像在咬牙切齿,极是怪异。一时看得呆了。
“李郎君?你怎的了?可是身体不适?小娘子又怎的了?她没和你一道?”
门房问他。
“我无事。你家小娘子也很好。不必告诉岳父母我来过的事。”
李穆嘶哑着声,吩咐了,一个箭步下了台阶,翻上马背,一人一马,疾驰而去,转眼消失在了晨曦之中。
……
这个深夜,李穆又赶回了京口。
他没有入镇,而是直接去往南郊。
乌骓这样的脚力,在终于赶到位于京口南郊的那座庄园大门前时,也是跑得筋疲力尽,浑身汗淋淋的,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
感到主人松开马缰,背上一轻,乌骓两只前蹄便并拢在了一起,无力地跪趴在地,吐出舌头,大口大口地喘息。
这么晚了,庄园大门早已闭合,门口黑漆漆的。
李穆奔至门前,用力拍门,发出的砰砰之声,在夜色里迅速递散开来。
樊成手中举着一支巡夜火把,疾步而出,看到李穆,高兴地叫了一声,随即似是想到了什么,目露歉疚之色,忙向他行礼,低声道:“刺史见谅。那日实在事出突然。我才送小娘子上船,小娘子便说要走,一刻也不许再等,我实在是……”
还没等他说完,李穆便从他身边穿过,朝里大步去了。
“小娘子就住后头的清辉楼里!过回廊!左拐!池子过去就到了!”
樊成冲他背影喊。
李穆疾步穿过回廊,向左,奔向那座池边小楼。
楼中人已经睡去,门窗漆黑,楼下大门紧闭。
李穆几步并做一步地奔到门前,擡手去推,推不开。
门反闩了。
他拍门。
“谁啊?”
门里传出一道仆妇的问话之声。
“是我!”
他的嗓音又干又哑,但那仆妇还是辨了出来,哎了一声,急忙起身,点亮了灯。
“李郎君稍等,我先去和小娘子说一声!”
一阵噔噔噔的登梯之声。
李穆站在门前等待着,人依然还在喘息,带着他灼热体温的汗,一滴滴地从他额面上滚落。
过了一会儿,楼上一扇窗里亮起灯火,透出一片暖黄的灯火。
李穆屏住呼吸,侧耳听着那仆妇下来的脚步之声。
仆妇回话了,声音里却带了惶惑,隔着门道:“李郎君,实是对不住,不是我不给你开门,是小娘子说,知你一路辛苦,叫你自便,先去好好歇息。有话,明早再说。”
李穆目光暗沉,擡手想再次拍门,又停住了。
他退了出来,站在楼前地上,仰头望着楼上那扇小窗。
窗后静悄悄的,不见人影,只有一片灯色。
他望了片刻,收回目光,环顾四周,目光落在近旁的一株老樟树上,走了过去,攀着树干往上,很快上树,站在一簇枝干之上,朝着丈许之外的小楼纵身一跃,身影仿佛一只灵猿,跃了过去,伸臂一把抓住飞檐下的一道横梁,借力往上一荡,人便稳稳地落在了屋顶之上。
他踩着屋檐,足底无声无息地踏过瓦顶,朝着那扇窗户走去,到了窗前,伸肘用力一顶,咔嗒一声,窗户开了。
他翻身而入,双足站在了实地之上。
这是一间女子的卧房,宝帐低垂,兰香弥漫。隔着一道珠帘,李穆看到一个女子身披曳地长衣,背对着自己,坐在镜匣之前。
她似乎完全没有留意到身后有人闯入,静静地望着镜,犹如沉醉在了镜中人的娇颜之中,握着手中一柄玉梳,慢慢地梳着垂落在她肩上的一束长发。
发如墨,衣如云,腕如雪,人如玉。
他终于找到了她,他那个几天之前,莫名丢下他,叫他经历了一番噩梦般寻妻经历的的小妻子!
在来的路上,李穆曾不止一次地咬紧牙关,想着等他抓到了她,他该如何叫她知道她的任性和她这种任性举动而带带给他的所有焦虑和怒气。
但是真的到了这一刻,在他日夜兼程,几乎跑瘫了乌骓,绕了一大圈,终于回到这里,再次看到她的身影出现在自己眼前之时,此前所有的担忧、愤怒,焦虑,不满,以及疲倦,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他的心里只剩下了满满的激动和狂喜,只想将她紧紧抱在怀里,再也不许她离开自己视线一步。
“阿弥!”
他唤了她一声,一把掀开珠帘,朝她大步而去。
洛神拢了拢自己那把梳得犹如绸缎般平滑光亮的长发,回头,瞥了眼他风尘仆仆的一副落魄样,淡淡地道:“总算还没蠢到家,知道找来这里了。”
“不是叫你自便先去歇了吗?你又做贼似的爬我窗,意欲为何?”
珠帘伴着她的清脆话声,瑟瑟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