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畔宫人的奉承之声,不绝于耳,洛神却心思恍惚。
她想着入宫前母亲对自己说的那一番话,想着方才和阿姊见面时的情景——阿姊依然还是她从前印象中的样子,对自己是如此的好,亲切,周到,后来还唤出了登儿。
登儿是阿姊的儿子,如今的太子。才三岁不到,却已聪明伶俐,黏在洛神身边,姨母姨母地叫个不停,洛神很是喜他。
皇后宫中,充满了笑声和巧稚的童言童语之声,天伦满满。
洛神一直在笑,可是她的心里却知道,阿娘的话,说的真的没有错。
她不再是从前那个只靠父母荫蔽的高氏女了。
阿姊,也不仅仅再只是那个小时曾用身体替她挡住危险的阿姊了。
她们,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不知为何,这个认知,忽让洛神的心里,生出深深的失落,还有一丝莫名的伤感。
出来,她已然发酸的嘴角,再也支撑不住那坚持了大半日的笑容了。
她微微低头,默默地行在平整而宽阔的宫道之上,才出宫门,擡头,意外地看到李穆的身影。
他身穿朝服,就立在宫门外不远的一座镇兽旁,似乎早就看到她出来了,正默默望着,见她看到了自己,朝她一笑,快步走来。
他面庞上的笑容,宛如一道阳光,冲破云霾,迎面而来。
洛神呼了一声“郎君”,惊喜不已。
李穆停在了她的面前,笑道:“我散朝出来,宫门外恰好遇见高七,方知你被皇后召入了宫,便在此等着。走吧,我先送你回家去。”
心底方才所有的失落和伤感,仿佛因为面前这个在此一直等着她的男子,突然间烟消云散了。
她笑着说好。
李穆扶她上车,自己骑马,护在车旁,一行人离开皇宫,向着高家行去。
牛车不紧不慢地行在建康的街道上,沿途,李穆不断被人认出。
路人纷纷驻足,低声议论。
“他就是那个打下了长安的李穆李将军?真是仪表堂堂,八面威风。”
“胡人听到他的名字就害怕,连仗都不用打,自己先就跑了,拱手让出长安……”
“老天总算开眼,才有李将军武曲星转世。咱们南朝人,憋气了那么多年,如今可算是出了个战神,要替我们汉人拿回老祖宗留下的地方……”
“南朝有高相公和李将军这对翁婿,一主内,一主外,日后,再也不用怕了!”
“是啊是啊!李将军和高氏女,真真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设……”
洛神悄悄地拨起一点挡帘,看向车外的郎君。
来自身后那些民众的啧啧赞叹,并未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的痕迹。他护在她的身边,双目望着前方,依然不紧不慢地朝前而去。
后头,此刻有另一辆牛车,正停在岔道口上。
车中坐了一个士族子弟模样的年轻男子。
前头那行车马,分明已经走了过去。路人的赞叹之声,却还是不断地飘入他的耳中。
他撩开挡住自己视线的车帘,盯着前头那辆渐渐远去的牛车,视线又落到车旁骑马男子的背影之上,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忽然命牛车停下,从车中下来,叫一个骑马随从下马,自己翻身而上,抽了一鞭,驱马便追去,很快追了上去,到了后头,非但不减缓马速,反而朝着跟在李穆之后的几个高家随从,一头撞了上去。
随从毫无防备,险些被撞翻在地,打了个趔趄,几人才稳住脚,大怒,转头,却认出撞了自己的,竟是陆家公子陆焕之。
因两家从前关系亲近,陆焕之也是高家的老熟人了,一时不敢发作,只能硬生生地忍住了。
高七压下心中不快,急忙走来,用尽量克制的语调质问:“陆二公子,这路不算窄,我家车马,更未占道独行,你不走空道,上来一头便撞我人,是何道理?”
陆焕之瞥了眼前头已经停马,转头看了过来的李穆,脸上露出笑容,急忙朝着高七抱拳作揖:“七叔,实在是对不住,我并非有意。都怪这畜生!”
他装模作样地踢了一脚马腹。
“这畜生,是前几日一个司马献上给我的,马性还不熟,不认我,只认司马。方才想是见着了真正的司马,想要认主,便不听我的驱策,自己撒开蹄子追赶,我停都停不住,这才不小心撞了上来,七叔你担待些,若人有撞坏,只管和我讲,我赔便是!”
高七不禁暗暗恼怒。
陆家的这小崽子,本事没半点,阴阳怪气,冷讽热嘲的本事,倒是无师自通。
李郎君从前做过别部司马。他这一番话,分明是在讥嘲他出身卑微。
高七急忙看向李穆,却见他神色平静,似乎丝毫未将陆焕之方才那一番话放在心上,只问:“人可还好?”
众人听他发问,忙说无事。
李穆点了点头:“无事便好。累几位兄弟受惊了。晚上我买酒给你们压惊。走吧。”
随从听有酒喝,大喜,纷纷笑道:“罢了罢了,看在李郎君的面,就当是被疯狗子咬了一口。莫睬,莫睬!”
高七见李穆不和陆焕之计较,也就压下怒气,命人重新列队上路。
陆焕之停在那里,见李穆连半个正眼也未瞧自己,路边之人,纷纷朝着自己指指点点,神色里皆是鄙夷不满,又跟着那几个随从起哄,再看向那辆李穆护着的牛车,见窗帘紧闭,知里头坐的是为何人,不禁恼羞,勉强作出冷笑:“一个伧荒武夫罢了,不过侥幸,诓回了长安,也值得如此吹捧?我陆氏霸府,似这等武夫,比比皆是,还不是使唤如狗!等我大兄拿下东都,方叫你们知道,何为真正英杰!”
车中洛神那平日隐藏着的暴炭脾气,一下便发了出来。
方才见陆焕之突然不知从哪里冲上来,故意撞了高家下人,又出言讥讽李穆,便已是气得不轻,但见李穆不和他计较,只能强行忍下。
此刻听陆焕之竟还大放厥词,如何还能忍?隔着车帘,开口:“陆二兄,你这话,说得未免叫人齿冷。我只看到,若无你口中那些被使唤若狗的陆家霸府武夫,大兄再有能耐,凭他一人,便能摇世家之旗,败万千羯敌,拿下东都?”
众人听到车里突然传出一道年轻女子的说话之声,音色极是悦耳,但却犹如敲冰戛玉,隐含怒气,知必是李穆夫人,高氏女郎发声了,一愣,那些议论的,起哄的,纷纷静了下来。
“南朝供养了无数生出来便高高在上的世家子弟。‘敬贤如大宾,爱民如赤子’。那些只知口出雌黄,整日清谈,涂脂抹粉,乃至和女子争奇斗艳的所谓世家子弟,自己便是做不到如此,对正为朝廷,为南朝人征战,乃至流血丧命的前方将士,难道就不能多几分敬重,留几分口德?你这般拿前方陆大兄的名头在这里摇旗,你以为是替大兄挣脸?他品性高洁,若是知道,必会羞之!”
她话音落下,周围寂静。不知是何人带的头,路人里突然爆发出了一片叫好之声,众人纷纷议论着,又相互推挤着,慢慢涌向那辆牛车,盼能瞧一瞧车中方才发话的传言里的高氏女的真容。
李穆的目光,从门帘低垂的那辆车上迅速收回,面不辨喜怒,只叫车夫上路。
车夫得命,立刻驱车前行。
高七瞥了眼呆住,脸一阵红,一阵白的陆焕之,这才觉得出了口闷气,吆喝了一声,领着人,追车而去。
载着高家女的那辆牛车走了,路人却还在热烈地议论着,对着陆焕之指点个不停。
陆焕之终于回过了神儿,重重地踢了一下马腹,又狠狠抽了一鞭,马匹吃痛,发出一声长长惨嘶,掉头疾奔而去。
李穆回头,盯着陆焕之纵马而去的背影,微微眯了眯眼,转头继续前行。
到了家,洛神的气,渐渐也消的差不多了。
只是不知为何,她隐隐有一种感觉,和她归家后的愉快心情不同,从昨日,踏上建康的那一刻起,她便感到李穆整个人的情绪,都透出了点阴郁。
这是很难描述的一种直觉。
就连昨夜在床上,他和先前在义成给她的感觉,也完全不同,他甚至有点弄痛她。
此刻她更是担心。
想方才的这一幕,恐怕会叫他对世家愈发有所隔阂。见他送自己进了屋,便嘱她歇息,说还有事,接着就要出去了,忍不住叫住他,抱住了他的胳膊。
“郎君,你千万不要介意这些人。”
她解释说。
“士族里,也并非全都如陆焕之这样的。便如陆大兄,他二人虽是兄弟,他却绝不是如此蛮横无礼之人。你莫再放心上了,好不好?”
她说完,仰面望他。
李穆微微低头,望着她凝视着自己的充满担忧的一双美眸,片刻后,将她身子轻轻拥入怀中。
“我知道。阿弥,方才还要多谢你替我解围。我无事的,你放心吧。”
他面带微笑,语调温柔,叫洛神终于放下了心。
李穆抱着她,温存了片刻,柔声道:“我还有事,先出去一下,回来再陪你,好不好?”
这才是他归京的第二天,早上刚受了封,洛神知他必会有很多的事,立刻点头。
李穆一笑,亲了亲她,转身而去。
……
陆焕之在路人的指指点点中,逃也似地上了牛车,放下挡帘,遮得密不透风。
虽看不到外头了,却仿佛仍能感到无数的讥嘲目光,似利剑一般向着自己射来,立刻命人驱车离去。
他又羞又惭,又恼又恨,又带了几分伤心,不想回陆家,叫下人出城。到了城外,自己又独自骑马,狂奔了一阵,到了一荒僻无人之地,下马,拔剑在手,红着双眼,胡乱劈杀着路边的荒树野草。
他不恨洛神,他一直暗中恋慕的这女子。
他只是更恨李穆。不但将她从身边夺走,还花言巧语蒙蔽于她,叫她竟为了如此一个卑下之人,忘了她自己的出身,更是不记当年和自己的情谊,当着路人之面,叫他如此难堪。
一时之间,那些被他砍削得漫天纷飞的草叶和树皮,仿佛都化为了他痛恨的那个人的影子。
他咬牙切齿,砍得愈发起劲,连手背手指被锋利木屑划破,鲜血四溅,也毫无痛感,只是不停地砍,砍得几近疯狂之时,突然,听到身后有人说道:“陆公子,你这般砍杀,又有何用?便是砍尽了这一片荒林,非但不能伤敌分毫,倘若叫人知道,反惹来讥笑!”
陆焕之吃了一惊,猛地回头,看见新安王萧道承不知何时,竟如同鬼魅一般,无声无息地站在自己身后,也不知已经站了多久,唇边噙着笑意,两道目光,投向自己。
陆家和萧道承,一向无多往来。
他蓦然停下,瞪着萧道承,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猛地收剑,大步离去。
“陆公子,我知你所恨是为何人。不瞒你说,我和那人,亦是有些私怨。可惜,他有高峤和帝后的宠信,又借夺取长安之功,势力扶摇直上。你陆家便是攻下洛阳,回来后,树大招风,不过更遭陛下猜忌而已。那人却不同,借着高峤,大树乘凉。日后,只怕你我,全都要被他踩在脚底,不得翻身。”
陆焕之停住脚步,片刻后,慢慢地转头,喘道:“你何意?”
萧道承朝他走来。
“你兄长固然是世家子弟中的佼佼者,我却一直认为,你也是不差。孤王不才,如今也算被陛下差用。别的本事没有,必要之时,通个消息,还是能做到的。你若瞧得上我,往后,咱们多些往来,也是无妨。”
“陆二公子,你意下如何?”
他朝盯着自己的陆焕之,露出笑脸。
……
是夜,为庆长安,皇帝于华林园大设御宴。头号功臣李穆自然在座,其余文武大臣,亦纷纷陪列。歌舞升平,君臣尽欢。次日,皇帝宿醉未醒,朝会临时散了。高峤率众大臣去往台城衙署做事。萧道承借修缮后宫几处殿宇,商议削减度支之由,求见皇后。
高雍容依旧在前次的太初宫见他。说完修缮宫殿之事,左右皆退。
“皇后,你猜,昨日叫我遇见了何事?”
不等高雍容答,萧道承靠了些过去,压低声,说了一遍。
高雍容惊讶:“什么?陆焕之手上有阿弥从前寄给陆柬之的琴谱?”
“不错。还是她嫁了李穆之后亲笔所书。”萧道承面带微微得色。
“昨日恰好叫我遇到陆焕之当街羞辱李穆,却反被你阿妹数落之事。我见他心怀恨意,便尾随跟了上去。本来只想瞧瞧,有无可利用之处,没有想到,竟被我钓出了鱼。陆焕之本忌惮他兄长,不敢贸然行事,被我三言两语便给激怒了,答应叫人四处散发。”
他笑,“等着瞧吧,过几日,满建康的人,都将有幸,听到李穆之妻谱给陆家长公子的琴曲。”
“一个是战无不胜,刚夺西京,天下无人不知的骠骑大将军,一个是正攻伐东都,风流倜傥的士族公子。你说,这是不是有趣至极?”
高雍容的脸色很是难看:“你给我立刻出宫,去告诉陆焕之,不许他如此行事!”
新安王愣住,盯了高雍容一眼,惊讶地道:“你怎的了?莫不是因她是你阿妹,你便不忍动手了?”
高雍容不语。
萧道承笑了。“你是个聪明人,我为何如此安排,难道你不知道?”
“皇权不兴,我萧室南渡以来,受制门阀,形同傀儡,这种苦楚,难道你也想永世不得摆脱?陛下登基,第一要务,当是铲除门阀,叫他们从今往后,再无力干涉朝政!只有重用自己人,那些靠着陛下提拔上位的,才能对陛下,对皇后,死心塌地,感恩戴德!”
“皇后你想先借高家打压许陆。许泌陆光,却也不是坐以待毙之辈,如今联军北伐,势头正猛,万一攻下洛阳,陛下未必能够迁回东都掌控故土,但门阀之势,却必定再起,到时候,谁还能替你压制?如此天赐良机,不但能叫陆家和高峤、李穆彼此加深仇恨,更能借机打压李穆。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你真的不愿?”
“你必也知道,李穆人还没回建康,满大街的民众,便对他交口称赞。今日,我更是亲耳听到人传他是上天所派,武曲星转世,要救我大虞于水火。民望至此,皇后就丝毫不感惊悚?”
“皇后姐妹情深,就当臣没说。臣遵旨,这就去叫陆焕之收手!”
他冲高雍容下拜,行了个告退之礼。
“站住!”
他行了几步,听到身后传来高雍容的声音,停住脚步,回头。
“皇后若允许,臣便照原计划行事了。”
高雍容慢慢走到一尊人高的鹤形烛台之前,盯着上头那盏白日也燃点着的儿臂粗的巨烛,半晌,擡起一只手,手心压盖而下,覆着,灭了烛火。
“事情做得干净点。”
她捏着被烛火和烛油灼痛的手,慢慢地转身,盯着萧道承,淡淡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