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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江花月 正文 第93章

所属书籍: 春江花月

    建康皇宫。

    颐泰宫里,伴着孩童的尖利哭泣,不断地传出器物被砸落在地的碎裂之声。

    奉命来请吴兴王出宫去往封地的宗正不敢入内,侍女侍人跪在殿外,战战兢兢,个个如丧考妣。

    “去把高家妇给我叫来!我还没死,容不得她在我面前如此放肆!”

    暴怒之声,从殿内传出。

    春寒料峭,宗正却一头的汗。

    已是第三次了,他奉命要将改封吴兴王的前太子迁出皇宫送去封地,但却遭到了许太后的阻挠。

    前两次,她关闭宫门,对请求不予理会。这一回,因限定日期到了,他再次来催,许太后变本加厉,竟闹得如此厉害。

    若只太后一人,也无多少忌惮。他忌惮的,是太后身后的许泌。太后不放人,自己又能如何?只得派人去告皇后,忐忑等待之时,又见一只错金觚从殿门里“呼”地砸了出来,正朝自己面门而来,慌忙偏头避让,那觚从他耳畔飞过,“咣”的一声,砸落到身后的殿阶之上,轱辘辘滚了下去,最后滚到一幅曳地华裙之畔,方停了下来。

    宗正转头,见高皇后到了,正站在那里,松了口气,奔来拜见。

    高雍容的两道视线从脚边那只被撞扁了的错金觚上擡起,盯着宗正,冷冷地道:“这是在做什么?不过迁个人,你竟也要我来?”

    宗正慌忙下跪:“非臣胆敢惊扰皇后,实是太后阻挠,口口声声要见皇后,眼见期限又到,臣亦是无可奈何。”

    高雍容蹙了蹙眉,寒面从宗正身旁经过,走上殿阶,早有随行宫人疾奔入内,高声开道:“皇后殿下驾到——”

    殿内砸物之声停歇,孩童的尖利哭声却依然不断。

    高雍容穿过落满了碎瓷和杂物的狼藉地面,脚下那双玉沿高屐,发出声声踏响。

    她步入殿内,擡眼,见许太后斜身坐于榻上,怀里搂着哭闹的吴兴王,脸色铁青,寒面盯着自己,走到跟前,脸上露出了笑容,向她见礼,说:“这几日因宫中杂事缠身,虽一直挂念太后,却实是无暇分身拜望,方才听闻这里有些动静,我怕有人对太后不敬,撇下事情赶来。”

    她环顾了眼四周:“这是怎的了?倘若有人胆敢对太后不敬,惹太后怒气,太后尽管开口,我必会为太后主张。”

    如今被尊为宣颐太后,迁到了此处的许氏,冷冷地道:“不敢要你主张。求你高擡贵手,放过我母子二人,我便感激不尽了。”

    “吴兴王年幼,且体弱多病,我是绝不会叫他迁出的!除非你也一并逼死了我,否则我只要一口气,你就休想将他从我身边赶走!”

    她话音落下,怀中的吴兴王便又尖声哭泣。

    高雍容面露惶色:“太后如此发话,岂非责难于我?并非我狠心逼你母子分离,只是祖上规矩历来如此,我不过照制而行罢了。”

    她顿了下。

    “吴兴乃富庶之地,且迁封吴兴,如此重大之事,我一妇道人家,如何插手?乃陛下听取高相之言而行,怎料下头做事的不知轻重,以至于叫太后误会我!岂非冤枉!”

    许氏冷笑不言。

    高雍容沉吟了下,瞧了眼还在哭个不停的吴兴王,笑道:“罢了,太后既如此发话了,我便是坏了祖上制度,也不忍你们母子生生分离。我去求高相试试,倘若高相肯点头,我又有何不肯?”

    她朝依旧黑着面的许氏恭敬地行礼,随即转身而去,回到皇帝御书房所在的太初宫。

    今日朝廷休沐,皇帝不见人,宫人道他带了贵妃去了华林园。

    皇帝昨夜便宿于贵妃宫中,今日又携贵妃同游华林园,高雍容却无半分的不悦。不过眯了眯眼,走到那张置着大臣奏折的御案之前,慢慢翻着,忽听宫人传话,道高相来了,忙将奏折叠了回去,转身迎出。

    今日朝廷休沐,高峤却不得脱身,依旧在台城衙署里忙碌着。方才得知了许太后不肯放吴兴王就藩的消息,入宫要见皇帝,不想皇帝人却不在。

    高雍容亲自迎高峤入内,蹙眉道:“陛下一向体弱,来到建康,虽有些时日了,却仍不习惯此地气候,一场倒春寒,前两日又熬夜批阅奏章,人便不大利索。今日去了华林园养心散性。伯父若有急事,我这就派人去将陛下唤回。”

    高峤也知皇帝做东阳王时便生性疏懒,摆了摆手:“罢了,陛下身体要紧。我是听说太后不放吴兴王就藩,你可知道?”

    高雍容说:“我正想将此事告知伯父,好听取伯父之言。太后方才又大闹了一场,还险些伤了宗正。宗正将我唤去,我只得过去。太后谩骂我一番,又以死相逼,且殿下亦不肯与太后分离。我怕她做出过激之举,只能安抚,叫吴兴王暂且再留于她身边。正想求问伯父,如此可行否?”

    兴平帝与高峤后来虽然君臣离心,但他终归是萧永嘉的亲弟,人没了,只留下这么一点血脉。萧永嘉不喜这个侄儿,却也不愿看他继续受母系操纵。高峤便想照祖制,安排他就藩吴兴,一来地方富庶,可以做个安乐王,二来,吴兴太守是高氏门生,方便高峤督察,以防许泌日后再借吴兴王生事。却不料许太后这般行事,以死相胁,知她应是受了许泌指示。

    沉吟了下,道:“我知晓了。此事暂且先这样吧,过些日,我再寻陛下商议。”

    高雍容恭敬应是,又坚持亲自送高峤出宫,道:“陛下昨夜方和我说,如今事事要劳烦伯父,叫伯父辛劳至此地步,他很是过意不去,道身子便是不适,也定不耽误奏折朝事。侄女更是如此。感激之余,惭愧不已,想也有些时日未去拜见伯母,甚是想念,只是宫中事杂,一时脱不开身。烦请伯父回去,代我向伯母问安。”

    高峤点头,去了。

    高雍容面带微笑,目送高峤背影离去,折回太初宫,入了侧殿。

    近侍照先前所为,将前头那些奏折都搬了过去。

    高雍容手中执笔,翻了片刻奏折,命人去将新安王传来。

    一炷香后,伴着一阵响亮的脚步之声,进来了一个气宇轩昂的华服男子,正是新安王萧道承,向她行礼:“听闻陛下传召。陛下何在?”

    高雍容并未起身,也未隐藏奏折,说:“陛下身子不适,去了华林园。方才乃我代他传你入宫,有事要议。”

    萧道承望着对面女子一张姣好面容,道:“臣洗耳恭听。”

    高雍容搁笔,看了眼近旁亲信。

    几人退了出去,侧殿里剩下她与萧道承。萧道承的脸上,便不见了方才的恭色,靠得近了些,看了眼高雍容面前的奏折,笑道:“皇后殿下真乃女中英杰。原来这些时日,我等臣下所见的陛下批复,皆都出于殿下之手。”语气已是略带轻佻。

    高雍容也无不快之色,只瞥了他一眼,笑:“莫非你心里气不过,这位子本是你的,你没做成?伯父当日不是力荐你为太子吗?你自己力辞,如今又来怪我?”

    萧道承不语,走到她身侧,抓住了她一只手,才抚了几下,便被高雍容抽了回去。

    她变脸,面现怒色,压低声叱道:“你好大的胆!以为我还如当年,什么都不懂,听你甜言蜜语哄骗?你若对我再敢不敬,我便不客气了!”

    萧道承一愣,后退了一步,神色中,却也无多少的惶恐,只道:“当年本就是你负了我对你真心,择如今的陛下立了婚约,怎成了我哄骗你?且这些年,你人在东阳,我凭先帝重用,得以留在建康,哪回不是我给你传的消息?太子……”

    他转头,看了眼身后,压低了声。

    “若非阴差阳错,太子此次被高峤夫妇如此送了下去,宫中我本早也安排好了,只等时机一到,必会替你除去,好叫你得偿所愿。”

    “我如此对你,你还有何怨?你替陛下尽心费力,他却冷落于你,我不过是替你不值。罢了罢了,你瞧不上我,我又怎敢强迫你?”

    高雍容冷笑:“说的我倒似欠了你无数。当初叫你除个李穆,你做得不干净不说,还给我坏了事,险些连累我被伯父猜忌!”

    萧道承面色一红:“那回是我轻看了他,不小心罢了!下回你再瞧着便是!”

    高雍容睨了他一眼,脸色慢慢又转霁,露出笑容:“行了,不过一句玩笑,竟惹出你如此多的抱怨。宫中人多眼杂,你还是小心些为好。”

    萧道承脸色亦跟着转好,低声道:“我知晓。”也不再和高雍容调笑了,问吴兴王之事。

    高雍容道了一遍。

    萧道承目露阴沉:“许泌不死心,怕废太子离了眼皮子有闪失,还想拿废太子在手上,日后造势。”他看向高雍容,“那边宫里,我的人还在。你若发话,我如今便可将他除了,一了百了!”

    高雍容摇头:“不急。许家一时还动不了我高氏。朝廷那些许家之人,最近本就为迁吴兴王一事议论不休,如今若动手,恐怕会招致猜疑,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况且,若是这么巧,太子如今恰好出事,我伯父必会疑心到我头上。不值。咱们不必动手,这事叫我伯父处置便可。他也不放心许家,不会长久让吴兴王留在许氏手中的。”

    萧道承点头,笑道:“高相公对陛下和你,倒很是维护,毕竟是一家人。也幸好朝中有他,才不至于叫许泌阴谋得逞。听闻他和长公主如今和好了?先帝大丧过后,长公主便没回白鹭洲了,据说一直留在城中。”

    高雍容想起高峤夫妇在兴平帝临终时暗谋跳过自己丈夫,力举萧道承上位一事,出神了片刻,冷冷地道:“他们何来的维护?不过个个在为自己打算盘罢了。尤其我伯母,我知她,我从小起,她便对我不亲。如今心里还不知如何想的,怕是在我伯父面前,少不了说我不是。日子久了,伯父便是原本向着我和陛下,怕也经不起她的枕头风。”

    话说完,见萧道承望着自己,似若有所思,摆了摆手:“罢了,不说这个了。我召你入宫,是为许泌陆光北伐之事。他两家联合出兵,名为替朝廷北伐,谁不知这二人,是想趁着北羯疲于应对,陛下又是登基之初,要在陛下面前立个下马威,以分高家之势?竟还有脸,开口向朝廷索要粮草?他们既敢发兵,自己没有?不过是借机狮子大开口,要讹朝廷一笔罢了!你如今是度支尚书,这事你要给我办好。粮草不能一点儿也不发,免得落人口实,道朝廷和陛下无心北伐,但也决不能照他们要的数发!”

    萧道承道:“放心吧。此事高相公在办了,他正筹措粮草,要给陆家儿子发去。只是去年天灾不断,他便是想多发,又何来的粮?”

    高雍容面色这才松了些下去。

    萧道承顿了一下,忍不住又说:“高相公此人,也是奇人。许泌陆光此次北伐,分明针对于他,他不但想法筹粮,我听闻,北夏皇帝调青州的驻军,意欲合围许陆联军,他竟命广陵军狙击,截拦青州兵。也实在是……”

    他摇头,目露不解之色。

    高雍容道:“我伯父的所为,你自然不懂。却无人比我更知他了。既无粮可筹,那便罢了,你照他意思行事就是,不要惹他疑虑。”

    萧道承颔首:“知道。”

    高雍容哼了声:“许陆两家,此次便是真打下了洛阳,亦绝不能同心合力。日后大不了再是三家对峙,看他们再争去!”

    萧道承笑道:“有你这般不输男子的皇后,乃上天要复兴我萧室。假以时日,还怕奈何不了这些世族?先叫他们自己斗,斗得越狠越好。斗败了,就该轮到我们出手收拾了!”

    “对了!”他突然想起来,看向高雍容。

    “最近几日,朝臣又都在议论李穆。他竟也发兵战于西金?听说先前也向朝廷发了道请战疏?实是匪夷所思。西金刚从北夏手里夺走长安,气势如虹,陇西千里之地,尽入鲜卑人手,他竟有底气叫阵!”

    “此一时彼一时,从前你不愿高氏因他玷辱,情有可原,如今情况不同了。倘若此次若真叫他再立奇功,如此人材,咱们须得延揽,加以利用。须知先帝当初提拔他,本就想日后重用,借他对付那些人的。他如今是你妹夫了,我听闻你姐妹情深,再加你的手腕,他定会为你所用。”

    高雍容道:“不消你说,我也知道!先看他能不能打得过吧。”

    又叙了几句,高雍容便催他出宫,萧道承亦知自己不可久留,告退之时,却又被高雍容叫住。

    “我召你来,除方才那事,另还有一事。我对我那位伯母,实是不放心。你和我伯父走得近。你给我仔细留意,若察觉他起异心,你要立刻叫我知道。”

    萧道承应了,迟疑了下,又走了回来,附耳,低低地道了几句话。

    高雍容一怔:“真有此人?”

    “你若不信,哪日得空,我安排你见下。是真是假,想必也瞒不过你。”

    高雍容出神了片刻,点头:“也好。你将人悄悄带来,我见上一见。”

    ……

    萧永嘉和丈夫和好后,高峤似老房子着火,比年轻那会儿时竟还黏她。每日台城回来,手头事情一完,必会找她。

    先前有段时日,萧永嘉想着岛上一处楼宇年深日久,须得翻修。又想既修了,不如修得好些,等女儿女婿日后回来,专门给他们住,故自己亲自盯着。那些日,有时晚了,懒得再大老远地回城,便住在岛上。不想丈夫台城一回,不管多晚,她若不在城里,必出城跑到岛上和她一同过夜,次日大早,又赶回城中朝会,不过只睡几个时辰而已。萧永嘉心疼高峤辛苦,没等房子修完,便回了高家,再没回岛上去住了。

    这个月,朝廷又出大事。

    李穆以一己之力,战强大的西金鲜卑,叫她很是担心。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许泌陆光联合北伐,分明是针对高峤,这老东西却还替人筹措粮草,又派高胤狙击北夏的青州军。萧永嘉很是气恼,想说他,又知他不会听,原本每晚都会去书房陪他,这几个晚上,一则气他,二来,人感到特别的乏,大白天也犯困,便没再去书房陪着,自己早早上床歇了。

    今日本是休沐,一早,高峤见妻子精神不大好似的,抚慰了一番,叫她再睡,说自己会早些回来陪她的,随后又匆匆去了台城。

    二十年前起,他就对她这么说了。萧永嘉早不信他这种鬼话了。丈夫去了后,她独自躺了一会儿,想着女儿,也不知她如今境况如何,很是牵挂,随后起床,用早饭时,突然感到恶心呕吐。

    边上仆妇以为她昨夜受了冻,忙要去叫太医,她自己这才突然醒悟,上月月事似乎推迟了几日,至今未来。

    一下便想到,可能是自己又有了身孕,立刻叫人请来了个擅长千金妇科的太医,屏退了人,叫悄悄给自己诊脉。

    那太医一切,便开口恭贺,道她有喜了。后细细再诊,又说她年纪稍长,不比年轻妇人,胎像似略有不稳,叫她须放宽心,勿多杂念,好生养身,叮嘱若有任何不适,立刻叫他。又开了副安胎的方子,才去了。

    都这个年纪,女儿也出嫁了,自己竟然有了身孕!

    萧永嘉被这个消息给弄得乱了分寸,不知是喜是愁,更不敢声张,连身边服侍的人也不说,送走太医,心情复杂,坐立不安,心里正煎熬着,恰好收到了一封一直盼着的女儿从义成给她写来的信。

    女儿去了义成,也有半年了。这半年里,母女之间,相互有着通信往来。

    萧永嘉原本担心女儿在那里吃苦。想着只要她说苦,自己便立刻派人去接她回来。但后来,看她信中,对那边的生活描述,不但半句没有喊苦,字里行间,反而处处透出喜悦,便猜女婿对女儿应是很好,所为有情饮水饱,女儿在那边既感到快乐,她也就渐渐放下了心。

    上次收到她的信,还是上月初。这一个多月过去,情势已经大变。从知道李穆要战西金的消息之日起,她便牵挂万分,此刻终于收到了信,急忙读信。

    信是女儿在送走李穆的当日给她写的。说李穆已经统领军队北上,她对郎君很有信心,知他必能胜利。义成后方也一切稳定,叫母亲放心,不必为她空多牵挂。

    女儿的乐观,终于叫萧永嘉那颗悬了多日的心,稍稍放下了些。

    这日高峤回得很晚。萧永嘉已上床睡了。见他终于回了,坐身了身。

    高峤快步来到床边,扶住了她,自己坐到边上,开口问她身体。说方才听下人讲,白天太医来过了,问她哪里不妥。

    萧永嘉见丈夫神色关切,想起太医说自己胎像不稳,怕万一保不住胎,早早叫他知道了,反惹他空欢喜一场,便忍住,只说是寻常的肠胃不适,已是好了。

    高峤松了口气,扶她躺了回去,柔声道:“你先睡吧。我还有点事。去去书房,好了我便回。”

    萧永嘉目送丈夫出了屋,如何睡的着?辗转了片刻,想他这些天又起早摸黑,虽然心里气他,还是放不下去,也起了身,端了碗傍晚时开始煮的当归莲子汤,亲自送去书房。

    高峤心里也知道,萧永嘉为他配合许陆北伐在生气,这几晚都不来书房了,忽然见她又至,还送东西给自己吃,未免受宠若惊,急忙接过,吃了,放下手头还没好的事,便要熄灯,说陪她回房去睡觉了。

    萧永嘉坐了过去,替他整理案上堆得凌乱不堪的信报和文书,说:“行了!我还不知道你,一日事情没完,便是我睡着了,你半夜也会偷偷起来再来这里做。我也不想你睡不好觉。你忙你的吧,不要管我。等你好了再去睡吧。”

    高峤体贴地替妻子腿上围了自己冬日用来御寒的一张毯子,又往她腰后垫了隐囊,笑叹了一口气:“也就只有你最知我了。我怎从前都不知道你的好。”

    丈夫不过一句无意之言,却叫萧永嘉心里生出无限感触。暗暗摸了摸如今还平坦的小腹,想着无论如何,也一定要保养好身子,再替他生个孩子。

    书房里静了下去。

    明烛燃烧,夫妇对坐着,如常那般,一个忙事,一个替他整理誊写,给他寻找寻找他要的东西,终于事毕,两人一道回了屋,上床,高峤想这些日自己忙碌,她也不大理睬自己,已是好些天没行房了,此刻见妻子卧在身畔,妩媚温柔,一时意动,朝她伸手过去,却被她推开。

    萧永嘉命他趴在枕上,自己爬了起来,压坐到他腿上,双手替他揉捏肩背。

    高峤正有些颈肩酸痛,静静享着妻子替自己放松筋骨。片刻后,闭目低声道:“阿令,我知你在生气。只是我做不到不闻不问。不管他们初衷如何,若他们真能攻下洛阳,替朝廷夺回这失了多年的半壁江山,便如同是在替我完成当年做不到的事,我又有何遗憾?”

    他感到按压在自己背上的那双手,停了一停,又揉捏了起来。

    “你甘心替那些想害你的人做事,我可以不管你,可你却也怎不想想女儿女婿?今日我收到了女儿的信。她还叫我问你的好!”

    他又听到妻子说。一下睁开眼睛,翻过了身。

    “快给我瞧瞧!”

    萧永嘉见他一脸喜色,白了他一眼,将洛神的信从枕下取出,递了过去。

    高峤看完,慢慢将信收了,沉默了良久,道:“比起许陆联军北伐,我其实更担心长安这边。他虽与我立下一年之约,但我却无意逼迫他为履约而草率用兵。取不回长安,难道我还真将阿弥再强行带回来?我也替他筹了些粮草的。前次他却只向朝廷发了封请战疏,既无给我的私人信件,更未开口向朝廷索要辎重粮草。”

    “李穆其人……”

    他神色复杂,停住了,半晌未再开口。

    萧永嘉从后抱住丈夫,叫他躺了回去,低声道:“放心吧。我看他是个很有章法的人。从当初娶咱们女儿开始,一路过来,何曾见他鲁莽行事过?他既决议和西金打,想必就有胜算。咱们安心,等着那边的好消息就是了。”

    高峤压下心中虑念,唔了一声。

    “景深,你有没有想过,咱们再生个孩儿?”

    他闭目冥想,片刻后,忽然听妻子在耳畔如此问了一声,实是突兀,一愣,睁眼,见她一双眼眸还望着自己,忍不住笑了,擡手摸了摸她散落在枕上的长发,叹了口气:“我老了,已是不行了。”

    “万一呢?你欢不欢喜?”

    高峤又笑了,将妻子搂入怀中:“自然了。就是怕你太过辛苦,还是不要了。我有阿弥,就已够了。”

    萧永嘉不再说话,往丈夫怀里靠了靠,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妻子的随口之言,并未让高峤多想。他亦闭目,却久久难眠。

    算着时日和路程,李穆的军队,此时应该差不多到顺阳一带了。

    和南下的西金大军,应当即将就要半道相遇。

    他焦心无比,时刻都在等待着战果的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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