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神一口气奔到了大门前,方转过照壁,一眼便看到了门外的情景。
今夜的江面,弥漫起了一层淡淡的潮湿白雾,雾气侵到了白鹭洲上。前头门开着,门口高悬的灯笼,在寒雾的笼罩下,放着昏淡的光。
李穆就站在门外的这片昏光之下,身影仿佛雾夜里的一道沉静峰柱。
洛神不知自己方才何以会如此激动,一听他来了,脑子一热,竟就这样径直奔了出来。
或许是紧张了一天,后又被那个宛如焦雷的可怕消息给弄的心烦意乱,突然得知他原来根本就没去赴约,整个人骤然放松,这才如此失态吧?
洛神意识到自己这般有些不妥,仓促间停了脚步,人就定在照壁之旁。
因方才一路奔着来的,此刻停下,便不住地喘息,胸脯微微起伏着,迟疑间,还没想好是继续向前还是立刻折回来,李穆已看到了她,身影一动,迈步便跨入门槛,朝她大步走了过来。
洛神只好站着不动了。
他停在了她的面前,中间隔了一人之距,望着她。
“我回了。”
他笑着说,仿佛昨日才刚离去。
“昨日听你阿耶讲,你前些时日一直病着,如今身子可好了?”
白鹭洲上奴仆成群,洛神极少有独自处着的时刻。但住在这里,依然总是还会有一种空旷冷清之感。
尤其在这样弥漫着淡淡江雾的冬夜里。
但此刻,他的声音却很暖,望着她的两道目光含着笑,亦带着浓浓的关切之色。
洛神脸竟悄悄有些热了,垂下眼睛,视线盯着他衣袍的下摆,嗯了一声:“已经好了。”
片刻的短暂沉默。
她虽垂眸,却也感觉的到,他的两道目光落在了自己的身上,方意识到自己竟只穿了件在屋里的中单衣裳便跑了出来。
更甚,右脚脚底传来一阵凉意,才发觉脚上那鞋跑掉了,此刻是光着只脚,站在地上。
洛神顿时大窘,也不觉冷,只想快些回去。
“我先回屋了……”
她含含糊糊地道了一句,转身匆忙要走,肩膀却忽然感到一暖,回头,见李穆竟脱下了他的外袍,走了过来,罩在了她的肩上。
他的衣裳很大,又厚又暖,里头仿佛充满了他身体的热气,一落到她的肩上,云团般地,便将她整个人裹住了。
洛神再次定住了。
李穆摇了摇头,望着她的眼底满是笑意,仿佛面前的她,还只是个冒冒失失的孩子。
他替她收了收衣襟,视线随后越过她的肩膀,仿佛看到了什么,走了过去,捡起她方才跑丢的那只软底趿鞋,回来,蹲到她的面前,一手轻轻握住她的右脚腕,稍稍擡高了些,随即帮她穿回了鞋。
身后传来了一阵纷乱乱的脚步声。
阿菊人胖,没洛神身子轻盈跑得快,终于追到了这里,看见李穆竟真的来了,小娘子不但身上裹着他的衣裳,他竟还蹲着,似在替她穿鞋,硬生生地,刹了下来。
侍女们也赶了上来,见状,面面相觑,没人敢吭声。
阿菊面上的神色,却似打翻了一个酱料铺,五味杂陈。
“小娘子,你回来——”
她捂住跑得有点作痛的肚子,伸出胳膊,似要将她人捞回来。
李穆替她穿好鞋,手便松开了她的脚腕。
但肌肤却仿佛还留着他掌心触上时的那种感觉。
暖洋洋的,稍带了点磨砺之感。
耳畔忽听到阿菊的声音,洛神顿时醒悟了过来,不止脸庞,连耳朵根儿都烧了起来,被针戳了一下似的,险些跳起来,后退了一步。
阿菊赶紧借着向李穆见礼的机会,腾地一下,站到了洛神的面前,将两人分开了。
“李郎君怎此刻才来……白日间长公主一直在等着……”
她一边呼哧呼哧地喘气儿,一边说话。
李穆微微点了点头,却未应,视线只落到了她身后洛神的脸上。
“我有一事,想和她说。”
阿菊还要开口,洛神已经点头:“进来吧。”
阿菊的强行插入,终于将洛神从方才的窘境里给解救了,定下神,见他仿佛确实有话的样子,自然不会拒绝。
阿菊张了张嘴。
长公主不在,他两个又还是名正言顺的夫妻,莫说讲几句话,此刻就是要同房,只要小娘子点头,自己无论如何也是阻止不了的,眼见洛神转身往里去,那李穆也跟了上去,急忙叫了个人去追长公主,自己也匆匆跟了上去。
洛神将李穆带到自己住的地方,引他至花厅,叫他稍等,随后回卧房,换上衣裳,梳好头,又穿了鞋袜,照了照镜,上下无不好,这才亲手拿了他方才脱给自己的那外衣,回了花厅。
洛神叫人在外等着,自己进去,将衣裳还给他,道谢。
李穆一笑,接了过来,并未立刻开口,目光再次落到了她的身上,似是若有所思。
洛神被他瞧得又有点不自在了,想起他方才一来就问自己的病,虽然目测他手好脚好一点事儿也没有,但所谓礼尚往来,自己似乎应也问候他一句。便依样画葫芦地问:“你打了个大胜仗,很是了不起。先前可曾受伤?一切都好吗?”
李穆一怔,没想到她开口的第一句,问的竟是这个。
对上对面那少女望来的一双明亮眼眸,恍惚之间,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了从前那个新婚之夜,当他脱衣,在那女子面前露出了满背伤痕,当时另一双流露出掩饰不住的震惊和心疼的美丽眼眸。
她还是她。这一刻,这双似曾相识的美丽眼眸,也依旧这样看向自己。
但在这双少女的眼睛里,他却再也体味不到当初那种曾叫他一见便为之心软,甚至甘愿为她奉上一切的情动之感了。
上回射中了他的箭,穿透甲衣,入肉后,所幸箭镞被肋骨所挡,未深入肺腑,但也击裂了一根肋骨。
这种伤于他而言,只是小伤,养到现在,早无大碍,行动皆自如。只是偶尔有时发力,还隐隐有些作痛而已。
李穆回神,一笑:“我无事,未曾受伤。”
洛神郑重地点头:“无事就好……”
“阿耶说你今日会来的。我原本以为你白日来……应是有别的事,耽搁了吧?”
她其实是想问他和那个朱霁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却忍住了,只这样试探了一句。
问完,悄悄地瞥了他一眼。
他双眉微微一动,视线再次落到了她的脸上。
“阿弥,你如今愿不愿随我回?”
他并未回答她的话,却反问了一句。
洛神一愣。
“是这样的。我想先问下你自己。倘若你也想留在家中再住些时日,我便迟些,等这阵子忙过了,年后再来接你。倘你愿随我回京口,我便带你走。”
洛神呆住了。
他这是什么意思?
难道是他知道了自己母亲先前去京口接她时对他母亲的态度,厌烦她的阻挠,如今恰又升了官,事情忙碌,所以不想再多费心力接她回去,这才故意说是问她自己的意思?
心底里,慢慢地涌出了一丝羞恼和委屈。
先前可是他处心积虑,非要拆人姻缘把自己给娶过去的。如今才不过三两个月,才升了个卫将军,竟就开始嫌她了?
她倏地起了身,昂起了骄傲的一只小下巴。
“你忙你的事去吧!我不必劳烦你再来接了,住家里很好!不早了,我回屋了,你自便吧。”
她说完,转身就走。
李穆伸手,从后握住了她的手臂,轻轻一带,她不由自主,便又转向了他。
他望着她笑,眼神里又似带了点无奈,说:“莫自己胡思乱想!我是想立刻接你回去的。但你母亲不放你,倘若你自己也不愿回,我也不想太过勉强于你,故先来问下你的意思。你若肯随我走,我便等你母亲回,和她说清楚了,带你走。”
他耐心地解释。
洛神心里立刻舒服了,又感到有点不好意思,一语不发,垂下了眼眸。
“阿弥,你可愿意随我走?”
耳畔再次响起他的声音。
怎么办?
是随他走,还是继续住在家里?
洛神忽然迷糊了,甚至隐隐有点慌张起来。
她自己真的不知道……
她就站在他的面前,低垂螓首,一动不动。
“我知道了。那我便留下,等你母亲回。”
片刻后,耳畔再次响起了他的声音。
洛神慢慢擡起眼眸。
他正含笑望着自己。
他已替她做了最后的决定。
……
通往白鹭洲的这个私渡口建有一排平屋,日常驻着守卫和供守卫驱用的马匹。
阿菊来时乘的车,就停在这里。
萧永嘉恨牛跑得慢,叫人改套双马,点齐了人马,自己上了车,一声令下,便全力赶往青溪园。
车颠簸得厉害,有时跳得萧永嘉几乎坐立不住。
但她却分毫没有感觉。
唯一的感觉,只是满心遏制不住的怒火。
那日她去道观替女儿祈福,过后乏了,去后殿那间专属她所有的云房里歇息。
这并非第一次。没想到的是,躺下没片刻,内室深处,竟出来了一个容貌美丽的少年。
这是何意,又是何人安排,萧永嘉自然清楚。
她拂袖而去,过后将里头的人全都赶走,但心里的那口恶气,直到今日,还是没有消尽,想起来还叫她感到愤怒和耻辱。
心中一股无名怒火,夹杂着某种无人可诉的悲凉,这些时日,始终萦绕在她心头。
在旁人眼里,她萧永嘉到底是有多可怜,连那个老虔婆也自作聪明地替她安排了这一出!
这就罢了。叫她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朱霁月那个贱人,到底是轻视自己到了何种程度,才胆敢把手伸向自己的女婿!
还有那个李穆,她果然没有看错,出身卑微不用说了,这等人品,竟也叫他赚走了自己的女儿。
高峤这老东西办的好事!
这样也好。
新仇旧恨,今晚一并算掉,然后她再替女儿彻底了了这桩荒唐的婚事!
“再快些!”
她掀开窗帘子,朝外又喝了一声。
“啪”的一下,车夫甩鞭,狠狠抽了一下马背。
建康冬夜空旷无人的郊外道上,这行人马,朝着东郊呼啸而去。
……
戌时末,东郊青溪园外的那条车道之上,漆黑得犹如一个鬼境,只有车道尽头那扇大门前的两团灯笼发出的幽幽红光,散发着一种诡异的魅惑之感,吸引着夜路之人朝它奔去。
忽然,一阵由远及近的马蹄声,打破了四周的宁静。
一个男子独自纵马到了园子门前,下马叩门,早等在那里的门房开门迎了出来,接过他递来的请帖,见请帖无误,出于好奇,偷偷看了眼来人,不禁惊讶。
那人冲他一笑,仿佛为了让他瞧得更清楚,还将脸凑了过来。
门房被吓了一跳,忙收回目光,不再细看了。引着男子朝着里头的幽秘之地走去,心里疑惑不解。
也不知主母是受了什么刺激,怎的这回,这个宾客生的如此一副寒碜倒牙的模样?
心里嘀咕着,面上却不敢有半分显露。领着那男子,很快来到了后。庭一处树木掩映的高轩之前,躬身,恭请他入内,自己也不敢停留,转身匆匆去了。
那男子打量了四周,遂昂首阔步,朝里而去,噔噔噔地上了高楼,推开面前那扇虚掩着的门,一脚跨了进去。
门内是间丽屋,摆设华丽,赛贝阙珠宫。层层锦帐的掩映之下,隐隐可见水晶帘的那头有张筵席,席上一头,放着一柄剑鞘装饰宝石的长剑,另头摆着精美的馔肴,近旁却不见人影。
屋里静悄悄的,光线也很昏暗,只在进门屋角的落地莲花灯架之上,燃了一支莲花灯。空气里,弥漫着一股令人迷醉的馥郁芬芳。
那男子吸了一口香气,便大摇大摆地朝里走去,“哗啦”一声掀开水晶帘子,自顾盘膝坐到席后,倒了杯酒,正要送到嘴里,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吃吃的妇人笑声。
“我还道你有多正经!昨日不是还急着要走吗?原来不过也是假正经!”
娇腻的妇人声音传出。
一道穿着单薄的曼妙身影,从内室的层层帐幔后走了出来,来到那男子的身后,贴了上去。
“你这冤家!原本我最瞧不上你这等武夫的,偏对你,竟早早地上了心……”
保养细腻的手,也摸上男子肌肉厚实的宽阔后背,又穿腋来到了胸膛之前。
“承蒙厚爱,我孙放之定不会辜负夫人的,愿效犬马之劳!”
伴着一声粗里粗气的嗓音,那男子放下酒杯,转过脸,冲身后妇人咧嘴一笑。
朱霁月陡然看见眼前探过来一张生满了胡须的毛茸茸的大黑脸,被吓得不轻,宛若见鬼,尖叫一声,猛地后退几步,站立不稳,一屁股跌坐到了地上。
她骇然睁大眼睛,指着面前这个满面须髯的黑皮大汉,厉声道:“你何人?胆敢冒充李穆来此会我?”
孙放之一把脱去上衣,甩在了地上,嘻嘻地笑着,抖动自己块垒结实的满身肌肉,朝地上的妇人走了过去。
“夫人莫怕!我李老弟是个有家有室的人,今夜怎能过来赴约?他叫我代他前来向夫人告个罪。孙某本也无别意,但夫人既如此看中,孙某今夜便是舍命,必也要叫夫人满意!”
朱霁月尖声连连,连滚带爬地从地上起来,抓起席上一把酒壶,朝着孙放之掷了过去。
“你给我滚——”
孙放之停下,拍了拍胸膛,咚咚地响。
“我这体格,你方才也摸过的,更赛我那李老弟一筹,夫人竟看不上我?我虽尚未娶妻,但也有过几个相好,个个用了我老孙,没有不满意的!
“滚——立刻给我滚——来人——来人——”
朱霁月的一张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嗓子险些都扯破了。偏那些下人,知主母今夜好事,一个个全都知趣地躲去偷懒了,这般动静,竟也没引来外头半句的声音。
孙放之勃然大怒,骤然翻脸,猛地一拍酒席,力道之大,竟将那张酒席从中生生拍裂,断成两截,木屑纷飞,桌上杯盘连同那柄宝剑,一起跌落,满地狼藉。
“你这妇人!好没道理!我本也只是来传个信的,谁知你自己上来就勾我,空惹了我一身骚!这会儿却又嫌我没我李老弟周正?你当我是何人?”
朱霁月何曾见过如此的凶神恶煞?吓得脸色发白,再不敢出声。
“罢了罢了,走就走,晦气!”
孙放之又变回了和气脸,将自己那颗毛茸茸的脑袋再次凑了过去。
“夫人下回若寂寞了,想试一试我,尽管叫我便是。”
说完捡起方才脱掉的衣裳,穿了回去,这才撇下了朱霁月,扬长而去。
他循着原路走出大门。那门房见他进去不久竟出来了,也是惊讶,忍不住盯了他下头一眼。
孙放之恼羞成怒,大喝一声,门房一吓,不敢再看,忙将他送了出去。
身后的门关了。孙放之却并未立刻离开,停在了附近的草木之后。
不过半炷香的功夫,车道的尽头,又传来了一阵轰轰的马蹄车轮之声,很快,那一行人马便到了近前。
孙放之急忙翻身上马,朝着对面行了过去。
车夫看见对面有人骑马而来,甩鞭示意对方让道,见对方竟不让,只得硬生生地停下了车,怒道:“你何人,还不快让道?”
孙放之笑嘻嘻地道:“我乃新晋卫将军李穆的兄弟,李将军收到此间主人的邀贴,邀他今夜前来赴宴。他今夜去白鹭洲接夫人,怎会来此?便由我来替他辞了。我方出来,正要回城。”
萧永嘉坐在车厢里,外头那话,听得清清楚楚。
怒气非但没有减少半分,反而愈发熊熊,再无法遏制。
自己也就罢了!朱霁月竟胆敢,真的把手伸到了女儿丈夫的头上!
她下了马车,一语不发,朝前头那扇亮着红光的门,快步而去。
孙放之本以为她听了自己的话,知是误会,又听到李穆今夜去白鹭洲,当场便会掉头,却没想到她竟还要往里去,眼睁睁地看着她来到那扇门前,擡起了手,握住门环。
得,得。
铁环发出两声清脆的叩门之声。
里头门房听到动静,再次开门,借着灯笼的光,看到门外这回立了一个丽衣妇人,认出竟是萧永嘉来了,大吃一惊,不愿让她进去,却又不敢闭门拒之,僵在门里,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朱霁月那贱人在哪里,带我过去!”
萧永嘉冷冷地盯着门房,一字一字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