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令美终于长长地松了口气,有点后悔刚才没问清楚就骂了弟弟,迟疑了下,又问:“兰亭是不是昨晚受惊过度,人才不舒服的?虽然我弟弟也是出于义愤,本意是好的,但那样当着面打人,毕竟不妥。怪他太鲁莽了,怕是吓到了兰亭。”
周太太摇头:“冯小姐你还不知道吗?”
她看了眼孟兰亭卧室的方向,压低声:“冯公子昨晚对兰亭说,令尊已经得到消息,她弟弟去了。”
冯令美一怔。
“昨晚我找到她时,就坐路边,哭得跟个泪人似的。回来后,还叫我不要替她担心,说自己没事。今天一早,人又发烧了。我叫了医生过来,替她打了一针,才睡了过去。”
“可怜……”
周太太叹息了一声。
冯令美这才彻底明白了事情的原委。
没想到,又是自己弟弟惹出来的,眉头微蹙。
周太太仿佛觉察到了她的不悦。
“冯小姐你也不要责备冯公子了,想必他也是无心。况且,这种事,迟早也是……”
周太太摇了摇头。
冯令美默然了片刻,向周太太表达了自己对于她一直以来照顾兰亭的谢意,起身告辞。
周太太送她出巷,一边走,一边忍不住喟叹:“本来还指望着找回弟弟,也算世上还有个骨血至亲,没想到会是这样。兰亭往后,也太可怜了。”
“太太知道她往后的打算吗?”
冯令美问。
周太太说:“我是希望她能继续在这里的,我把她当女儿。只是依我对兰亭的了解,她恐怕不会再留了。回老家吧,虽说家里还有几亩地,也不是没有族人,但终究是隔了一层的。我猜过些时日,她应该会考虑出国留学的事吧。我们家老周,也一直觉着她该去念书的。正好暑假也快到了,可以参加清华的留学资格考试。”
她又叹息了一声。
“先出去念书,散散心也好,省得在家整天想这些难过的事。”
冯令美的车停在巷口,到了,请她留步,随后上车去了公司,这一天,一直忙到晚上将近八点才回了家。
“八小姐回来了?”
门房老张急忙替她开门。
“九公子也在家!今天五点多就回来了,一直没出去!”
冯令美看了眼停在车位里的那辆车,走了进去。
“八小姐回了!”
冯妈很高兴,急忙来接,又冲后头的一个女佣喊:“快去把小少爷叫下来,说八小姐回了,可以吃晚饭了!”
冯令美平日除了应酬之外,不爱在外头吃,一般只要不打电话回来吩咐,不管回得多晚,冯妈都会替她备饭。
“八小姐,小少爷难得今天回来早,还说等你一起吃。”
“我看他呀,越来越懂事了。”
冯妈提起自家小少爷,脸上就笑出一朵花。
冯令美上楼换了衣服,下来到了餐厅,见弟弟坐在那里了,冲自己喊了声“八姐”,态度比早上自己去司令部里找他时,好了不知道多少。
冯令美淡淡点头,坐到了自己平日的位子上,开始吃饭。
“八姐,我给你剥虾,你自己别动,免得弄脏手。”
冯恪之挪到了她旁边的位子上,替她剥起了虾子,还体贴地蘸了醋,送到了她面前的碟里。
“这么好心干什么?我自己不会剥吗?”
冯令美爱理不理。
“我是昨晚没睡好,所以早上态度不大好。这不是给八姐你赔罪吗?”
他的语气听起来还挺诚恳的。
冯令美哼了一声,夹起虾子。
“八姐,你今天除了公司,有没有出去啊?”
“去了周家!”冯令美淡淡地说。
冯恪之眉头一动,欲言又止。
冯令美瞥了他一眼,叫冯妈带人都出去,不必留在边上了,随即“啪”的一声,将筷子拍在了桌上。
“兰亭弟弟没了,当初我说我看情况告诉她,你蹦出来不许我说!好了,现在你自己说了!说了也就说了,有你这样不分场合张口乱说的吗?”
“知不知道兰亭昨晚回去,有多难过?”
冯恪之小心地问:“她……今天怎么样了?”
“你说怎么样?早上我过去时,周太太说她又发烧了!医生给她打了一针才睡过去的!”
冯令美恨铁不成钢,手指头几乎戳到了冯恪之的脑门上。
“周太太说,现在兰亭知道弟弟没了,恐怕会计划出国留学了。等人走了,我看你找什么地方哭去!”
冯恪之愣怔了片刻,拿餐巾擦了擦手,站了起来。
“去哪儿?我告诉你,你现在不要给我去周家!免得又添乱,惹人厌烦!”
冯恪之怏怏地转头:“我有说要去吗?我睡觉去,行不行?”
冯令美数落:“说你一句,你立马就给我横!就你这臭脾气,谁跟你过日子都受不了!我就觉着我就不该帮你的。让松舟追到兰亭,大家都好!”
冯恪之脸色倏然阴沉了下去,擡脚就走。
“站住!”冯令美喝了一声。
冯恪之恍若未闻,人已经走到了餐厅的门口。
冯令美冲他背影说:“她就算真的打算出国留学,也没那么快。你现在给我老老实实待着,什么也不要干!报纸的风头,我会想办法压下去。最近我会常去看兰亭的,顺便替你说说好话!”
“爹下个月不是过寿吗?没几天了,我早点邀她去南京,她想必不能推辞。到时候,你自己再把握机会,把她给我留下来,做我们冯家的儿媳妇!”
冯恪之仿佛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停住脚步,慢慢地回头,看着冯令美:“八……八姐……”
冯令美哼了一声:“我是怕咱们老冯家的祖宗要被你气得坟头冒烟,这才最后一次帮你!”
“我可告诉你,这回你要是自己再给我搞砸了,别说我了,就是天王老子,也帮不了你了!”
冯恪之沉默了片刻,说:“我记住了,八姐。”
……
孟兰亭病了几天,之大的期末考也随之结束,学校开始了将近两个月的暑假。
她生病的这几天,奚松舟几乎天天都来,有时坐一会儿,有时留下吃了晚饭再走。孟兰亭大多时间都在屋里睡觉,两人没怎么碰面。到了放假这一天,孟兰亭的病也差不多好了。奚松舟在傍晚的时候,照例来了周家,带了些新鲜水果,见孟兰亭起来了,很是高兴,留下吃了晚饭后,坐在客厅里喝茶。
因是期末,孟兰亭又生病请假,系里少了个人手,周教授这几天很忙,难得终于空闲了些,端详了下孟兰亭,说:“兰亭,你弟弟的事,伯父也很难过。但所谓仗钺奋忠烈,你要想开些,知道吗?自己身体一定要注意。”
奚松舟望着孟兰亭。
病了不过几天,她的脸就瘦了一圈,下巴尖尖,脸色也还有点苍白。所幸精神看起来还是不错。
她说:“我知道的,谢谢伯父。”
“往后,你有什么打算吗?”
孟兰亭沉默着时,周教授又说:“我的建议,是你再休息些天,荐你参加清华留美考试。倘若获得资格,再去念书,虽然辛苦,但应该是适合你的。”
奚松舟望着她,目光隐隐含了期待。
孟兰亭慢慢地擡眸。
“谢谢伯父的推荐。我不怕苦。我会去试试的。”
周教授露出笑容:“好,好。那你不要胡思乱想,安心复习备考。”
孟兰亭点头答应。
奚松舟显得很高兴。
“兰亭,你好好复习,一定能成功的。”
孟兰亭含笑道谢。
……
这一晚,孟兰亭再次难以入眠。
在获悉弟弟没了的消息之后,过去的这几天里,她无时不刻地想着,如果可以去一趟北边,哪怕去看一看弟弟最后曾为之战斗过的那片土地,也算是一个记念。
可叹,当年那一场轰轰烈烈的战役,守军将士虽英勇抵抗,但因了装备落后,而敌人武器精良,最终还是未能取胜。
那里现在已被敌人所占,土地沦陷,归期遥遥。
她连这样一个心愿,也是无法实现的。
她缩在被角里,默默地流泪了片刻,擦干眼泪,从床上爬了起来。
周教授的建议,或许就是她接下来的最好选择了。
她会全力以赴。
她扭亮台灯,坐到了书桌前,翻开了书,逼迫自己将脑子里的所有杂念都驱散,静心开始看书。
夜深了。
邻居王家的麻将台子也散了。
几人抱怨着今晚的手气,从王家的大门里出来,夹杂着说话声和咳嗽声,脚步踢踢踏踏,消失在了暗夜的巷子深处。
冯恪之叼着烟,站在周家巷子里的那个从前曾和她偶遇过的角落阴影里,望着不远之外,那扇亮着灯光的窗户,站了许久。
将近十二点了。
她还没有睡。
他低头,再次掏出怀表,看一眼时间。
终于,那道绰约的倩影,在窗户的帘子后,影影绰绰地经过,投下了一道模糊的轮廓。
灯灭了。
耳畔寂寂。
月凉如水。
冯恪之在昏暗的角落里默默地继续站了片刻,丢掉烟头,踩灭,转过身,双手插兜,慢慢地出了巷子。
……
隔两日,冯令美带着自己熬好的血燕,再次来到周家。
孟兰亭正在房间里看书,走了出来。
冯令美说她精神比头几天好了些,只是气色还是不大好。
“周伯母,兰亭一向得你照顾。不是什么好东西,只是我自己熬的,手艺更是不好,你们不要嫌弃。”
盛情难却。
孟兰亭道谢,在冯令美含笑的目光注视下,一口一口地吃着燕窝。
“周伯母,学校也放暑假了,我过两天要回南京,想接兰亭和我一道过去住几天,不知道伯母放不放人呀?”
冯令美笑着问。
周太太自然说好,又看向孟兰亭。
孟兰亭正想以自己复习考试为由婉拒,冯令美已接着说道:“兰亭,我知道你在复习,是这样的,过些天,就是我爹的寿日。爹对你一直很是挂念,想借机接你过去住几天,也当是散散心。”
“去了那边,也是可以复习的。”
“你觉得怎么样?”
冯老爷的寿日,孟兰亭就算再忙,或是下意识地再不想去,又怎么可能推脱?
见冯令美含笑望着自己,孟兰亭吞回了原本想说的话,点头。
“好的,我也想向冯伯父道谢。”
“那太好了。就这样说定了。到时候,我来接你,我们一道上去。”
冯令美笑吟吟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