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明城这个时间还没休息,人在书房里。电话响起,他没擡头,一手拿起话筒,另手执着水笔,继续在文件上勾划着。
突然,笔尖在纸张上停住。
“雪至?”
他迟疑了下,仿佛有点不敢置信。或是以为自己听错了,或是怀疑对方冒名,他和电话线那头的人又确定了一遍。
“是我。抱歉这么晚打扰你。”
竟然真的是她。
这是去年底自他遇刺入院向她表白被她婉拒之后,两人之间的首次单独对话。
傅明城一顿,随即反应了过来,立刻道:“不不,没打扰!我还没睡!你有事吗?”
那天之后,他就感觉到了她的刻意避面。
倘若没事,她是不会突然主动来找自己的。
他在心里想道,微微带了点苦涩。
“你还记得去年实验室刚成立时,我委托你向洋行订购的那台冷干设备吗?当时是说至少半年后才有可能到货。大约两个月前,洋行通知我,他们已经订到了设备,委托承运。我知道时间还没到,原本不该催问,但现在情况特殊,你能帮我查下,船具体什么时候能到吗?”
傅明城立刻道:“你的这件货是由我的船和一家外司货轮联合托运的,对方从欧洲出发,走的是远线,海路全程需要半年。几天前我恰好查过,这条货轮才经过好望角,要到港的话,即便一切顺利,至少还要三四个月的时间。”
那台冷干设备现在还漂在大西洋的海面上……
三四个月。
郑龙王怕是等不到那个时间了。
苏雪至沉默了片刻,道了声谢,慢慢放下电话,挂了。
她和那个被人称为郑龙王的水会大当家,如同陌路,非但没有感情可言,甚至,原来的雪至留给她的关于大当家的印象,还是抗拒和不喜。
但是,自从上次从贺汉渚那里听来那件事后,她想起来这个人,心里莫名便多了一缕亲切之感。
在她不知道的地方,有一个人,在用他认为最好的方式,默默地想要保护自己。
即便只是出于对善意的回馈,她也想尽自己的所能做点什么,尤其是,现在距离可救命的药品成品,只差最后一步。
专业的冷干设备指望不上,也可以采用土办法,自力更生。
苏雪至飞快地动着脑筋。
冷冻干燥,无外乎化学和物理两种方法。在时间紧张越快越好的前提下,化学干燥法显然更为可行。
干燥剂不是问题,可以采用硫酸钙。
但光有硫酸钙不够,还要有配套的干燥设备。
有没有可能,让专业的人配合,尽快做出一架简易实用的小型干燥设备?
苏雪至觉得不是没可能。
但问题是,一时之间,精通电力机械的专业人员去哪里找?
这时,刚放下的电话突然响了。
她感觉应该是傅明城,便接了起来。
确实是傅明城。他问她出了什么事。
“实话说,刚才接到你的电话,我有点意外。其实有句话,我早就想和你说了,又怕打扰到你……”
电话里,他顿了一下。
“雪至,上次你拒绝了我,我对你说,我愿意做你朋友,是真的。我感觉你应该是遇到了什么事。很抱歉,你需要的那套设备,我没法令它提早到港,不过,如果你有困难,你可以和我说,我看看我能否尽点力。这是我的真心话。”
他的语气十分诚挚。
苏雪至心念一动。
傅氏在北方的商业地位和影响力是毋庸置疑的。在傅明城执掌傅氏之后,产业也开始扩展到纺织等制造业。
也就是说,傅氏和各种下游供应商以及不同产业的人员打着交道。
找这样的专业之人,还有谁比他更合适?
苏雪至不再犹豫,问道:“你认识电力机械方面的从业人员吗?你说得没错,我确实遇到点麻烦,实验室里急需冷干设备。”
她把自己刚才的想法向他描述了下。
傅明城略加思索,便道:“问题不大。我收购了一个电厂,应该有这方面的工程师,我尽快联系。”
苏雪至向他道谢。
“小事。你等我消息,明天应该就能回复你了。”
苏雪至打完电话出来,稍稍松了口气,出来,了无睡意,就想再去看看最新一批霉菌的生长情况,便往实验室走去。
快要晚上十一点钟了,学校里黑漆漆的,静悄悄不闻人声。
苏雪至进了实验楼,打开廊灯,忽然听到前方传来轻微咔哒一声,有点异响。
为了节省电力,走廊里安的电灯瓦数很低,发出的光也十分昏暗,仅够照明而已。
她停了下来,朝前看了一下,并没什么异样,耳畔又恢复了寂静,以为自己听错了,便继续沿着熟悉的长廊,在影影绰绰的白炽灯光里,朝自己的实验室走去,到了门口,拿出钥匙,正要开门,感到一阵夜风涌入。
她的手停了下来,转头,看了眼走廊对面的窗户。
最近夜里时常下雨,为防积水倒灌,走廊的窗户也需要关闭。
苏雪至有印象,今晚上她和余博士离开的时候,确定窗户是关了的,而且,内侧用来固定窗户的销拴也扣下了。
但是此刻,一扇窗户却开了,夜风就是从打开的窗户里吹进来的。
销拴自己是不会开的。
而晚上,这里的实验室,除了她和余博士,别人也不会来。
是余博士晚上又来过这里,打开了窗户?
苏雪至又想起了刚才进来时听到的那一道轻微异声。
她走到窗边,朝外望了一眼。
窗户的对面是学校的图书馆,这个时间,自然也是黑漆漆的,看不到半个人影。
她关了窗户,重新插上插销。
第二天上午,余博士来到实验室,苏雪至问他昨晚后来是否有回来过。
余博士说没有。
苏雪至走了出来,自己推开窗户,盯着窗台,出神之时,一个同学来叫,说傅明城来了,正在外面等她。
苏雪至回神,急忙出去,果然,见傅明城立在实验楼大厅旁的船王纪念室外,便快步走了过去。
傅明城也迎了上来。
小半年没见,应该是那场手术的缘故,令他当日元气大伤,现在虽然身体渐渐康复,但人还是消瘦了不少。不过,他的双目还是那样明亮,脸上也带着熟悉的笑容,和苏雪至印象里的他看起来差不多。
苏雪至开口,问他身体现在怎么样了。傅明城笑道:“上周校长刚对我做了一次最新的身体检查,没问题了。”
这样的傅明城,让苏雪至感到十分放松,并没有任何她原本担心的见面的尴尬。
她请他进去坐。
傅明城道:“不用了。你事情急,所以我来告诉你一声,我找到了人,是早年工科留学回来一位电厂机械工程师,很有经验。我把你的想法和他说了下,他应该可以胜任,但需要先设计图纸。你的想法可以和他讨论。如果你方便,现在我就可以带你去见他。”
苏雪至立刻去见了那位姓杨的工程师,将自己的设想作了一番解释。工程师加以改进,几天后,图纸就出来了,接着,工人日以继夜赶工,不过一周,便制得了一架简易的真空干燥器。
苏雪至拿到干燥器,便进行最后一步。
在经过试验证明可行之后,她和余博士将剩余的全部提取液都分装进若干的安瓿瓶,冰冻后,安瓿与干燥器相连,令安瓿的温度保持在在零下21℃,抽气,经过二十四小时的连续工作,终于,成品出来,获得了干燥的能够在常温下保存的药物。
时间已经不等人了。
苏雪至收好这头一份的珍贵的药,去找校长请假,说自己要回乡探望一个病重的亲长。校长准假。
丁春山的做事效率也极高,这时找了过来,通知苏雪至,已经有了一个符合她要求的地方,位于京师的西郊。
那里最早是前清的兵工厂,地处山间,位置隐秘,现在废弃了,但场地全部完好,可以根据她的要求进行改造。
苏雪至找到余博士,交待了一番,又请丁春山对余博士加以保护,随即在他派的卫兵的随同下,匆匆上路,踏上了回往叙府的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