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传来一阵提示即将熄灯的打铃声。蒋仲怀黑着脸,从脖子上扯下蛇,拎了跑了出去,过了一会儿回来,一声不吭躺了下去。
苏雪至还摸不准这帮同寝男生的脾性,怕万一趁自己睡着了继续使坏报复,不敢睡觉,更不敢立刻解胸,熄灯后,在黑暗里醒了很久,直到深夜,确定人都真的睡着了,边上的蒋仲怀又开始打呼,这才放下了心,慢慢地在被子下解掉束胸,闭上眼睛休息。
接下来的几天,她不在的时候,他们有没说她什么她不知道,反正当面,大眼瞪小眼,都不怎么说话,也勉强算是相安无事,最大的烦恼,就是她发现,这些人喜欢乱丢臭袜子。
按说学医的应该更讲卫生,但除了那个韩备和游思进还好,其余几个,全都乱七八糟,尤其是睡她边上的蒋仲怀,袜子绝对不会当天洗,全都要塞在床垫的角落里,看着是要等到没得换了才打算洗。这样的天气,苏雪至都能闻到一股慢慢飘来的烂咸菜的味。他自己却全无感觉似的,不止他,奇怪的是,大家好像也全都习以为常了?
这边上睡的要是换成自己的表哥,她非要揪着耳朵逼他立刻去洗袜子不可。
寝室这边还没算得上落下脚,没过几天,在当天的体育课上,她又被军事教官给罚了。
坚持的锻炼,效果已经慢慢现出来了。她的耐力比之刚开始,已经大有提高。论灵巧的单双杠,只要豁出去,不怕摔,练得也不至于最差。现在最大的短板,就是需要一定力量的俯卧撑和引体向上类的项目。但比起刚开始,也进步明显。
从前因为职业的缘故,她也算是半个运动达人。业余时间除了钻研专业,就是运动健身。
她计划多抽出一点时间,开始负重练习,再慢慢过渡到沙袋,以增强整体的力量和协调。
但需要些时间,才能见效。
而今天的受罚,就是因为引体向上,规定必须做满十五个,她差了几个,没达到要求,教练二话不说,命令她下课后罚跑。
又是一个十公里!
体育课一般都是安排在下午的最末。下课后,这个白天的课目就结束了,同学解散,她在操场上开始罚跑。
一开始,同寝室的其余人也没走,和陆定国一起停在边上看着,交头接耳,虽然不知道在说什么,看着倒也不像幸灾乐祸。
渐渐天色转阴,起了风,最后下了雨,人陆陆续续,终于全部走光,操场上只剩下她一个人。
跑完十公里,对于从前的她来说,根本不算什么难事,甚至有一次,跑步途中遇到下雨,她还颇是享受一个人迎着风雨前进的乐趣。
但现在,在后期吃力的情况下,完全谈不上半点乐趣可言。
这段距离,需要她绕着四百公尺的跑道,跑完二十五圈,跑上至少一个多小时。
上次被罚,跑完十公里,她缓了一天,才缓了回来。
风雨越来越大,天色也昏暗了下来。她浑身早就湿透,在雨水里踩着水洼,跑到将近二十圈的时候,脚下不慎打了下滑,一下摔倒在地,手肘、膝盖和掌心顿时感到了一阵和碎石摩擦的疼痛,低头看了眼,手心已是擦破皮,渗出了血,其余膝盖和手肘的部位,应该也是差不多。
她爬了起来,手心在衣服上擦了擦,继续朝前跑去。
远处的雨幕里,忽然跑过来了一个人,竟是王庭芝。
他冒雨追了上来,拦住她,上下打量了她一眼,抓起她的手,看了眼掌心,顿时火冒三丈:“搞什么名堂?谁他妈这么和你过不去?你脑子也坏了?这么老实!走,老子这就替你出气去!”说完拽着她的胳膊,带着就要走。
苏雪至没走,抽回了自己的手。
“谢谢王公子的好意,我没事,很快就跑完了,你不要插手。”
王庭芝怒气冲冲。
“你什么意思?瞧不起我?谁?谁要对付你的?就那个什么学生监?我谅他也没这个胆子!你们校长?你等着,这就找他去!”
苏雪至宁可自己再跑个二十圈,也不想他这样插进来惹事,急忙拽住他。
“王公子,和校方无关,你不要找任何人的事!我成绩不达标,达标就什么事都没了!你赶紧回!我知道你是好意,我心领了,跑完就回去。”
“你心领个屁!你给我走就是了!谁敢说个不,让他找我!”王庭芝又攥住了她胳膊。
苏雪至看见同寝室的蒋仲怀和游思进几个人也在,就站在远处一幢教学楼的走廊上,看着这边,猜测应该是王庭芝刚才来找自己,被他们带来了这里。
“王公子你找我什么事?你先放开我!”
“我知道了!”
王庭芝突然仿佛醍醐灌顶,一下转过了头,抹了把脸上的雨水。
“是四哥?是他,是不是?”
“难怪你这么怕……”
苏雪至一顿,还没反应过来,就见他撒开了自己的手,转身匆匆而去。
苏雪至有一种感觉,他大概是要去找贺汉渚了。
她根本就不想出现这样的局面。
无论他是要替自己求情,还是别的什么,都完全不是她想看到的局面。
她立刻追了上去。
“王公子你站住!你不要去,和你无关――”
王庭芝却置若罔闻。
苏雪至也顾不得罚跑了,一口气追到校门口,见他已跳上车,“呼”的一下,开着就走了,车子很快消失在了雨幕中。
苏雪至焦急不已,转头看见同寝室的人就在后头,急忙跑了过去,让他们帮自己向学生监说一声,随即冲出校门,追进了雨幕里。
王庭芝憋着一肚子的火,开车直接冲到了卫戍司令部的大门口,猛地踩下刹车,人跟着跳了下来,径直往里走去。
负责今日门岗的守卫队长虽然知道他,但出于职责,也上来拦,说司令还在开会,容自己先去通报一声,让他稍候。
王庭芝一脚就踹了过来。
守卫没防备,跌倒在地,迅速一个翻身就爬起来,命手下按住他。
王庭芝勃然大怒,从身上直接掏出一把枪,顶在了他的脑袋上:“兔崽子,敢拦我?信不信,我直接崩了你?”
守卫示意手下进去通报,笑道:“王公子息怒,请您稍候。”
丁春山很快从里面跑了过来,示意守卫放开人,见王庭芝脸色阴沉,没有拦他,看着他往里大步走去。
王庭芝奔上了司令部的二楼,一把推开会议室的门。
贺汉渚正坐在会议桌对面中间的那个位置上,擡起头,看了眼前方。
参会的几个处长转脸,见一向风度翩翩的王家公子站在门口,面带怒容,湿漉漉像只落汤鸡,不禁惊讶,面面相觑。
“今天就这样了。散会吧。”
贺汉渚说了一句。
众人忙收拾面前的笔记和会议纪要,纷纷站了起来,列队,陪着笑脸,依次从堵着门的王庭芝身旁的缝隙里侧身挤了出去。
贺汉渚没起来,随手点了支香烟,抽了一口,指了指自己边上的座位,示意他过来坐。
“出什么事了?淋成这样?”
王庭芝盯着他,迈步走了进去,冲到他的面前,双手重重地压在会议桌的桌面之上,倾身过去。
“四哥,你知不知道!就因为你轻轻巧巧一句话,他现在在那个破学校里,不但和人一起挤住,被人抽鞭子!外头这样的大雨天,他还被罚跑操场!”
“就算你没亲口吩咐这些,你不可能不知道,下面的人会怎么发挥你的意思!”
“我就不懂了,他叫你表舅,也算是帮过你,你为什么和他过不去,要这么对他?”
贺汉渚擡眉,看了他一眼,靠在了椅背上,淡淡地道:“还以为什么事。你是说苏雪至吗?他除了成绩尚可,体格教育是最后一名,连基本的达标也做不到。这不是普通学校,穿着军装,就要有军人的样子!还没叫他扛事,这么点苦也吃不下,出来读什么书?趁早回家当少爷去!”
“四哥你――”
王庭芝大约是气极,张口结舌,一时说不出话。
贺汉渚站了起来,出去,回来,手里已经多了一块干毛巾,丢到了他的身上。
“你回吧,赶紧换身干衣服,小心着凉。”
他语气转为温和。
“晚上我还有个应酬,我先走了。”
他迈步,出了会议室。
王庭芝追了出去,见他径直下了楼,从丁春山的手里接过一把撑开的黑色雨伞,自己打着,皮靴踏着雨水,走到了他的汽车旁。
司机替他开门,他将手里的香烟掷了,弯腰坐了进去。守卫打开铁门,汽车随即开了出去,绕过自己的那辆车,朝前而去,很快消失在了眼帘里。
苏雪至搭到了一辆正好进城的骡车,紧赶慢赶,终于赶到了司令部的附近。
天色已经很暗了,冷,又下雨,街上也看不到什么人,只有两边商铺牌子上缠着的霓虹灯发出阵阵烁动着的彩色幽光。
她不知道王庭芝会在贺汉渚面前说什么,她什么都不想他说,心急火燎,正朝司令部的方向狂奔,忽然看见对面的马路上,开过来一辆汽车。
汽车开得近了,她看见了车牌。自己也曾坐过的。
她猛地刹住脚步,停在路边,借着路边的灯光,透过一面半开的车窗,看见了里头一张熟悉的侧脸。
那个人靠坐着,目光平视着前方,两旁店铺的灯光,如一线般迅速掠过他的侧颜,半明半暗之间,他眉目幽暗,神色漠然。
再一晃眼,车就从她的身边疾驰而过了。车轮激出一片水花,推着马路上的积水,仿佛一阵浪花,涌到了她的脚下,浸泡着她早已湿漉冰冷的双脚。
她喘息着,感到胸口炸裂似的疼痛,这才惊觉,入城下了骡车后,因为叫不到东洋车,这一路,自己几乎都是狂奔而来的,就在看到这张脸的这一刹那,绷着的一口气仿佛突然就松懈了,到了体力的极限。
她捂着肚子,微微弯腰,大口大口地喘息着,雨幕里,对面又开来了一辆车,停在了她的身边。
这回是她要追的那个人。
她被王庭芝拽上了车,坐在后座,喘着气,发现他不是往学校开,说:“送我回去吧。”
王庭芝仿佛没有听到。
“送我回去!”她又重复了一遍。
王庭芝脸色阴沉,猛地调转车头,开往北郊。
苏雪至喘了几口气,等能说话了,问道:“你都说了什么?”
王庭芝一语不发,径直开车,一路开到校门口,踩下刹车,才转头说道:“
你也不用念这个什么破学校了,往后我罩着你!”
他顿了一下。
“你救过我的命,算是报答。放心,我不用你学唱戏!往后你想干什么都行!”
苏雪至一怔,抹了抹自己还在滴滴答答往下滴水的头发,说:“半途而废不是我的习惯。谢谢王公子的好意。”
“你还看不出来吗?四哥他就是故意在刁难你!”
苏雪至心念忽然一动:“他都说了什么?”
“没什么!”
“王公子,请你把他说的话,原原本本一字不漏地告诉我!你要是不说,我就只能自己再去见他了。”
王庭芝看了她片刻,沉着脸,终于将贺汉渚的话转述了一遍。
“你过来,不就为了找靠山吗?他既然这么看不上你,你也不是非他不可的!你救过我,我去和我父亲说一声就行!”
苏雪至沉默着,出神了片刻,忽然道:“今天谢谢你了,我进去了,你也回去,早点换身干衣服,免得受凉。”
她朝王庭芝点了点头,打开车门,下了车,不顾王庭芝在身后的呼叫,快步进了校门。
雨还在下,水珠不停地从头顶沿着她的眉眼,滚落到了面颊之上。
就在听到王庭芝转述的话后,一瞬间,苏雪至突然若有所悟。
嘴巴讲得漂亮,满口真相和正义,实际却连就读区区一所军医学校,也要靠着别人的庇护。
这样的一个自己,凭什么要求对方聆听她说出来的话?
甚至,她忽然还有一种感觉,那个姓贺的男人,或许高傲到了根本就不屑逼迫自己向他低头的地步。
一个小人物而已。
他在冷眼旁观罢了,翻手为云,覆手为雨。随口一句话,看一场戏,看自己的肩和腿,能不能配得上她那天的一张嘴炮。
如果她输了,灰溜溜地走了,或者要再次靠着他的庇护才能继续保有这一切,那才是他对她的羞辱,无言的,却也是最大的蔑视和羞辱!
人生不是不能输。倘若拼尽全力,最后输了,接受羞辱也是无妨。那是人的能力上限,强求不来。
但如果没有用尽全力,那就是她的错了。
她望着前方的夜色,眼前仿佛浮现出了今晚车窗里一掠而过的那张漠然侧脸,暗暗咬紧牙关,迎着对面的冷雨,加快脚步,朝着前方疾行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