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赵南箫沉默,徐恕基本也没讲什么话,到了机场上飞机,两人并排位子,起飞后,徐恕向空姐要了条毯子,放她腿上,说:“三个多小时。睡吧。”
赵南箫并没有感觉很累,闭目假寐。
飞机升空,渐渐平稳,机舱里的灯暗了下去。
过了一会儿,赵南箫睁开眼睛,发现坐边上的徐恕睡着了。
他坐她外侧,头微微朝外靠去,闭着眼,看起来睡得很沉,很疲倦的样子。
赵南箫望了他侧脸片刻,视线往下,落到他的身上。
初冬,天气已经冷了,他穿得还是挺单薄,依然是衬衫加薄夹克,和上次在青岭大桥工地遇到时一样。
记得他从小就扛冻,或者说,不爱穿衣服,下雪天也绝不穿秋衣裤,怎么说他都没用,这么多年了,这个习惯好像还是没改。
赵南箫屏住呼吸,拿起自己身上的毯,轻轻盖在他的肩上。
机舱里非常安静,伴着耳畔那种飞机发动机发出的单调而低沉的嗡嗡之声,赵南箫渐渐也感到困了。
恍惚之间,耳畔忽然响起嘈杂声,头上的灯似乎也骤然亮了。
她感到刺目,睫毛颤动了几下,慢慢地睁开眼睛,短暂的闪神之后,发现毯子又盖在自己的身上,而她的脑袋,连同整个人,竟然都歪向徐恕,就这么靠在他肩上,睡了过去。
他的身体坐得笔直,一动不动,视线看着机舱前方那位正面带笑容提醒飞机很快就要降落的漂亮空姐。
赵南箫一下清醒过来,急忙坐回来。毯子从她身上滑落,掉到她脚边,她要捡,他已俯身下去,帮她拿了起来,低声说:“快到了。”语气如常。
赵南箫醒来后的那阵尴尬,因为他的这一句话,稍稍化解了些。
她顺着他的话,低低地嗯了一声。
飞机停在自治州机场。一出机舱的门,高原上的寒意就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
昨天她查过天气,这里的气温,现在早晚最低已经零下了。
更糟糕的是,雨下得也很大。
他领着她上了停在停车场里的一辆车,转头问:“现在就去那边吗?”
赵南箫看了眼腕表。
凌晨一刻了。
“太晚了,雨还下得这么大。机场附近有住的地方吗?天亮了再走吧。”
她说,透过车窗望向四周。
机场很小,除了机场和机场通出去的马路上亮着灯光,视线里一片夜雨,黑咕隆咚,看起来十分偏僻。
“距离最近的县城有三十公里路,通常都会去那里住,条件好些。机场边上只有一间民居改的小旅馆。”
“就这里吧。”赵南箫也感到了些疲倦,说。
他开车来到那间门口亮着昏暗灯光的旅馆,推门进去,叫醒趴在柜台后睡觉的一个当地人。
“还有一间房。”那人操着一口带了当地浓重口音的普通话,说。
徐恕看向她:“要么去县城。”
赵南箫看了眼门外的暗夜大雨,摇头:“算了,对付着到天亮就好了。”
两人拿了钥匙,走进房间。
房间十分狭窄,一个卫生间一张床两张半圆旧沙发椅就占去了大部分的空间,站着两个人,一种相对局促的感觉。
“你去洗洗,早点休息,我睡椅子。”
他看了眼四周,立刻脱了外套,过去搬椅子。
赵南箫进浴室锁门,简单洗漱了下,出来,看见他把两张椅子搬到窗户边上挨在一起,人背对着床躺上去。
他两腿很长,架在椅上,腿连同脚就挂在了外头,头靠在另张椅背上,微微后仰,身上盖着他的夹克。
赵南箫和衣慢慢爬上床,关了床头灯,闭目片刻,她睁开眼睛,借着窗帘透进来的昏暗夜色看着那个年轻男人的影。
“徐恕,你那样睡不舒服,明天还要开车,上床吧。”
“床有空。”
她说。
过了一会儿,赵南箫感到身侧的床微微一沉,他躺在了床的最外侧,身体和她隔着一臂的距离。
“委屈你了。你放心睡。”他说。
他大约也是真的倦,上来后很快就睡着了,再没有动过。
赵南箫将棉被往他身上轻轻挪了挪,也想抓紧时间休息,却没有半点的睡意。
雨水不停地敲着玻璃,狭仄的房间被黑暗笼罩,她听着耳畔传来的年轻男人均匀而深沉的呼吸声,久久无法入眠。
这样的情境,很难让她不去想起从前后来的又一些旧日时光。
父亲去世半个月后,她带着悲痛回到学校,再过些日子,徐恕也归校了。他那标志性的金色莫西干头竟然不见了,变成普通发型,刺头改邪,这让教导主任松了口气,颇为自己的严抓效果感到满意。
再过些时候,初三开始报名中考的时候,他申请要求跳级参加。
校方一开始拒绝,毕竟,努力追求更漂亮的升学率是每一所学校孜孜以求的重要目标。但后来,大概徐叔叔又怎么活动了下,初中生涯的最后几个月里,赵南箫在教室里看见了徐恕的身影。最后她被保送上了最好的重点高中,和叶之洲同校。让赵南箫有点惊讶的是,徐恕居然也考上了,虽然分数吊车尾,但真的是上线了,还进了她所在的实验班。
或许是受到父亲意外离世的影响,也或许是少女渐渐长大了,上了高中后的赵南箫,性格变得和从前不大一样。
她不合群了,不爱说话,也不再担任干部,就连文体活动也不怎么参加了,终日埋头刻苦学习,对来自周围男生那些或青涩或鲁莽的爱慕视若不见,被同学在背后评论骄傲。
高中三年,她的成绩从来都保持在年级前三,稳如泰山。她的注意力里也没有男生,除了两个人,叶之洲和徐恕。
这两个人对于她而言是例外,和别人不一样。
她上高一的时候,叶之洲已经高三。
叶父是建设局局长,和姥爷很早就认识了,两家往来多年,关系亲近。从小,比她大两岁的叶之洲就是赵南箫崇拜的对象。他睿智而温柔,像早晨升起的太阳,和他相处,令赵南箫感到非常愉快。高中同校的一年里,他常给她买参考书,和她交流学习经验与心得,但又不仅如此,他也常鼓励她多活动,还带她参加过一次半程马拉松赛,比赛前常带她跑步,在他的带动和鼓励下,最后她竟然也坚持跑到了最后。一年之后,他毫无悬念地选择了他想去的大学,读他喜欢的建筑系。临走前他对赵南箫说,两年后,他会在大学里等她去,问她愿不愿意。
她当然愿意,那也是她向往的大学。
而徐恕,则是另一种奇怪的存在。
因为初中时的交集,赵南箫没法不去注意他。
上了高中后的他,不知道为什么和以前也完全不同了,坐教室角落的位子,沉默得像影子,对着赵南箫也不说话,也很少去她家。唯独成绩非常好。整个高中阶段,年级几乎就是她和徐恕在相互竞争第一,尤其是数学和物理,相对于功课平均的她而言,他格外出色,全国竞赛前几名的成绩。
高中整整两年,赵南箫和他几乎没什么私下往来,除了有时上课偶尔回头撞见他向自己投来的目光之外,两个人几乎可以称是陌路。
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到高三下学期,忽然有了改变。
起因是徐叔叔有天去拜访姥爷的时候谈及儿子,说原先的保姆回老家走了,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照顾他生活,自己工作又太忙,经常不在家,怕影响他高考。
姥爷就让他过来。
那段时间,也是妈妈事业最忙碌的阶段,经常外面跑,赵南箫住在姥爷家里。
赵南箫原本以为徐恕不会来,却没想到他来了。
姥爷叫阿姨给他收拾了一个空房间。高考前的最后几个月,两个人都住在姥爷那里,每天一起上学,一起回来,吃过晚饭,姥爷研究他的东西,他们俩就相对坐在一张大书桌边复习功课。
他的话还是不多,但那种他仿佛一直就在自己身后的熟悉感忽然又回来了。
有一天晚上,背书背累了,赵南箫说:“徐恕,我大学肯定报桥梁设计,你打算报什么专业?”
“土木。”
他在草稿纸上演算着一道公式,头也没擡地说。
赵南箫有点惊讶。
以他现在的成绩,念什么热门专业不可能,他居然想读这个?
“为什么啊?我还以为你要学计算机呢,再不济也是金融啊或者数学物理什么的,毕竟你数学物理那么好。”
他停笔,擡起头,看着她没说话。
“问你呢!你看我干什么?”
她用铅笔敲了敲笔盒,催促。
“没什么,我爸的意思。”他淡淡地说,不再看她,低下头继续演算。
赵南箫一想,也挺有道理。这个专业确实和徐叔叔的事有关。
她抛在了脑后,低头继续复习自己的功课。
几个月后,两人都如愿进了那所著名的高等学府,同系,不同专业。
因为是新生,开学要晚些。报到的那一天,徐叔叔叫司机开车送两人一起去学校,到了,徐恕给她拿箱子,赵南箫等着他上来,在学校大门的学生会迎新处,她忽然听到人群里有人叫自己:“小南!”
她转头,看见叶之洲朝着自己走了过来。
这两年,叶之洲一直和她保持着联系。他现在大三,建筑系高材生,学生会主席。刚开学,他事情肯定很多,怕耽误他的事,赵南箫今天没有联系他。
走过来的他看起来非常儒雅,目光炯炯,充满执行力的感觉,在人群当中是那么的显眼。赵南箫甚至在他的身上看到了几分自己父亲年轻时的影,用鹤立鸡群来形容他完全不过。
“小南,你来了?我在等着你。”
他停在她的面前,微笑着说,然后朝她伸出手。
“之洲哥!”
赵南箫也伸手,被他握住了。
她以为握手后他会松开,但却没有。
“她就是我女朋友,赵南箫,非常优秀,我们从小就认识,高中的时候我就向她表白了,今天终于等到她来了。”
叶之洲笑着对边上那些投来好奇目光的人说。
周围立刻发出一片惊叹之声。
“真的啊?怪不得会长你今天亲自来这里迎新呢!”
“会长你的女朋友真漂亮!是哪个系的?”
“学长,你以前都不交女朋友,原来有青梅竹马了!”
……
赵南箫惊了,定在原地,反应了过来,想否认,擡起头,对上了叶之洲含笑望着自己的一双眼睛。
他的目光温柔而愉悦。
周围那么多的人。
她张了张嘴,说不出口,下意识地转头,去找身后的人。
她看到了。
徐恕已经上来了,手里拖着她的箱子,就站在她身后不远的地方,看着热闹的这边。
叶之洲也看到了他,松开赵南箫的手,笑着迎了过去,说:“徐恕,我听我父亲说,你也考了进来。你很出色,是你那个专业的最高分。到了新的环境,要是有不适应的地方,尽管来找我。徐叔叔很忙,我好些时候没看到他了,你帮我转达下问候。”
徐叔叔和叶之洲的父亲有点远亲关系。
徐恕站着没动,赵南箫感到他看了自己一眼,脸上慢慢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朝叶之洲懒洋洋地点了点头,随即撒开握着她箱柄的手,走了过去。
当天晚上,心烦意乱的赵南箫躲开找自己的叶之洲,找到徐恕,向他求助:“徐恕,我真的有点慌,不知道该怎么和他解释,我怕伤害他。你帮我想想,我怎么说才好?”
他双手插兜地站在她面前,满不在乎地说:“你不都认了吗?还装什么?”
“你怎么这样说话?”赵南箫心里有点难过。“我一直把你当我弟弟才和你说这个……”
“滚蛋!谈你的青梅竹马恋爱去,别显摆了!”
他仿佛突然暴怒,竟然爆出了一句赵南箫已经很久没再从他口中听到的粗话,说完掉头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