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南箫第一次见徐恕的时候,才十五岁,他比她小一岁,十四,后来两人同所中学,同所大学,两家又有点渊源,所以,虽然近几年再不曾碰面,刚才乍见,他也令她感觉如同换了个人,满满的陌生感,但两人之间,实在称不上是陌路。
不过,现在他既然如同初次见面,她自然更不会跳出来认亲了。
其实这样更好,反正她也没什么旧能和他叙的。
赵南箫迎上对面那个人注视着自己的两道目光,指尖碰了碰他等在半空的掌心。
“赵南箫。徐工不必客气。”
她的态度一如平常工作中的礼貌。
“情况我想杨经理他们应该已经向你有所介绍了,如果需要我这边提供协助,尽管开口。”
徐恕慢慢地收回了手,点头:“基本情况我了解了,要是你能帮忙,再好不过。但下结论前,我想先去看下桥体。这一点相信赵工你能理解。”
他也是公事公办的语气。
赵南箫说:“自然了。徐工你请便,我随时恭候。”
他看着她,目光不明意味地微烁,忽然转头,望向数百米外那座桥的方向。
“老杨,我先去看下现场。”
杨平福挽留:“不急!徐工你刚到,大中午的,先吃口饭吧!”
大多数工人已经吃完饭走了,餐台上的几只大菜盘早就被扫得露了底。
“徐工你稍等,我这就叫做饭的另外给你烧几样干净的菜!”
“不用了,我在县城吃了来的,还不饿。”
桌上有只不知道哪个工人落下的黄色安全帽,他顺手拿了起来,转身就走。
“哎,那我叫人给你换顶帽!”杨平福又叫他。
施工现场为方便区分,利于办事,人员的安全帽颜色是有所区分的。
普通工人戴黄帽,技工蓝帽,安全、施工、技检或基层管理人员戴红帽,白色安全帽的佩戴者,一般则是工程的监理或者项目部的人,属于中高层管理人员。
“去给徐工拿顶白的来……”
杨平福吩咐边上的一个工人,擡头见他已经扣上黄帽大步朝着工地方向去了,急忙追了上去。
赵南箫转脸,对还看着徐恕背影的陈松楠说:“吃完饭,把我们的资料拷贝一份给他。”
“好!”
陈松楠扒拉完饭盒里剩下的几口饭,匆匆离去。
……
徐恕当晚也没回县城,落脚在校舍,和几个工人睡一起。他也没让赵南箫久等。隔天,在简单的碰头会后,他就签字同意了赵南箫的方案,让施工队照办。
工程是管理局承包给路桥基建的,既然原设计方和施工单位的工程负责人都这样认定,也就是说,到此一锤定音了。
赵南箫收拾完资料,从用作办公室的教室里出去,来到走廊,看见杨平福把徐恕堵在了前头的拐角处。
这是她回住处的必经之道,路被堵了,她略一迟疑,放慢脚步。
杨平福从衣兜里摸出包香烟,取出一支递上,说,“身边也没带好烟,这是我们老家出的,都说绵柔醇冽,也很提神,徐工你试试,要是喜欢,说一声,下回我给你带。”
徐恕接过,闻了闻。杨平福替他点烟。他抽了口,吐出烟,点了点头:“还不错。”
“老杨,你还有事?”他看了眼杨平福,问。
“徐工,你刚过来,这里有些情况,可能不大了解。相关工程的钢材供应是管理局一个副局长的小舅子负责的,先前一直都在那边采购,这回为了赶工期,头批货都已经备好,就只差拉过来了……”
经理的说话声已经刻意压低,但还是隐隐入耳。
赵南箫停下脚步。
“……技术员说,用钢料也是可行的。你看你能不能和设计院来的那个女的再打个招呼?或者,只要您这边认可钢料就行,管理局那边,不是问题。”
“我要是改料,你能拿多少好处?”徐恕顺口似的问了一句。
杨平福立刻露出冤屈的表情,辩白,见他看着自己表情似笑非笑,脸一热,讪讪地说:“真不是我想拿什么好处,这行一直以来就这样的,我也没办法。况且,我一个小工头,真有什么好处,分到我这里也是蚊子腿,只够请下头干活的弟兄们吃顿夜宵而已……”
他说着,扭头看了眼身后,见没人,从衣兜里掏出一只信封,递了上去。
徐恕笑了起来。
“怎么,我还什么都还没干呢,这就分好处了?”
杨平福也笑着说:“一点车马辛苦费而已。徐工你放心,我敢拿脑袋向你保证,用的料是好的,绝对符合标准,这一点绝对不会出问题的……”
他话音未落,就见对面这个年轻人突然变脸,神色转阴。
“万一要是出了呢?”
杨平福一愣。
“到时候,别说你杨经理的脑袋了,把那什么局长的脑袋拧下来,都不够祭的!”
徐恕一把掷了香烟,踩灭,转身就走。
“徐工!”
杨平福硬着头皮急忙又叫住他。
“你先别急着走。我听严秘书说,这边相关部门有个大型新项目要立项投标了,主管就是副局长,咱们前期都准备好了,实力是摆着的,但也不是没有竞争……”
徐恕停步,慢慢转回头。
这个姓徐的年轻人,乍看吊儿郎当一副不大靠谱的样,但下了工地就变得一丝不茍,并且,以他的观察,相当的专业。
杨平福被对方射来的两道锐利目光看得心里有点发毛,干笑:“徐工,这么看我干什么?”
徐恕踱了回来。
“老杨,我知道你在这行干了多年,觉着我站着说话不腰疼,不服是吧?”
“哪里哪里……”
杨平福否认。
徐恕笑了笑。
“我告诉你,一线是什么情况,有多辛苦,我知道的不会比你杨平福少。”
他顿了一下,“大家确实都不容易。”
“这么说吧,不过红线的范围里,谁供货,我管不着,只要最后能把活干好,那就行了。但这回,我刚才说过,不行就是不行!别说一个什么副局长,就是天王老子来了让盖凌霄宝殿,我也就这一句话。”
“给我照设计院赵工的方案施工!真要因为得罪了人竞标失败,上头问责,我担着!”
他说完,掉头而去。
杨平福在原地怔立,片刻后回过神,皱眉想了下,掏出手机打电话。
“……部长,情况就是这样。不是我不相信上头派下的人,而是年轻人容易冲动,听不进话。这个工程事小,关键是以后的大标。现在不但公司内部看绩效,分公司之间也要考核竞争,全都是压力,要是因为这个出什么意外,实在是划不来……”
他大吐苦水,那头咳了一声。
“行了!别说了,照签字的方案施工就是了。”
杨平福迟疑了下,终究还是有点不甘心。
“这小子哪里冒出来的?以前都没见过!”
电话那头:“他姓什么?”
“徐。”
“老总姓什么?”
“姓徐啊……”
他话音刚落,自己顿悟了过来:“老总的亲戚?”
“亲儿子!”
杨平福一愣。
“说来也是怪,集团业务也有房产金融投资,他要去,随便哪里不是轻松又体面?要干土木。听说前几年在国外学的也是这个,回来就跑西部修路去了,好像待了一年多,这不,刚回还没几天,你运气好,叫你给碰上了。”
杨平福一时说不出话。
“反正这事既然这样了,你照他和设计院的人说的做就是了。质量第一,这一点是必须要保证的。咱们是有竞争,好在和早几年比,现在的大环境也好了不少,就算开罪了人,也不至于太过被动……”
赵南箫从教室的破门后悄悄地出来,回了自己落脚的地方。
一周后,工地情况进展顺利,她也准备走了,前夜住县城,好赶次日早班的火车。
当天傍晚,徐恕开车送她和陈松楠到县城,入住那间与当地政府签有招待协议的宾馆。
当地经济还没怎么开发,除了中心寥寥几条大街看着还算光鲜,县城里的其余街道入目大多还是上个世纪盖的老式建筑,宾馆号称五星,充其量也就三星标间的样子,不过这已经是赵南箫最近睡得最好的地方了,至少能好好洗个热水澡。
这两天突然降温,前晚她烧水擦身的时候大概有点冻着了,今天结束工作放松下来,头又感到痛,人也软绵绵没什么力气,但坐车来县城的路上,忍着没表现出来,抵达宾馆进了房间,又乏又累,虽然是饭点,却没半点胃口,只想洗了澡早点躺下去。
她从箱子角落里翻出一直随身带着的备用药,刚要吃,门铃响了,过去开门。
“小陈?”
“赵工,徐工说请我们去吃晚饭,他知道一间当地的特色菜馆,还不错。”陈松楠扭头看了眼电梯的方向。
赵南箫顺着他看的方向瞟了一眼。徐恕双手插兜,侧对着这边站在电梯前,视线落在对面的墙上,看着像是在研究上头那块跳动着楼层变化数字的小屏幕。
她收回目光,微笑着说:“我等下还有事,不去了。你们去吃吧。”
她朝目露失望之色的陈松楠点了点头,随即关了门,从药板上抠下来两颗感冒药吞了,略略休息了下,走进浴室,衣服刚脱一半,听到门铃声又响了起来,只好胡乱套回衣物,再次过去开门。
打开门,她一愣。
这回门外竟然站着徐恕。
她迅速地看了眼他的身后,不见陈松楠。
看起来似乎是两人下去了,他又单独折了回来。
“有事吗?”
徐恕看着她,欲言又止的样子。
“……你是不是人不舒服?刚才来的路上,我见你精神好像不大好。”
他摸了摸自己的寸头,终于开了口。
来的时候他开车,她是坐在后座上的,并没见他回头。
那么路上他其实有在后视镜里看自己?
赵南箫心里生出一丝别扭的不快。
“没有,我很好。”她淡淡地说。
徐恕沉默着,继续看着她,忽然微微拧了拧眉,刚才的小心翼翼不见了,脸上流露出她再熟悉不过的那种带了几分玩世不恭感的满不在乎的神气。
“没事就好,我随便问问。你休息吧,不打扰了。”
他掉头,身影很快消失在了电梯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