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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平阳传(平阳传) 第八卷 天长地久 番外 二、死灰复燃

    井陉关的关城并不小,街道颇为宽阔,沿街也有不少房屋铺位。但因为城池年久失修,驻兵和行人又是日益减少,如今已是萧条得简直令人唏嘘。

    那条主街上,唯有酒铺的生意还算兴隆——在这座关城里,军中的禁酒令早已是形同虚设,尤其是在关门下锁之后,从守城的将官到下值的老兵,谁不想喝上一杯?区别只在于是美酒还是浊酒罢了。那街边的小酒铺里,就常年供应着最便宜的粗酿,偶然有一两坛好酒,都是用来镇店的,轻易不会示人。

    不过这天日落之后,当酒铺掌柜颤巍巍地拿出了店里那坛收藏了几年的最好的清酒时,却只觉得羞愧不已:这样的酒水,实在配不上眼前的客人。

    这位客人……怎么说呢,反正他往酒铺里一坐,所有的人都明白了一个词:蓬荜生辉。而此刻,刚刚点起的灯烛正照在他的侧脸上,那光辉也似乎愈发夺目。老掌柜便不由自主地移开了视线,却看见坐在对面的另一位客人已举起了酒杯:“何大萨宝见谅,沈英今日得罪了!”

    这位“蓬荜生辉”,自然就是何潘仁。看着突然出现、又突然赔礼的沈英,他只是神色淡淡地摇了摇头:“前辈担心徒弟的安危,也是应该的。”

    之前在守卫放行的那一刻,他就知道事情不对了,再看到沈英,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这是沈英的地盘,她自有法子来追踪自己、堵截自己;而她之所以这么做,想来是担心他会对李家不利吧?担心他会去告密,会害得李家家破人亡!

    因为只有这样,凌云才会跌下云端,从世家贵女变成罪臣之后,就算能逃脱刑罚,不至于为奴为婢,也再没有什么前程可言。

    只有这样,身为胡商的自己,才有机会带走她。

    说起来,这个办法,他当然是想过的,他甚至都不用去捏造罪名——李家的这番连环谋划,外人瞧不明白,他却已看得清清楚楚。他们这么急于远离朝廷,另寻根基,中原的皇帝想来是极为忌惮李家吧?他只要找到李家的对头,把这件事稍微透露一二,那么李家的倾覆,就是早晚的事。

    这是多简单的办法。他知道该怎么做才会水到渠成,他有把握让任何人都疑心不到自己身上……

    只是他,舍不得。

    他舍不得让她伤心,让她吃苦,让她觉得天地茫茫,无处容身——就像,他自己当初那样。

    对她,他好像什么都做不了。都不必说这种狠绝手段了,就在这一路之上,李家四郎那般暴躁易怒,三郎又是这种情形,再加上那位对外还算有些手段、对内却是一团糊涂的唐国公,他只要想做,至少有十次八次的机会,可以轻易地顺水推舟乃至制造事端,挑得她跟家人彻底反目,再乘机带她远走高飞……可是就连这么做,他在犹豫了很久之后,还是没忍心出手。

    这样的心慈手软、优柔寡断,的确不是他的做派。在西域,谁不知道他何大萨宝要做成一件事,要得到什么东西,从来都是不择手段,不惜代价,而她,又是他这么多年以来,最想得到的……他自己都不大相信他居然真的就这么放手了,也难怪沈英会这么不放心。

    他不怪沈英,他唯一不明白的只是……抬头一口喝下了杯中之酒,何潘仁到底还是问了出来:“前辈若不介意,我还是想请教一声,前辈为何又不担心了?”

    难道就因为发现他并没有转回大驿路,没有试图去接近皇帝和皇帝身边的人,而是继续西行了?可走这条路,他其实还是可以南下洛阳长安,可以布置人手。沈英应该知道,他并不是一个没有耐心的人。

    沈英看着何潘仁笑了笑,笑容里第一次有了长辈的温和:“因为我瞧见了大萨宝。”

    如果说发现何潘仁居然折回了井陉旧路,已打消了她一半的疑心,那剩余的疑虑,在她在城墙的残口处瞧见何潘仁时,也是彻底烟消云散了——她又不是瞎子,当然看得出来,这位何大萨宝在凝视着城楼时,神色是何等苍凉落寞,那绝不是一个准备用阴谋诡计巧取豪夺的人会流露出的情绪。

    想到何潘仁那时的模样,她到底还是有些好奇,“大萨宝之前似乎看了城楼许久,却不知可是看出了什么?”

    何潘仁回想片刻,自嘲地摇头笑了笑:“我没看出什么来,我只是觉得,这座城楼修修补补,应该有几百年了,也不知道在这几百年里,它到底看到过多少人的生老病死,见过多少次的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

    他只是想到,人世间,众生皆苦,有情即孽,唯有一次次的生离死别才是必然。他的这点心事,放在亿万人之中,放在几百年的岁月里,又算得了什么呢?

    不过是必然。

    是小得不能再小的必然。

    这些话,他自然没有必要跟沈英细说。沈英却是瞬间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大萨宝心胸果然开阔,当断则断,无怨无尤,沈英佩服。”

    何潘仁苦笑着道了声“过奖”——在伤她和自伤之间,他还能有别的什么选择吗?偏偏在这世上,根本就没有第三路可以走。如果有,但凡有,就算闹个天翻地覆,他也不会就这么离开。

    沈英说完自己也有些哑然,随即又忍不住叹了口气:她现在终于相信,何潘仁昨夜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发自肺腑了。平心而论,以这位大萨宝的心胸见识,未必就不能是阿云的良配,至少他会比旁人更懂得阿云的好,会比别人更珍惜阿云的不同,只可惜……

    不过,就如何潘仁所说,人生多苦,求不得,也是世间常事。此事既然毫无希望,他能断然放下,已是最好的结果;而且如此一来,另外那件事,她也不难开口了。

    想到这里,她抬手满上了第二杯酒,端起酒杯正色道:“我还有一件事想请教萨宝。”

    何潘仁略觉意外,但看着沈英郑重的神色,转念之间也猜到了几分:“沈前辈可是想问三郎的病情?”

    沈英坦然点头:“正是,我听阿云说,似乎这边的医师们都已束手无策,倒是大萨宝调制的药粉还能有些作用?”

    何潘仁沉默片刻才道:“药和配方,我都已留给她们了,三郎日常用着便是。只是这些……终究是治标不治本。”

    沈英心里不由一沉,何潘仁并非医师,但手头颇有奇药,杀人救人,往往立竿见影,但如今就连他都没有办法了么?

    何潘仁的心头也是沉甸甸的,三郎心地纯良,他也不忍心;更重要的是,三郎还是她最亲近的人,在她的心里,只怕比任何人的分量都要重;眼睁睁地看着三郎病死,对她而言,是何等残酷的事!也不知到了那个时候,还有谁能安慰她……

    他端起酒杯,慢慢饮下了杯中之酒,只觉得一股苦涩无比的滋味从舌尖一直蔓延到了心头,半晌后才缓声道:“前辈放心,我会尽快回西域,沿路寻访名医,再通知各处商队帮我收集奇药。三郎吉人天相,或许自有机缘。”

    也就是说,一切都只能看运气,等奇迹了。沈英心情愈发沉重,默然良久,终于开口:“若是如此,我想与萨宝同路而行,不知萨宝方不方便?”

    她居然想跟自己一道去西域找药?何潘仁惊讶地瞧向了沈英,脱口道:“前辈何必如此辛苦?我自会尽心尽力。”

    沈英话一出口,心念便更加坚定,闻言只摆了摆手:“我当然相信萨宝,只是我早就想着要多去外头走走了,这游山玩水是走,寻医问药不也是走?不到最后,谁能知道会有什么样的机缘?”

    何潘仁不由愣了愣,心底深处有什么地方被撞了一下,这感觉他一时也分辨不清,嘴里只能继续劝道:“可如今西域局势动荡,路上也并不安生。”

    沈英笑了起来,扬眉瞧了瞧窗外:“大萨宝,难不成你觉得,中原的局势就不动荡了?留在这里就会很安生了?”

    此刻的窗外,晚霞还未完全散去,一抹红色依旧烧得如火如荼;而新月已静静地挂上了树梢,一弯淡白说不出的美好安宁。在这白昼和黑夜的交界处,在这朦胧恍惚的暮色里,一切仿佛都在无可挽回的逝去,一切仿佛都有可能来临。

    何潘仁目不转睛地看着天边,那道霞光正在变得越来越黯淡,可在他心里,却仿佛有什么东西一点点地重新燃了起来,是啊,怎么走都是走,怎么过不也都是过?放下执念、黯然远走是一生,心怀妄念、肆意而为,不也是一生?不到最后,谁知道会有什么样的机缘?因为这中原的局势,就像沈英说的那样,已经乱起来了,而且必然会越来越乱。

    而在乱世之中,一切都有可能!

    垂眸看着手里的酒杯,他的脸上终于慢慢绽开了一个奇异的笑容。

    对着沈英微微举杯一晃,他的声音也带上了掩饰不住的笑意:“多谢师傅指点!”

    师傅?指点?看着何潘仁的笑脸,沈英只觉得满屋的烛光都暗淡了下去,心头不由得倏然而惊:自己难道说错什么了吗?他的神色,他的态度,怎么突然间就彻底变了?

    她定了定神,皱眉问道:“大萨宝此言何意?”

    何潘仁笑得愈发愉悦,一双眸子里简直光华璀璨:“也没什么,只是师傅的话提醒了我,中原也会越来越不安稳,在乱世之中,有一门生意,我竟还从来都没有做过,待得寻医问药之后,我打算回来试着做上一做。”

    因为那门生意,才是乱世之中的最大的生意,是孤注一掷的冒险,也是谁都不知道结果的机缘。

    反正他也没什么可失去的了,为什么不回来试一试呢?

    试着,造一次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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