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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平阳传(平阳传) 第八卷 天长地久 第二十九章 花好月明

    笛声依旧悠扬,在几个清亮缥缈的高音之后,忽然又低了下来,呜呜咽咽,百转千回,还带着微微的颤音,那份缠绵悱恻之意,足以浸润到人心深处。

    篝火边彻底变得安静了。眼前跳动的火光,唇间醉人的酒香,以及头上黛蓝的天空,在这一刻,仿佛都融化在迷离缱绻的笛声里,所有的人都不期然地想起某些久远的往事,或是某个离开的故人。

    直到笛声停歇,余音散尽,也没有人开口说话。

    一片静默之中,坐在何潘仁身后的阿祖突然抬头看了郑理一眼,言简意赅道:“他想女人了。”

    这瓮声瓮气的一句话,仿佛石子投入池塘,瞬间便打破了梦幻般的气氛,众人都大笑起来。郑理也笑了,笑得醺然而怅惘:“是啊,可惜,她不会想我。”

    大伙儿这下更是打起了精神,纷纷追问是哪位美人,居然对他们的阿郑如此无情?有人甚至开始点着名字猜测。郑理自悔失言,却也挽回不得。

    就在这片闹腾声中,突然响起了“叮”的一声。声音并不大,却格外清脆入耳。众人都是一怔,顺着声音转头看去,却见何潘仁的跟前不知何时已放上了七八只碗,每个碗里都或多或少地装了着些酒水,而他随手拈着一支筷子,在碗上轻轻地敲了一下,接着又是一下。

    分明都是一样的酒碗,敲出的声音却高低不同。何潘仁似乎也是测试着这些声音,先是一下两下地慢慢敲击,渐渐加快速度,敲出的声音也连成了一支小曲,脆生生,活泼泼,有如雨打丛林、珠落玉盘,让人听着听着,仿佛看到了百花盛开的春日,看到了小鹿在林间跳跃,溪水在石上奔流……

    就在最为繁华似锦的热闹处,敲击声骤然而止,那欢快的余韵却依然流转在火光和酒香之中。

    众人静了静,随即便爆发出了震天的喝彩,所有的感伤惆怅顷刻间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何潘仁也是垂眸而笑,随手端起敲过的酒碗,慢慢喝了一口。分明是极寻常的动作,他做出来,却自有一份难描难画的风流意态,眉梢眼角,光华流转,让人简直想化为他手里的碗,唇边的酒。

    凌云只觉得心头那种微妙的感觉愈发浓郁,正想开口,身边传来了窸窣的轻响,却是沈英已乘着热闹悄然起身。看到凌云和小鱼都看了过来,她打了个手势:“不要管我,今夜难得高兴,你们想做什么就尽管去做,开心就好!”

    想做就做,开心就好?凌云目送着师傅洒脱的背影,唇角慢慢露出了笑意。

    何潘仁自然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见凌云微笑出神,有些纳闷:“阿云,你想到什么了?”

    凌云转头看着他,直接答道:“我在想安罗刹。”

    何潘仁怔了怔,心里苦笑不已。安罗刹的事,他的确是心虚的。毕竟他向来自诩眼光精准毒辣,看人入骨三分,结果却连得力助手的心思都没察觉到,居然还派她去给凌云送了礼!这事蠢得他都不愿回想,不愿提及,更别说去跟人解释……他以为他可以囫囵过去,但现在看来,这种回避,或许是一种更大的愚蠢!

    思量片刻,他字斟句酌道:“安罗刹为我效力多年,我待她一直跟待阿郑差不多,我没想到……”

    他还没想好该如何措辞,凌云已轻轻点了点头:“你没想到,她会心悦于你。”而且直到那次送礼之后,他才察觉到这份心意吧?这才立刻让安罗刹回了西域,从此都不愿再多提这个人……这件事其实并不难猜,以何潘仁的性子,惟其如此,事情才说得通。

    何潘仁更觉意外,凌云显然已经想清楚了前因后果,但她的语气和神色里,依然有一种和平日里完全不一样的东西,令他迷惑,更令他心动。他情不自禁地倾身过去,柔声问道:“阿云,那你到底想跟我说什么?”

    对着他近在咫尺的双眸,凌云不由得屏住了呼吸,却并没有闪避。一定是今夜的酒水太过香醇,他的眼神又太过温柔,往日压在她心底的怎么都难以出口的话语,突然间都变轻了,轻得可以直接飘飞出来……凌云听到自己轻声道:“我只是不明白,怎么会是我?”

    她的话说得没头没尾,何潘仁却顷刻间便明白了她的意思,脱口道:“怎么能不是你!”

    怎么能不是我?

    凌云忽然间有些恍惚,从小到大听过的那些话仿佛重叠着响成了一片,“你生得不美,又不聪慧,性子还不好,日后该怎么办”“你性急而智拙”“你哪有半点女儿家的模样”……这些话也没说错,从小到大,都没有什么人真的心悦于她,窦五郎的钟情是源于误会,柴绍的迎娶是出于承诺。她都明白。

    她不明白的只是,为什么何潘仁会不一样?为什么他会毫无条件地站在自己这边,会不顾一切地等着她,想着她,帮着她。他做了那么多事,她怎么都不可能去怀疑他的真心,只是怎么都想不出一个理由:为什么他会把这样的真心交给自己?

    他那么见多识广,一定遇到过很多比自己好的女子吧?就像安罗刹,她生得那么美,手段心性想来也绝非寻常;她跟随何潘仁多年,一定也曾跟他并肩作战过,也曾帮助过他,保护过他……想到这些,她并不觉得嫉妒,却无法不觉得酸楚,觉得怅然,甚至觉得心虚。

    不过这些复杂微妙的思绪,她一时也无法分说清楚,只能自嘲地笑了笑:“我有什么好的?我既不聪慧,也不美貌,甚至都不大像个女儿家。”

    何潘仁心里一刺,皱眉道:“谁说的?你怎么就不聪慧不美貌了?至于说你不像女儿家,要么是没有眼界,以为天下就她住的井口那么大;要么就是自己都不像个男人,自然容不得你比他们都强!你怎么能把这些人的话放在心上?”

    这话说得!凌云忍不住地笑了起来,随即还是摇头不语。

    何潘仁深深地叹了口气:“阿云,我不是早就说了么,就算你不相信自己,也要相信我的眼光是不是?”至少他走了那么多的地方,见过那么多的人,从未见过还有哪个女人像她一样,温柔又锐利,强大而脆弱,□□却笨拙,而且每一点,都正好是他喜欢的模样。

    凌云听得脸上一热,这句话她当然记得,她也记得那一天的心动和心伤,而那一天的疑问,也依然萦绕在她的心里:他怎会如此?她又怎配如此?

    何潘仁自然看得出她的心思,想了想叹道:“我记得那时候我还说过,我待你好,是因为你是世上最好的姑娘,值得最好的对待。”

    “其实这话说得不对。”

    “这么多年以来,我一直都觉得,我会孤独终老,我会一个人生,一个人死,我也愿意如此,希望如此。后来遇到了你,我才开始想,我能和你在一起就好了。所以认真论起来,并不是我觉得你比别的姑娘都好,而是没有你,我就只会是一个人。”

    “我现在也只后悔一件事——我怎么没能早点遇见你?”

    凌云没有出声,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只觉得心口发烫,仿佛有一团火焰在不断膨胀,又仿佛有无数鲜花在静静盛开,让她禁不住地想微笑,又禁不住地想落泪。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我也希望能早点遇见你……我不会让别人欺负你!”师傅说过的,他小时候其实过得很不好,兄弟们都爱欺负他,偌大的家族里,没有一个亲人待他好……

    何潘仁沉默了下来,心里又酸又软,还有点好笑:凌云看着镇定,其实已经有些醉了,不然怎么会忘记,她比自己小了好几岁,自己被人欺负的时候,她还是个奶娃娃,难道要用手里的拨浪鼓来保护他么?不过也是,她若不是喝了酒,就算心里思来想去,也不会这么直接地问出来;这样的她,还真是……

    看着凌云格外明亮的双眸,他胸口一热,轻轻端起酒碗,向她晃了一晃。

    这是他们两人都熟悉的动作,从那个火烧山寨的夜晚开始,就是他们之间的默契。凌云毫不犹豫地拿起面前的酒碗,仰头喝了下去。

    篝火边,依然有人高歌,有人吹奏,还有人手舞足蹈,欢笑戏谑之声,一阵响过一阵,但对他们两人来说,所有的人都不存在了,一切喧闹都在离他们越来越远,他们不用再说什么,只要相视而笑,举酒慢饮,就足以自成一方世界。

    两人身边的人自然而然地都挪开了一些,唯有柴青醉醺醺地回头一看,心里顿时一跳,不假思索地凑了过去:“阿嫂,你怎么只和何大萨宝喝酒?”

    凌云“当”地放下了酒碗,斜睨着他淡然道:“你叫错了,我不是你阿嫂,我是你师姊。”

    柴绍的肩头顿时塌了下去,却还有些不服气,“那……阿姊,你怎么只和何大萨宝喝酒?”

    凌云轻轻摇了摇头:“你又叫错了,你应该叫他——姊夫。”

    四周突然安静了下来,随即又响起了更大的吵嚷声,所有的人都却在若无其事地继续说笑,仿佛什么都没有听到。

    何潘仁也仿佛没有注意到凌云的这句话,只是眼里蓦然亮起的光彩,几乎能惊心动魄,而喝酒的速度,也快得让人心惊,一碗接着一碗,就像喝的只是今夜的明月清风。

    夜色渐深,院墙边的空酒坛眼见着越垒越多,篝火边的人已喝倒了一多半,剩下的却是愈发兴奋,猜拳行令,欢闹不绝。

    凌云早已喝得有些飘飘然,此时更是眼角微红,唇齿发涩。何潘仁却依然看不出任何变化。只是当凌云再次要倒酒时,他伸手按住了她的手背:“阿云,不喝了,我送你回去休息吧,好不好?”

    他的声音比往日更低沉,目光也比之前更深邃,一句“好不好”,温柔得几乎带有魔力,凌云心口砰地一跳,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好。”

    何潘仁微微一笑,伸手将她拉了起来,刚要迈步,自己却是身子一晃。凌云忙反手扶住了他。

    何潘仁低头看了看地面,轻轻“咦”了一声,“阿云,地上是什么在动?”

    凌云顺着他的目光看了看,什么都没瞧见,正纳闷间,不远处的阿祖“呵”的一声笑了出来:“他喝醉了!”

    凌云纳闷地看了看何潘仁,怎么都看不出他脸上有半分醉意,只是手上传来的力道却在告诉她,这个人其实已经站不稳了。

    也不知是不是听到了阿祖的话,他认真地看着凌云,语气里满是安慰之意:“我没醉,阿云你放心,我会扶你回去的,我会好好照顾你。”

    他喝醉了时候,居然是这样么?还真是……可爱得很。凌云差点笑了出来,见他还要解释,也只能顺着他的话往下说:“好,那你扶我回去。”

    这院子四周都是屋舍,给何潘仁安排的就是北边正中的那间上房。凌云虽然有些头晕,脚步倒还稳得住,略微辨了辨方向,便扶着何潘仁走向了他的房间。何潘仁犹自低声叮嘱道:“阿云,你小心点,这路不平,你扶住我的手,不要摔了。”

    他越走越是七歪八斜,偏偏又较着劲地要来“扶住”凌云,到了上台阶的时候,这股劲发作得更是厉害,腿脚竟是怎么都迈不上去了。凌云此时也没剩多少耐心,索性一个弯腰将他横抱起来,几步跨上台阶,一脚踹开屋门,大步走了进去。

    门帘刷地落了下来,却依然传出了何潘仁絮絮叨叨的声音:

    “阿云你没事吧?”

    “阿云你好好休息,我会守着你。”

    “阿云,你不要叫我潘仁,我叫野那,野那的意思是,心爱的美人……”

    篝火边,阿祖被噎得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自己的耳朵真不该这么好使,什么话都能听个清清楚楚,什么“心爱的美人”,什么“一个人生,一个人死”,呸!以前他小野那喝醉了的时候,难道不是自己守在边上,才没让这小子被狼叼走的?现在有了喜欢的女人,自己这个老伙伴就不算人是吧?

    不过也好,这样一来,他喝醉了就不会来烦自己了。别人不知道,他阿祖还不清楚?这姓何的平日还算有模有样,无论遇到什么都不会失态,可一旦喝醉了,却活活能把人烦死,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而且说得没完没了,让人恨不得堵住他那张嘴……

    仿佛听到了他的心声,屋里传来了轻轻一声,不知是什么东西,当真堵住了何潘仁的嘴。

    江南的暮春,夜风也格外温柔轻暖。一轮下弦月终于慢慢升上了树梢,明明并不是那么圆满,却仿佛比任何时候都更为皎洁无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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