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云是在一阵风声中骤然惊醒的。
窗外的天色依旧黑沉,那风声宛如暗夜里潜伏的兽群,在天地间咆哮嘶吼,奔腾盘旋,间或夹杂着几声尖细的啸声,如泣如诉,更是令人毛骨悚然。
这声音是如此的诡异,却又是如此的熟悉,凌云恍惚了一下才明白自己身在何处。
她这几年走南闯北,狂风大作的天气自然也经历过几回,但这一刻,她恍然想起的,却是很久以前的那一天,就在她和玄霸即将到达洛阳的那个清晨,她也曾听到过这样的风声,一样的狂躁,一样的凄厉,她记得玄霸还惊叹了一声:“阿姊,洛阳起风了!”
在那个时候,她曾以为,这风声带来的是一场告别,告别自己年少轻狂的岁月,却怎么都没想到,那其实是一个开始……
而现在,在烟花三月的江南,在锦绣宫城的深处,居然再次起风了!
这一回,它总该带来一个结果吧?
在等待之中,时间变得极为缓慢,过了许久,窗棂上依旧没有透进曙光,风声里倒是渐渐夹杂了脚步走动和门户开合的声响。凌云早已收拾妥当,索性起身打开房门。一阵劲风扑面而来,她眯了眯眼,这才发现,时辰其实已经不早,各处都有人影晃动,只是大风吹得天昏地暗,以至于这清晨竟是来得格外混沌。
隔壁的房门“吱扭”一声,却是何潘仁也走了出来。打量了一眼外头的情形,他转头看着凌云笑道:“我就知道,今日会是个好天气。”
凌云也笑了起来——这样的天气,的确是再好不过了。
果然,这一日,杨广一步都不曾出过大殿。也不知这位陛下在做什么,大殿内外,人人都格外谨慎而沉默,只有风声在飞檐高阁之间来回激荡,一阵比一阵更显刺耳。
凌云与何潘仁这边倒是比别处热闹,先后来了几位宫人内侍,或寒暄天气,或关怀起居,态度和善,却有些不知所云;还是给两人领路的郑女史过来时一语道破了天机:
昨日有他们布置熏香,皇帝难得的安眠了半宿,可惜后来被风声惊醒,龙颜便一直有些不悦。如今大家都知道两人的本事了,却又不知他们前程如何,有心思重的,便想着要先来探探虚实,拉拉关系……
何潘仁听得笑了起来:“原来如此,那小人就放心了。”
郑女史诧异地看了他一眼:自己明明是在提醒他当心,他怎么倒“放心”了?
何潘仁一面将手里的香末放入香炉,一面便解释道:“他们说话拐弯抹角,小人还以为他们是也想要小人的眠香呢!阿监也知道,小人进宫时只带了殿下查验过的那盒,还不知够不够用,实在没法分给他们,自然为难得很。至于别的,那都好说,横竖小人都听阿监的。”
郑女史脸上不觉露出了笑意,如今她的名利之心已淡,不过这样的话听着还是顺耳,嘴里便叹道:“听不听我的也没什么打紧,你们只要做好分内之事,莫惹是非,便比什么都强。不过那几个,你们倒是不必多理,那几个是糊涂人,还以为如今……”
她讽刺地一笑,到底没有往下说,见何潘仁在捣鼓香末,随口换了话题:“这才什么时辰,你怎么就点上眠香了?”
何潘仁笑道:“这不是小人带的眠香,是今日用宫里的香料新合的,平日用着可以清心和气,阿监若不嫌弃,还请帮小人品鉴品鉴。”
郑女史早已闻到了铜炉里散出的香气,淡淡的若有若无,却格外令人放松。她原是不想久留,此刻却有些不想动弹了:身后的隐囊是如此松软舒适,眼前的烛光又格外朦胧柔和,让她只想放下心头压着的所有重担,闲抛这片刻时光。
何潘仁的声音也愈发柔和舒缓:“阿监眼下似乎略有青色,可是近来睡得不大安稳?”
郑女史苦笑着摇了摇头,脱口道:“这宫里如今谁能睡得安稳?大家都是有一日算一日地熬着日子罢了。”
话一出口,她也隐隐觉得有些不妥,何潘仁却叹道:“我明白,在这世上,谁又不是有一日算一日地熬着日子,只是熬的地方不一样罢了。”
他的声音如有魔力,郑女史原本已微微直起的腰杆不觉又靠了回去,声音也愈发松弛:“是啊,听说如今外头在闹着饥荒,日子想来也不好过,不过这宫里也是一样,这些大大小小的贵人,谁不是日日借酒浇愁,夜夜不得安眠?我们做奴婢的,日子自然就更难……”
这些苦楚在她心里积压已久,一旦开头便再也打不住。她从以前的动辄得咎,一路说到如今的惶惶不安,最后叹道:“你们若能早来几年,说不得还有一场富贵前途,今日这门槛也早就被人踩破了,如今却是晚了,除了那几个糊涂人,谁不知道,在这个地方,大家不过是坐等个结果罢了。”
凌云与何潘仁相视一眼,都有些意外,他们在抵达江都之前,便已通过各种法子了解宫里的情况,早就知道宫里人心涣散,却没想到就连皇帝身边的女官也是如此悲观。
何潘仁略一沉吟,手上微微转动香炉,低声宽慰道:“阿监不必担忧,不管日后如何,大家有陛下庇护,总不至于没个着落。”
愈发馥郁的香氛和他低沉的声音如流水般融化掉了郑女史的最后一丝戒心,她仰头扯了扯嘴角:“陛下?你知道么,如今就连陛下……”她对着空中比个揽镜自赏的动作,模仿着看到的那一幕幽幽叹道:“‘大好头颅,谁当斫之!’——陛下尚且如此,我们这些人的头颅,谁知会落入哪条沟渠?”
说完这句话,她摸着自己的脖颈便笑了起来,笑声竟比屋外的呜呜风声更让人心头发寒。
凌云静静地看着她,良久都没有移开视线,透过这张扭曲的面孔,她仿佛看到了另一个身影,也是这样恐惧,也是这样的绝望。
这自然是他应得的下场,但为什么她心里却有点空荡荡的呢?
这一日狂风显然并没有停歇的意思,直到天色渐暗,也依旧在飞沙走石,大殿那边却是比昨日更早地传来了消息:陛下召见两位胡人香师。
从侧门进入大殿,沿着西侧的通道一路往北,穿过两重殿堂,便是后殿的寝宫。这条路凌云昨日就曾走过一个来回,早已熟记在心,今日再走,仿佛只是一眨眼,寝宫的锦帘就已飘荡在她的眼前。
有内侍打起门帘,凌云跟着何潘仁迈步而入,目光一扫,心里忽地微微震动——杨广一身家常打扮,正倚坐在一张三面屏风的矮榻之上,手里拿着卷书册,目光却茫茫然不知看向了何处。
凌云昨日已见过杨广布衣葛巾的模样,打扮纵然寻常,却自有一股目中无人的气势。而此刻,他连这层气势仿佛也卸了下来,整个人都显得疲惫而麻木,让人几乎无法相信,那位挥手间便令山河变色、百万伏尸的帝王,那位让天下人震栗痛恨的暴君,原来不过是这样一个疲倦的中年人。
看到两人进来,杨广抬手止住了两人的行礼,直接问道:“能不能让朕比昨日睡得更沉?”
何潘仁抚胸回道:“草民自当尽力而为。”
他的声音柔和而笃定,让人听着便觉心头安宁。杨广不由得松了口气,想了想又道:“不急。”自打听到风声,他已心神不宁了整整一日,还总是莫名其妙地想起洛阳;在那里,他曾踌躇满志,也曾噩梦连连;他以为自己已不愿再回头北望,但这风声却总会勾起那些久远的回忆……
不知从哪里飘来了一股淡淡的香气,他原是烦躁又疲倦,此时倦意倒是渐渐压过了烦意,整个人不觉也松弛了下来,心里转过的念头随口便问了出来:“你们是从洛阳过来的吧,今年洛阳可曾下雪,梅花开得如何?”
何潘仁缓声回道:“草民们从洛阳出发之时,的确正值瑞雪飘飞,梅花盛开;邙山梅园,花开有如积雪,天津桥边,桃李积雪亦如梅花,如今想来都早已冰雪消融,落花满地了……”
他的话语甚为寻常,但娓娓道来之时,却让人宛如看到了一幅幅画面。屋里伺候的几位宫人内侍都听得悠然神往,几乎忍不住要开口叹息。
杨广手里的书卷不知何时已滑落在膝头,心思散漫得几乎飘飞了出去,听着何潘仁描述这一路的风景,不知怎地脱口问道:“那你们一路南下,可曾遇到什么反贼?”
这话一出,屋里的宫人们都紧张地屏住了呼吸。杨广也回过神来,微觉茫然——他自来不愿去想这些事,更别说主动去问,但此刻有些思绪却仿佛撒缰的野马,怎么都收拢不住,他也不愿再费力去收拢了。
见宫人都僵在那里,他索性挥手让人都退了下去,自己漫不经心地往屏风上一靠:“说吧,实话实说就好。”
他这样微仰着靠在屏风上,面孔倒是被烛光照得愈发清晰了,那眉目之间分明有几道疲惫的纹路和阴影都,一双眼睛更是血丝密布,黯淡无光——窗外那呼啸的狂风仿佛是直接吹在了他的身上,不过一日的工夫,就带走了他所有的光彩。
凌云忍不住凝眸看向了这张面孔,何潘仁也笑了起来:“陛下想听实话?草民自当从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