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渡大河,进军朝邑,远远便能瞧见长春宫的花木殿宇,李渊的大军如今就驻扎在这座地势险要、风景清幽的行宫之中。
随着夜幕降临,宫墙外的营帐渐渐安静了下来,远远看去,就像一片凝固的深色波浪,连绵起伏,无边无际;营帐间的零星火把,就是浪涛间的粼粼波光。而在长春宫里的殿堂上,宴席才刚刚开始,上百支蜡烛将大殿照得亮如白昼,满殿的酒菜香气和欢声笑语,更是把这份明亮热烈烘托到了十二分。
自打离开晋阳,这样的场面在李渊帐下已是数月不曾有过;今日喜讯连传,欢宴重开,大伙儿自是格外兴奋,酒未三巡,人人都已醺然欲醉。主座上的李渊也是红光满面,说笑之间,连面皮上的皱褶都仿佛被熨平了几分。
下头有人凑趣道:“都说人逢喜事精神爽,大将军今日的气色果然是格外的好!”
立时便有人反驳:“为何还叫大将军,如今该叫太尉才是!”——李渊率军入关之后,前来投靠的好汉名士都越来越多,前几日大伙儿便推戴他做了太尉,又增设了不少属官,也好封赏安置这些人。
李渊倒是不介意这些名头,笑着举杯道:“无妨无妨,大将军也好,太尉也罢,都是一样,今日大家只要喝得痛快就好!”
裴寂忙起身端起了酒杯,含笑扬声道:“多谢太尉赐酒!今日前线告捷,河东之军已不足为虑;群英毕至,关中人心已尽归太尉;更兼今日太尉亲友重逢,骨肉团聚,这样的喜气和福气,大伙儿自然要多沾一些,越多越好!”
众人自是跟着齐声道贺:“正是如此,恭喜太尉!”这两日先后赶到的长孙无忌、李神通、段纶等人更是轮流起身敬酒,喝了个热热闹闹。
推杯换盏间,大伙儿又说到近日的连番战果,尤其是今日刘文静的那场转败为胜,大破桑显和,活捉屈突通,让大军再无后顾无忧。有人称赞刘文静胆大心细,善抓战机,也有人觉得是义军气运在身,如有神助。
争论间,还是裴寂笑道:“什么叫如有神助,是太尉料事如神才对!当日河东城久攻不下,太尉下令大军绕过河东,直接渡河,多少人觉得此举太过冒险?裴某也因此再三劝过太尉。太尉却断定,屈突通手下人心不齐,断然不敢轻易出城;不过待到我军剑指长安之时,他怕被问罪,多半会派兵来追。结果都被太尉料中了。肇仁(刘文静,字肇仁)这才能以逸待劳,一战而定。”
他这么一说,众人哪有不应和的道理,赞誉之声,顿时响成了一片。
李渊哈哈大笑,摇头道:“这算什么料事如神?不过是我跟屈突通同朝为官,对他的性情多少了解几分罢了。再说要成大事,便得乘大势,控大局,不能被一城一地捆住手脚。就算肇仁这一战不利,就屈突通那些人马,但凡出了城池,咱们还会怕他不成?或擒或杀,迟早而已。”
裴寂笑道:“太尉的气度格局果然与我等不同,能跟随太尉共襄盛举,我等又是何其有幸!”
众人轰然应是。李渊愈发高兴,高高地举起了酒杯。众人也跟着举杯欢笑,喝到尽兴时,有人手舞足蹈,有人放声高歌。
就在这一片欢腾之中,段纶却有些心不在焉起来。长孙无忌心思细腻,一眼看去便察觉到不对,想到段纶是黄昏前才率军赶到的,忙低声问他:“可是赶路辛苦了?若是喝不下这些酒,我帮你顶一顶就是。”
段纶忙摇了摇头:“没什么,就是觉得大郎二郎和柴大哥都不在这里,喝酒似乎少了点意趣。”他也是赶到之后才得知,建成去了永丰仓,屯兵潼关,防备洛阳;而二郎和柴绍则去了渭北,收拢长安义军,以备来日大战。
长孙无忌一听也笑着叹气:“可不是么,我一路紧赶着过来,还以为能见到二郎呢,谁知他竟和柴大哥一道走了!”
李神通听到这两句,也转头笑了一声:“听闻是去跟三娘子会合了吧,却不知等柴大郎到了司竹园,那娘子军是听柴大郎的,还是听三娘子的?”
长孙无忌何等精细,听他这语气有些古怪,忙打了个哈哈岔开了话题,段纶也随口附和了几句,心里却是愈发纠结:他烦恼的就是这件事!他之所以没跟凌云合兵一处,甚至远远躲开了娘子军,也是因为这件事……偏偏这次他来晚了一步,若是能尽快找到机会劝李渊召回柴绍,也不知道是否还来得及?
他心里七上八下,简直没个着落,正恍惚间,李渊却突然开口点了他的名字,“我这两口酒喝得急了些,你陪我去外头散一圈。”
段纶忙放下酒杯,上前扶着李渊出了大殿。眼见周围没人,李渊的步子却渐渐稳当了起来。拍了拍段纶的手臂,他低声笑道:“今日人多事杂,我竟还没来得及问你,四娘还好吧?二娘和三娘你也都见到了,她们如何?三娘这几个月着实是辛苦了!”
段纶这才明白,李渊是借着散酒来问自己话的。他又是暗暗庆幸,又是愈发纠结,当下先四平八稳地答道:“四娘一切都好,二姊也说她过得顺心,三姊的确是辛苦了,不过看着精神倒是比从前更显健旺。”
李渊笑着摇头:“我就知道!以前你岳母老说三娘是投错了胎,当真是半点没说错,她若是个男儿,不会比大郎二郎差上半分。”
段纶乘机问道:“听闻柴大郎去渭北接她了?”
李渊点头道:“是啊,他们夫妻也有四个多月没见面了,自然是早日团聚的好;再说她独自领军到底辛苦,柴大郎去了那边,也能帮她分担一些。”
段纶听得心惊肉跳,想了想斟酌道:“若能如此,自是再好不过。只是我听四娘说,三姊跟柴大郎似乎缺点缘分,这次和离也并非只是做戏而已。三姊性情自来刚强,如今在军中更是说一不二,柴大郎贸然前去,只怕反而不美,父亲不如先将他召回,日后再从长计议。”
李渊不以为然道:“什么和离?那是胡闹!这种事难不成还能由着她的性子?之前我就说过她,让她好好跟柴大郎过日子,没想到她竟是愈发任性了。柴大郎论心胸,论本领,论品性,天下有几个能比他强的?也不知她挑剔个什么!经过这一回,她总要多知道些道理才是!”
段纶心里苦笑不已,他自然也觉得柴大哥是天下一等一的人物,奈何缘分弄人,三姊跟他成亲之后,两人简直没一天过得顺遂;何潘仁又是那般容色气度,听说对三娘还百依百顺,四娘也说了,三姊跟他已是情投意合,事到如今……他忍不住叹了口气,简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李渊听到这声叹息,皱眉道:“你也不必忧心,这种事情,我绝不会偏着自家女儿。我就是怕她还要斤斤计较,才让二郎陪着过去一趟,也能好好劝一劝她。再不成,还有我呢!她既然是我李渊的女儿,我便绝不会让她再这么任性胡闹下去!”
段纶见李渊说得有些动了怒,更是不好接话,但他若是不说,等到事情闹开了,岂不是又有隐瞒之过?
他在那边欲言又止,李渊也意识到不多,转头看着段纶正色道:“你可是有什么事情想说?”
段纶知道不好再拐弯抹角了,索性硬着头皮道:“不知父亲是否知晓,司竹园的那位何总管,就是曾经跟三姊一道去过涿郡的何潘仁?”
李渊脱口道:“那何总管不是叫什么何岳……”话没说完,他已是恍然大悟,脸色顿彻底时阴沉了下去。段纶的小心试探,凌云的刻意隐瞒,显然已说明了问题,再想想之前何潘仁对凌云的维护,临行前那番古怪的表白,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这几个月来指挥千军万马,权柄日重,威望日高,性情也日渐果决,此时心中惊怒交加,身上自然便有了一种风雨欲来的逼人气势。段纶自来胆大,却也被这份气势所慑,一个字都不敢再说了。
仿佛过了许久,又仿佛只是一瞬,段纶听到李渊笑了一声,语气竟是极为平静:“三娘的性情是倔强了些,行事也有些随意,却并非不知礼义廉耻之人,她既然没有通报何潘仁的身份,想来就是怕人误会,传出什么流言蜚语来,坏了李家的名声,也坏了当前的大局。”
再次轻轻地拍了拍段纶的胳膊,李渊看着他微笑道:“我知道你办事最妥当不过,这件事虽说不算特别要紧,却也不好让外人来插手。这一次,看来还得劳烦你再跑上一回了。”
他的声音,他的动作,乃至他的笑容,跟之前其实也没有什么分别,甚至比之前更显和颜悦色,但对着李渊的眼神,段纶却觉得一股寒气直冲了上来,几乎将他全身的气血都冻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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