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场上的僵持或许会延续数日数月,崩溃却只需要一个瞬间。
当长安的骑兵们头也不回地拨马逃向了另一边的山路,当他们的步卒在面面相觑后默然丢下了手里的刀枪,那面李字大旗也不过是刚刚飘扬在战场的上空。
看着这面越来越近的熟悉旗帜和旗帜下的红色身影,李家军的士卒们都是如坠梦中。他们中的大多数都和那少年一样,他们曾跟随过这面旗帜,也曾背弃过这面旗帜,然而在无人理会的绝境当中,唯一赶来相救的,却还是这面旗帜和这个……女人!
眼见着那红衣银甲已来到跟前,盔甲下依然是熟悉的挺拔身姿,少年再也按捺不住心头的激荡,上前一步,抱手躬身:“小人见过李娘子,多谢娘子救命之恩!”
众人如梦初醒,纷纷跟着躬身行礼:“多谢李娘子”“多谢李娘子救命!”
他们的声音并不整齐,却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诚恳和热切,久久地回响在这片鲜血未干的战场上,连肃杀的气息和血腥的味道都被冲淡了几分。
凌云向他们摆了摆手,目光一掠,心里微微松了口气,李仲文这次说是带了三千精兵,眼下看去还有两千来人,也就是说,她一路赶来,总算没有太迟。
她身后的丘行恭更是暗暗点头,这次凌云调兵遣将,却没有去跟唐国公会师,而是过来救援李仲文父子,他原是有些不解的,如今看来时机倒是正好,这些兵卒显然已被凌云彻底收服,回头再处置掉那父子俩,他们这次也算是小有收获……
抬头看着率领着亲卫们慢慢磨蹭过来的李家父子,他不由冷笑了一声:如此贪婪,又如此胆小,这对父子原就不配活在这乱世之中!
李仲文和李八郎并没有听到丘行恭的冷笑,不过那些发自肺腑的感激之声却还是听了个清清楚楚,脸色也是不由自主地变得越来越僵硬。
瞧见他们过来,士卒们倒是渐渐收住了声音,让开了道路,神色却是不约而同地从热切变成了冷淡。李仲文的心情愈发沉了下去,一种说不出的恐慌又涌了上来,渐渐压倒了脱险的喜悦,压倒了不得不面对故人的羞愧,甚至压倒了那满心的难堪……
眼见着距离凌云等人已没有几步,他终于心里一横,翻身下马,对着凌云深深地弯下了腰去:“今日多谢李娘子不计前嫌,率兵来援,救我李家军于水火!李某无以为报,今后愿为娘子牵马坠镫,肝脑涂地,还望娘子莫要嫌弃!”
在刚刚安静下来的战场上,这沉甸甸的声音竟是传出了老远。
众人都好不意外:李仲文原本是何等高傲,今日被凌云救了一命,竟然是洗心革面了不成?竟然能摆出这等谦卑姿态来!
凌云只能下马扶起了他:“李将军不必多礼。”
李仲文羞愧地叹了口气:“娘子高义,李某惭愧无地。当初之事,都是李某的错,今日之局,也是李某一人造成。今日李某原是想着先将八郎送出战场,再回来跟兄弟们一同战死沙场。只是我这一条性命,如何抵消这么多过错?若不是娘子及时赶到,救了兄弟们的性命,李某就算万死也难赎其罪。此等大恩,李某自当以毕生来报!”
他这几句话说得愈发恳切,士卒里不少人都抬头看了过来,他们能跟随李仲文到今日,对他总是有些指望的,听到这话,心里也多少有些触动。
凌云却是又好气又好笑:原来他的这番话是说给这些人听的,他还真是……看着李仲文摇了摇头,她一时几乎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就在此时,她的身后突然响起了一声轻笑:“原来李将军如此爱子心切,派亲兵护送还不够,还要亲自将他送出去,回头再来跟兄弟们同生共死。何某自来孤陋寡闻,倒是从未听说战场上还有这般多此一举的做法。不过也是,将军是怎么打算的,只有将军自己知道,我等洗耳恭听就是了。”
何潘仁的声音颇为醇厚舒缓,却宛如一盆冰水浇在了李家军的头上,李仲文的脸色顿时红胀起来,李八郎更是忍不住怒道:“何总管,你此言何意?”
何潘仁笑吟吟道:“这个么,也得问你们自己了。”
李八郎还要再开口,李仲文却回头狠狠瞪了他一眼,这才冲何潘仁抱手道:“犬子无礼,让何总管见笑了,今日之事,李某的确举止失当,兄弟们怎么想我都是应当的,至于诸位,你们救了李家军这么多兄弟的性命,不管如何处置我们父子,李某都是感恩不尽。”
他这么一说,何潘仁都不禁挑了挑眉,丘行恭更是佩服不已:他自来觉得李仲文能拉起队伍,不过是仗着出身家世而已,今日看来,他在生死关头倒也颇有几分急智,他自己把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倒是让别人不好再说什么,更不好再做什么。
安静之中,还是凌云缓声道:“李将军多虑了,我等今日前来,并非想把将军如何,只是大家既然同仇敌忾,就该守望相助;如今官军已退,我等也该告辞了。”
她的目光扫过李仲文身后的士卒,向众人点了点头:“各位保重!”说完便飞身上马,拨转了马头。
这一下更是出乎了大家的意料,李仲文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丘行恭等人也是好生愕然,唯有何潘仁微微一笑便跟了过去。
李家军的士卒更是哗然,少年和老兵相视一眼,少年皱眉低声问道:“阿叔,咱们怎么办?”老兵抬头看向了凌云的背影,毫不犹豫道:“追上去!”
两人默不作声地快步出列,跟在了凌云的后面,其余的步卒愣了一下,有人也拔腿追了上去,随即便是更多的人……眼见整个队伍就要动摇,李仲文咬了咬牙,高声道:“李娘子且慢,今日李某既已发誓追随娘子,自然没有反悔的道理,还望李娘子看着这些兄弟的份上,再给我们父子一个机会!不然让李某人如何立足于天地之间?”
凌云只得勒住了坐骑,回头道:“李将军,我等要去河东接应国公大军,你也要跟着么?”
李仲文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单膝跪倒:“仲文求之不得,还望娘子成全!”他以前的确是心高气傲,不服任何人,但这些日子以来,却越来越觉得无力,觉得后悔,今日更是看清了一件事:跟随李三娘投靠唐国公,已是眼下他唯一的机会!
他身后的李八郎和亲兵们也跟着跪了下来,有人更是忍不住眼巴巴地看向了凌云。
看着这些并不陌生的面孔,凌云沉默片刻,到底还是点了点头。
李家军这一路连战皆败,并没剩下多少行李辎重,简单收拾收拾便可上路,而府军那三千俘虏自有后队处置,一番整顿下来,当他们的大队人马再次出发时,日头也不过刚刚升上中天。
丘行恭忍了许久,终于找到机会对凌云道:“娘子,李仲文居心叵测,娘子不可不防。”
凌云点头不语,她当然知道李仲文只是走投无路了而已,但那些亲兵们眼里都是想活下去的渴望,这种渴望,她无法拒绝。
丘行恭见凌云明白,心里顿时一松,压低了声音道:“属下愿为娘子分忧。”
分忧?凌云纳闷地看了他一眼,随即就从他的眼神里读懂了这句话,忙断然道:“不必如此。”
丘行恭急道:“娘子请三思,李仲文父子若是不死,这些士卒便难以悉数为娘子所用,更要紧的是,李仲文身份不同,若是到国公那边,国公说不定会另眼相待,而他对娘子面上感恩,心里却未必如此,娘子日后要做出一番事业,便不能留下此等后患!”
所以,为了防患未然,就算李仲文父子眼下还罪不至死,也得先杀了他们再说?他觉得自己就是这种人?
凌云的脸色渐渐地淡了下来,许久才道:“丘将军,你或许高估我了。”
她并不是那种胸怀大志的人,她没想过要成就什么样的丰功伟业,她也没想过要让别人如何臣服于她,要让父亲如何重用于她……她只是想做一些该做的事,如此而已。
丘行恭抬头看着凌云,凌云也淡淡地看着他。在她平静的目光之中,丘行恭心头终于恍然:是啊,自己的确是看错她了。当初她断然杀了鲍老七,不是因为要收买人心,而是认定他罪不容诛;如今她坚持来救李家军,也不是因为深谋远虑,而是不愿见死不救。她的确有勇有谋,却并没有更大的志向,她的妇人之仁,她的匹夫之怒,让她注定不可能成为馆陶平阳之流……
她或许是最好的同袍,但她也只是最好的同袍而已。
心里仿佛有什么东西瞬间灰了下去,丘行恭在心里深深地叹了口气,恭恭敬敬地抱手行礼道:“属下不敢,属下知错了。”——是的,他错了。大错特错。
看着丘行恭不动声色地落在了后面,凌云也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
只是她这口气还未叹完,耳边就听到何潘仁含笑的声音:“怎么?丘老二来劝你杀李仲文了?”
凌云想了想反问道:“那你觉得该杀他么?”
何潘仁漫不经心道:“难说。若是以前,我大概会好好捧他一捧,用他几回,待他再次露出马脚,再立刻取他性命,如此一来,大家既能看到我的仁义大度,也能看到我的杀伐决断,施恩立威,也算是两全其美。”
凌云追问道:“那如今呢?”
何潘仁眼波流转地瞧着她微笑道:“如今我不爱做这些事了,人生苦短,何必为这种人浪费精力?阿云,你打算如何处置他?”
凌云摇了摇头:“我没什么打算。”把他交给父亲,让父亲来决定吧。
何潘仁哑然失笑:“那丘二岂不是失望得很?”
凌云叹了口气:“他的确很失望,可有些事,我做不到,也不想做。”
何潘仁顺口笑道:“那你想做什么?”
自己想做什么?眼下她只想让天下早日太平,而当天下太平之后……凌云想了片刻,看着何潘仁认认真真地道:“纵酒高歌,卧看星河。”
和他一起。
何潘仁怔了一下。明明是深秋,在这一刻,他却只觉得春风直吹进了心底。
而在百里之外的河东,两骑骏马也正在四蹄生风地一路疾驰过来。秋风烈烈地吹在他们的脸上,他们的心头也是一般的急切,火热——
他们很快就能见到最想见的那个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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