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丘家军离开鄠县的消息传到屈突通的大帐时,正是一天当中最难熬的时刻。
此时日头已渐渐西斜,被烘烤了大半日的营帐却是愈发闷热,尤其是被烈日直照的中军大帐,简直像蒸笼般让人透不过气来;而这个消息则是有如一阵穿帐凉风,将大家心头的闷气都吹了个一干二净。
桑显和便忍不住狠狠地挥了挥拳:“这帮盗匪果然是乌合之众,大将军不过略施小计,他们就四分五裂了,竟是连半日都没能熬住!”
柳骁武原是沉吟不语,闻言奇道:“什么叫连半日都没能没熬住?桑将军若知道自己跟随的竟是一介妇人,却不知能熬上多久才会跑?”
这一问实在是刁钻古怪,桑显和瞪着他,一时间竟是怎么都答不上话来。众人忍不住哈哈大笑,大帐里的气氛也愈发轻松快活。唯有屈突通虽然面上带笑,眼里却带着点若有所思的深沉。
柳骁武最是机警,立时便察觉到了不对,想了想笑着问道:“大将军可是有了什么新主意?”
屈突通摇了摇头。抬眸瞧着帐中的各位将领,他的神色多少有些凝重:“诸位,如今鄠县的盗匪虽是实力大减,咱们却还是不能掉以轻心,那李三娘能这么快就放两队人马离开,可见是个有决断的。他们毕竟还有两万多人马,若是就此齐心协力死守鄠县,咱们要拿回这座城池,只怕也并不容易。”
柳骁武心有戚戚地叹道:“末将也觉得,那两队人马走得太快了些!”他原本期待着那些人能乱起来,能互相算计,同室操戈,那样他们就能不战而胜了。
桑显和倒也明白两人的意思,却还是不以为意:“这不是才开始么?那两拨人都直接跑了,剩下的说不定也已是军心动摇。大不了咱们明日让人接着去骂,我就不信那两万多人都能安心做缩头乌龟,咱们总要教他们把脑袋伸出来才好!”
柳骁武也赞同道:“我记得那司竹园里还有不少老弱残兵,咱们不如派人去抓些过来,绑到阵前,他们一日不出来,咱们就杀他一批,看他们能忍到何时!此事我已准备得差不多了,大将军若觉得可行,三日之内,便能办好。”
众人听得都是一怔,这法子似乎……毒辣了些吧?传出去只怕会有损大军的名声。但柳骁武显然已是深思熟虑过,桑显和皱了皱眉,到底没有开口,大家也都沉默了下来。
屈突通看着众人的脸色,心里一片雪亮:自己的将领们只怕都没有信心去强攻鄠县了。毕竟那一夜他们的损失实在不小,柳骁武的箭阵足足折了三百余人,就连指挥的神箭手都被人当场射死;而桑显和的五千铁军更是莫名其妙地丢了几百颗人头——这还是攻其不备的结果!
也正是因为这个结果,他才不得不宣扬出李三娘的身份。如此一来,盗匪们固然愤怒难堪,他们何尝不是落入了胜之不武、败则可耻的窘境?偏偏那李三娘比他预料更有决断,让他的许多后手都落了空。因此,他们也只能不择手段地继续逼迫下去,直到将李三娘逼出鄠县,来跟他们决一死战。
不然的话,他们就只能在城外一天天地围困下去,直到城里弹尽粮绝,或是拿无数条人命去强攻,去以命换命,去踩着同袍的累累尸骨攻上城头。在眼下这个世道里,那样的胜利,跟失败又有什么区别?
这样的前景,只要想一想就足以令他遍体生寒,足以让他放下所有的顾忌……
大帐里的其他人大概也想到了这一点,气氛渐渐变得有些沉闷。屈突通却突然抬起头来,扬眉笑道:“小武这法子不错,横竖对付这帮盗匪,不必讲什么仁义,只要能把他们逼出来就好,就算这个法子不能奏效,老夫自然还有别的法子。那李三娘不过是个妇道人家,就算泼辣厉害些,总归是沉不住气的。”
他的语气实在笃定,众人心里都是一松:是啊,那李三娘再厉害,也是个妇人,大将军一出手就断了她两条臂膀,再出手自然能将她逼出城池!
在再次轰然而起的说笑声中,屈突通转眸看向了帐外,透过高卷的门帘,能看到远处的鄠县城墙。在那城墙的背后,此刻的李三娘一定很烦恼吧?她应该好好珍惜这些烦恼,因为再过几日,她就算想要如此烦恼,也不会再有机会了……
想到自己的打算,他的脸色变得有些阴沉,却还是冷冷地笑了起来。
这不能怪他们心狠手黑,谁叫那位李三娘一个妇道人家,偏偏要学男人造反呢?所谓无毒不丈夫,在这世上,有些事情,是女人永远都学不来的!
一阵凉风穿帐而过,又沿着营帐间的缝隙向西边吹了过去,越过城墙,越过街坊,在鄠县县衙的后院里打了个旋,终于吹上了凌云的面颊。
在闷热的午后,这风里的凉意着实令人惬意,凌云不由得微微眯起了眼睛。
站在她面前的李纲原是谨慎地回禀着外头的情形,突然瞧见她的表情,忍不住眼睛一瞪,声音也大了:“李娘子,你到底知不知道眼下有多麻烦?那些在城头做事的百姓也听到了屈突通的叫骂,看到了那两拨人马离开,如今说什么的都有,老夫都不知该如何去安抚他们!”
凌云看着他叹了口气:“那就不必安抚了吧。”
李纲被狠狠地噎了一下。他眉毛一抖,正要再说,何潘仁的声音却在他身后悠然响了起来:“阿云说的是,咱们该做什么便做什么,不必特意去安抚这些百姓,只要咱们不乱,他们也就不会乱。毕竟百姓不同军旅,只要能安安稳稳活下去,他们不会介意阿云是男是女。”
说话间,他大步流星地走进了院子,手里还拿着一个包袱,神色竟似比往日更为轻松。李纲看得简直气不打一处来,皱眉反驳道:“你说得轻巧,你是没听到外头那些沸沸扬扬……”
何潘仁笑吟吟地截住了他的话:“那是因为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更不知道屈突通说的是真是假,自然会担忧害怕。咱们那两万多士卒也是如此,之前他们何尝不是议论纷纷,等我把话都说清楚了,他们也就踏实了,没瞧见谁因此要反出司竹园。”
这话李纲倒是不好反驳,毕竟这些人马多数跟随何潘仁已久,少数则是被凌云收服,跟那两支外来的队伍自是不同。说起来,那两支队伍里,李仲文父子也就罢了,丘家兄弟却是可惜的,若不是凌云一怒之下杀了他们的爱将,或许还不至于有今日。
这念头在他心里盘旋已久,此时便忍不住道:“这倒是难得,不过日后遇到有人违反军纪,你们也不妨略微松松手,千万莫要再激出什么变故来。”
何潘仁一听便知道他的言外之意,摇头笑道:“李公此言差矣,丘家兄弟之所以要离开,并非因为怀恨在心,他们原是奔着前程来的,自然也会为了前程离开,再说他们如今出城而去,也未必是什么坏事。”
李纲摇了摇头,有心接着反驳,到底不好再说什么丧气的话,索性转了话题:“如此自然更好,对了,何总管,你拿的是什么?”
何潘仁看了凌云一眼,笑容愈发轻快:“李公不是说百姓们都很担忧不安么,我也有所耳闻,因此才特意去找了这些东西过来,保管会让他们安下心来!”
说着他向凌云举了举手里的包裹。那包裹并不大,轻飘飘地托在他的手上,几乎看不出有什么分量。
待得外头那雪白的袱皮被一层层地揭开,凌云才赫然发现,里头居然是一套红色的衣裙,那沉稳而夺目的颜色宛如一团火焰,在这个沉闷的午后恣意燃烧,仿佛足以烧掉世间的一切束缚。
何潘仁抬眸看着凌云,眼里也有两团明亮的火焰:“阿云,我今日……其实很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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