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日头渐渐滑向西山,难耐的暑热总算有所消退,被炙烤过的地面依旧有些烫人,迎面的山风里却已有了隐隐的凉意。
在屈突军的营寨前门,人便比正午时分多了不少,大伙儿都在放眼远望、交头接耳。
他们在看的,是远处的一片“竹林”。
这“竹林”是一天之前突然“长”出来的。那一大片郁郁葱葱的碧色,乍一眼看去,仿佛是司竹园的竹海突然往外又长出了一圈;但仔细打量就会发现,这片“竹林”不但有密不透风的竹墙,还有高高的望台、结实的大门,台上门外都有人影晃动,俨然是一座拔地而起的营寨。
昨日一早猛然看到这样的竹寨,不少人自是大吃一惊,不过很快就有见多识广的校尉表示:这算什么?当年陛下征辽,一夜之间就起在辽东城下起了一座城池,那才是神鬼莫测的手段,盗匪们不过是东施效颦——毕竟他们手里也就是竹子多得用不完!
听到这话,众人自是安心了不少,就算对面一时呐喊震天,一时又内外忙碌,大家也就是瞧瞧热闹而已。可惜的是,或是因为这竹寨已修建完毕,从今日午后开始,那边就没什么动静了,唯有望台上还有人影晃动。众人看不出什么端倪,嘲笑几句,也就各自散了。
他们自然不知道,他们的主帅屈突通,此时也在望台上远眺着这座竹寨,却是良久没有出声。
跟在他身边的中郎将桑显和忍不住道:“大将军,贼人的这竹寨看来也不过如此,回头让末将点上五千人马,不用半日定能将它拿下!”
他原是屈突通手下的头号猛将,攻城拔寨,战无不克,若不是这竹寨来得的确有些诡异,他早就带人去拔掉这根钉子了,焉能等到如今?
屈突通却摇了摇头:“不急,咱们前两日才突袭了他们的营寨,他们转眼间便折腾出了这座寨子,说不定就是想引诱我等出兵去攻,你看,咱们按兵不动,他们不就消停下来了?”
另一边的副将忙笑道:“这些贼人竟然敢打这样的主意,真真是贻笑大方!”
桑显和也笑了起来:“可不是,咱们大将军是何等深谋远虑,贼人们这不是班门弄斧么?既然如此,那末将再等上两日便是了,只是回头开战,大将军一定要让我来打这头阵,我非要活捉了那李三郎不可!”
屈突通微微一笑没有接话,他在用兵上别的不敢夸口,至少还算谨慎沉着,纵横沙场这些年,还不曾有人能算计到他,更别说这帮乌合之众了!不过想到从长安传来的消息,他拈须叹道:“这一仗,头阵你只怕打不了。”
桑显和急道:“这是为何?”
屈突通指了指那竹寨后的司竹园:“一则,今日一早小柳便已带人绕路进了竹园,若是一切顺利,他们今日黄昏就能从竹园里头杀出来了。到时你带人去接应他们,内外夹击,任凭那些匪徒有什么阴谋诡计,都能教他们有来无回!”
桑显和往左右看了一眼,恍然道:“怪道他今日偏偏不在,原来是得了这个好差事!”同为屈突通的左膀右臂,他自然清楚,这种潜行突袭的事,自己的确比不上鹰扬将军柳骁武。比如前两日,柳骁武翻手间就屠掉了对方一个营寨不说,还布下了层层迷阵,那些算计,他听着都心惊,也难怪那些盗匪疯了般要反攻出来——若不做出这番架势,他们自己只怕就会先乱起来……
他心里倒也服气,却还是问道:“大将军,那其二又是什么缘故?”
屈突通笑了笑:“其二么,我也是才知道的,那位所谓的李三郎,其实是个妇人,应该叫她李三娘才是。”
李三郎是个妇人?桑显和惊愕地张大了嘴,旁边有副将已失声道:“这怎么可能?不是说这位李三郎勇冠三军,用兵也极为诡诈么?”
屈突通冷笑道:“我已查验过了,此事不会有错。听闻这李三娘是长安有名的悍妇,宇文家的二郎就被她一拳打晕过,想来身上还是有些功夫的。至于这行军打仗之事,就算她不懂,她身边难不成也没有人懂?李家敢把她留在长安,自然早已安排好了后手,不然她如何能转眼间就收服了这么多盗匪?”
几位将领自是点头称是,又啧啧笑叹:“那阴大将军的人马岂不是输给了一个妇道人家?这事若是传了出去,他们那些人日后如何在军中立足?”
屈突通打断了他们的话:“好了,这件事咱们自己知道就成,不要在外头议论,就算给他们留个颜面吧。”再说了,这事传开了,自己这些人的脸上难道就很有光彩?
桑显和更是越想越觉得没趣:“那这李三娘就让小柳去对付好了,我率兵接应他!”
屈突通默然点了点头,他自然知道,桑显和心高气傲,平日最不耐烦跟妇人打交道,听闻那李三郎乃是妇人假扮,自然不会再有兴致跟她动手。
有人却问道:“那柳将军可知道此事?”
屈突通笑道:“我跟他倒是提了一句,他却是乐意的,说这种妇人若是落到了他的手里,他管教李渊后悔将这个女儿生出来!”
几个将领相视一眼,都摇头笑了起来,柳骁武的心狠手黑,他们可都是见识过的,李家大概也真是没人可用了,居然让自家女儿冒充男人带兵造反,日后落到小柳的手里,也怨不得旁人。
有人便凑趣道:“那咱们倒是要好好见识一下柳将军的手段了!只是那李三娘能扮男人,容貌想来丑陋得很,说不定倒是要委屈了柳将军和他的手下!”
众人轰然一笑,七嘴八舌,正说得兴致勃勃,就听竹寨后接连响起了三声尖锐的鸣镝,随即大门一开,一支人马从里头直接冲了出来。
大家都吓了一跳,就连屈突通也微微变了脸色——不是说好了等到夕阳落山,对方埋锅造饭时再动手的么?这还差半个多时辰呢!难道说,这帮盗匪察觉到了他们的行踪,不得不提前动手了?
他正要令众人赶紧去接应,桑显和突然道:“不对,那都是咱们的人!”
众人定睛一瞧,可不是,从竹寨里冲出来的队伍正是柳骁武带出去的那只精兵,更重要的是,眼下他们的动作虽快,队列却极为齐整,根本不像是跟人厮杀过的模样。
屈突通心里咚地一跳,突然隐隐间有了种不祥的感觉。他一言不发地大步下了望台,跳上坐骑,往外直冲了出去,众将领自是纷纷追在了后头。
待得他们这行人冲出营门,柳骁武也已带着人来到跟前。不等坐骑勒稳,他便急声道:“大将军,司竹园里已只剩下老弱残兵了,盗贼主力只怕早已离开,末将已派人去鄠县和盩厔报信,咱们这边也得尽快做好准备才是!”
屈突通心头一沉——他的预感果然没错!
桑显和也是勃然色变:“你真的瞧清楚了?”
柳骁武此时已翻身下马,闻言冷笑道:“我自然瞧得一清二楚,我让司竹园的人带着我们去了最大的那处营寨,结果发现里头只有一帮老弱残兵,都在悲叹什么被留下来就是要用他们的命来拖住咱们。我见势不对,便没有浪费时间去破那营寨,直接又去了另外两处,果然都是人去楼空,外头那竹寨里更是早就没人影了,只是在望台上留了假人充数!”
屈突通越听越觉得气闷,好容易才狠狠吐出一口气来:“是我大意了!”
柳骁武忙道:“是末将太自以为是了!末将原以为将那伤营搅乱,他们就发现不了咱们的意图,如今想来,那些贼人只怕已经察觉不对,知道司竹园迟早会被咱们摸透,索性便留了些老幼妇孺虚张声势,大队人马去攻占县城。如今也只有固守城池,他们才有一战之力,不过咱们在鄠县留了五千人马,在盩厔也留了两千,带军的都是老成之人,这帮盗匪未必能得逞。”
屈突通苦笑着摇了摇头,未必能得逞?这可太未必了!李三娘如此狡诈,骗得他们这么多人团团转,何况是守城那几个?
他转头看向了东边,隐隐间仿佛瞧见了报信的快马……不,这不是他的错觉,的确有一匹快马正在绝尘而来!
来人正是柳骁武派出的信使,来到众人跟前,他便手忙脚乱地滚落在马下:“大将军,大事不好,鄠县……已被贼军占领了!”
屈突通微微闭了闭眼,提住心头的一口气,沉声问道:“那咱们的人呢?”
报信的兵丁的脸色更是难看,但咬了咬牙还是回道:“属下半路上遇到了往回的第一拨人马,他们……都被废掉了右手!”
屈突通听到遇到了回来的人马,心里原是一松,自己那几千人马若能逃出来,也算是万幸,但接着这一句,却顿时让他呆住了:“什么?”
兵丁吓得弯下了腰:“咱们的人原想夺回城门,谁知盗匪竟来了好几万,几处城门都被他们堵住了,咱们的人无法力敌,也没能逃得出去,那匪首把人都拿下后,便让人挨个将他们的右手打断,再轰出城去,最后还说,他有一句话要送给大将军——
说到这里,他不由想起了那些伤兵惨白的脸色和惊恐的语气,偏偏每个字都说得清楚无比,仿佛这几句话已经刻在了他们的骨子里,就像此时刻在他的骨子里一样:
“他说,久仰将军威名,前两日,将军送了他数百人头,他不敢失礼,今日特意送还大将军数千手臂,想来将军会厚待这些伤兵的。眼下他就在鄠县等着将军过去会盟,他会送给将军更大的惊喜……”
这战战兢兢的话语声仿佛针尖扎在屈突通的耳膜了,他终于忍无可忍地喝了一声:“住口!”
那兵丁吓得伏在了地上,柳骁武过去一脚把他踹到了一边,低声骂了句“蠢物”。
然而此时已没有人注意这个兵丁了。所有的人都不约而同地看向了东边,心头都不约而同地浮出了一个名字:李三娘。
果然是最毒妇人心,她把这几千伤兵送回来,比杀了他们更毒,造成的恐惧和猜疑也会加倍,而他们如今唯一能做的,就是立刻包围鄠县,打下鄠县,让李三娘付出应有的代价!
他们已经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了。
※※※※※※※※※※※※※※※※※※※※
感谢在2020-07-1101:48:54~2020-07-1403:02: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坐看云起3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尾巴魚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尾巴魚160瓶;落花伊影2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