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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平阳传(平阳传) 第七卷 逐鹿关中 第十九章 有仇必报

    当挟势而来的精锐骑兵,对上毫无防备的疲惫步卒,崩溃不过是瞬息间的事。

    杨郎将只是远远地看了一眼,便明白了这个结局:他的后军完了。

    因为急着赶回长安,这支队伍早已拉得松松散散,过了鄠县之后,大家更是彻底放下了戒备,加上出发前还丢掉了大部分粮草辎重,如今他们已根本无法构筑能阻止骑兵的工事。没有防御,以勤杂为主的后军在这样的冲击面前自然是不堪一击,这也罢了,若是任由这支骑兵一路冲杀过来……

    杨郎将心里打了个寒战,猛地转过身来,用尽全身力气喝道:“结阵!”

    中军队伍到底还算训练有素,随着这声命令传开,众人纷纷拿起兵器。在队长们的呼喝声中,盾牌手在最前面组成了一排排的盾墙,盾墙背后是一列列的横刀手、□□手、弓箭手,最后则是刀斧手——若是有人临阵脱逃,他们的刀斧绝不容情!

    这原是两军对抗最常用的阵型,只是这条道路虽然还算宽阔,却远比平原狭窄,原该铺展开来的队列自然也就缩成了长条,前头的盾牌就排成了十几排,盾牌后的长抢手和弓箭手更是混杂在了一处,一时间无法再调整过来。杨郎将看着那挨挨挤挤的队列,心头却是微定:他并不指望这些人能挡住席卷而来的骑兵,但只要他们能减缓对方的速度,让这些奔马陷进步卒的人海,那他们便能以数量上的优势慢慢绞杀掉这支敌军!

    想到此处,他心里多少有了些底气,高声喝道:“不许后退!后退者,斩!”

    刀斧手自是齐声应和,气势倒也雄浑有力。

    杨郎将正想再说几句鼓舞士气的话,前头却突然传来了惊慌失措的喊叫之声,却是后军的士卒们已被马队惊得四散奔逃。不少人慌不择路,竟掉头往自家盾墙这边跑了过来。他的心头一凛,知道不好:若是把这些败兵放入盾墙,中军的队列定然会被他们冲乱!

    他再也顾不得别的事情,忙不迭地厉声喝了句:“出刀!”盾牌手们纷纷拔出刀剑,对准了外头。

    败兵们瞧见这一排排明晃晃的刀枪,自然不敢再往上撞,好在道路边便是田野,他们发了一声喊,转向两侧,头也不回地远远逃开了。

    杨郎将心头好不恼怒:他原指望着这些人能回头去阻一阻马队的冲刺,没想到这里不比寻常战场,道路两侧没有任何险阻,竟让他们就这么逃走了——待会儿收拾战场,这些临阵脱逃、动摇军心的败兵,他一个都不会放过!

    盾牌后的士卒们也是面面相觑,然而此时已容不得他们多想,那支马队冲散后军后,速度丝毫未减按,此时已经对着中军直冲了过来。

    数千匹战马迎面狂奔而至,声势自是惊人之极。随着马队越来越近,大地的震动也是越来越强,不少人被震得脚下发颤,脸上也不由自主地失去了血色。

    杨郎将见势不对,忙高喝“放箭”,弓箭手们闻声一轮抛射过去,只是他们队列不齐,位置又太过靠后,这一轮箭便有些稀稀拉拉,大多数都射在了两军之间的空地上,再待要射第二轮时,骑兵的前队已逼近了盾墙。

    凌厉的杀气扑面而来,强劲密集的马蹄声更仿佛直接踏在了兵卒们的心口。他们中不少人昨夜就被在营地里狂奔的马群惊吓过一回,有的甚至亲眼瞧见同袍惨死重伤在马蹄之下。此时面对着越来越近的马队,两种恐惧也自然而然地叠加在了一起,如巨石般迎头压下,有人终于忍受不住,大喊一声丢下了盾牌,就像刚才那些败兵们一样,转身逃向了路边的田野。

    在这惊恐的叫声中,马队最前方的那匹枣红大马已挟带着雷霆万钧之势高高跃起,直接踏入了盾牌后的人群之中,一道雪亮的刀光划过,阻挡在马前的盾牌刀枪如枯木落叶般都被劈成了两段,盾牌刀枪后的头颅手足也随之而断,鲜血喷出了老高。

    这场景宛如一场血腥荒诞的噩梦,不少人原本就已胆气尽丧,只是勉强苦撑,此时在头脑一片空白之下,不由自主地倒退两步,转身就逃。

    通往长安的这条大路平整宽阔,路边种着两排粗壮的槐树,槐树后面没有可怕的马队和刀光,没有无情的长官与斧头,只有一望无际的碧绿麦田——只要他们能逃得远远的,就能躲开战事,躲开死亡!

    当这样的选择就在眼前,溃败自然比奔马的速度来得更快。

    杨郎将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这支原本严整的队伍转眼间已如波浪般向两边分开,对面的骑兵势如破竹地一路冲杀过来,偶然有几个惊得动弹不得或是固守不退的兵卒,也转眼间就消失在他们的铁蹄之下。

    杨郎将原本还怒吼了几声,又弯弓搭箭,射杀了几个逃窜的士卒,但眼见着那匹枣红大马已直奔自己而来,连最后的几排刀斧手也后退着闪开了道路,他也只能拨转马头,带着亲兵们奔向了长安的方向。

    他这掉头一跑,士兵们自然溃散得更快,好在他的亲兵不少,不断有人留下阻拦后头的马队,他才总算带着十几个人甩开了追兵。

    身后的马蹄声渐渐拉远,前方的长安城遥遥在望。杨郎将却依然不敢回头多看,只能咬牙狠狠地抽了坐骑一鞭:这一战,他已彻底败了。但只要他们沿着这条大路跑下去,最多再有两刻钟,他们就能回到长安了,只要到了长安……

    身下的坐骑突然一声悲嘶跪倒在地,他的整个人也被甩了出去,好在他的身手还算敏捷,就势在地上滚了几滚,这才勉强定住了身形。跟着他的那些亲兵也是纷纷中招,有人像他一样滚落在地,也有人摔了个七荤八素,再也爬不起来了。

    杨郎将回头一看,却见那原本平整的路面上,不知何时已绷起了好几根绊马索……

    有埋伏!

    他心头大骇,忙挣扎着站起身来。他的亲兵也有几个想起身,却不等站稳,便有套索凌空飞来,将他们拖倒在地,只留下杨郎将一个人站在道路正中。

    他不由得愈发毛骨悚然,厉声叫道:“何方鼠辈,还不给我滚出来……”

    他话音未落,有人轻咳一声,不紧不慢地从路边的槐树浓荫里走了出来,身上居然是一袭湖色长袍,颜色明净如玉,来人的容色也是秀朗如玉,看着杨郎将,风姿翩然地欠了欠身:“杨将军受惊了。”

    在战马的悲鸣声中,在满地狼藉的路上,突然出现了这样一个人,简直比什么都来得古怪。杨郎将呆了一下,全身寒毛倒竖,强撑着才没有后退几步:“你是……什么人?”

    来人依然笑得优雅:“在下司竹园何潘仁,听闻将军这几日一直在辛辛苦苦地找寻我等,所过之处,鸡犬不留,这般情谊,何某人无以为报,也只能冒昧前来,回送将军一份厚礼了。”

    杨郎将心头更惊:这位就是司竹园盗首何潘仁?他这两日并没有抓到司竹园的人,只能把司竹园附近的农户庄园随手扫荡了几家,这些人居然能跟盗匪相安无事,自然是该杀的。这姓何的突然提起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作甚?

    上下看了何潘仁两眼,他到底还是眯起眼睛寒声问道:“你到底想做甚?”

    何潘仁微微一笑:“自然是来送将军上路。”

    杨郎将心头猛地一跳,反手拔出了自己的腰刀。何潘仁的动作却比他更快,右手挥出,刀影一闪,杨郎将只觉得眼前仿佛有道月牙一晃而过,那月光是如此的清丽而冰冷,他握刀的手顿时失去了所有的力气。

    何潘仁后退了一步,转头瞧着地上的几个亲兵叹了口气:“我们不是已经说过么,来犯必诛,有仇必报,你们要看好自己的头颅,你家将军怎么就忘了呢?这样吧,你们把他的头颅带给阴世师,也把这句话带给他。希望他不要再忘记了。”

    他的弯刀依旧雪亮,看不到一丝血痕,他的声音更是柔和,听不出一丝杀气,但在杨郎将喷溅而出的鲜血和轰然倒地的身躯面前,他说出的每一个字都是如此的令人恐惧,足以深深地刻在所有人的心头。

    不到两个时辰,这句话便原封不动地传到了阴世师的耳中。

    阴世师早已得到杨郎将兵败身死的消息,正自惊骇不已:他早已知晓那李家三娘用兵诡诈,屡屡用阴谋诡计得手;但他万万没料到,这女人还如此胆大包天,居然敢在长安城外,在他的眼皮底下,领兵追杀数倍于她的大军。

    如今那两万人马,真正死伤的其实并不多,却比死伤殆尽更糟糕——临阵逃脱之罪,足以让他们中的大多数人不敢回到长安,在这种世道里,他们唯一的活路便是投靠盗匪,司竹园经此一役,麾下至少会多出上万人马,还都是他亲手训练出来的可用之兵!

    最糟糕的是,这一战就在长安城外,结果瞒不住人,也骗不了人,那陆续回来的几千人都是见证,消息只怕也早已传开,一败再败之下,他手头纵然还有几万人马可以动用,却已毫无士气可言,此消彼长之下,纵然是倾巢而出,只怕也奈何不得那位李三娘了。

    至于李三娘的这句威胁……他在心里苦笑了一声,默然挥手让那几名亲兵退下,自己独坐堂上,心头多少有些茫然。

    他当然听得懂这句话的言外之意。但如今,这一切似乎已经不重要了——是他放虎归山,是他轻敌连败,如今就算杀光长安城里的李家亲友又能如何?他就能剿灭李三娘了?他就能跟陛下交代了?

    在他的心底深处,一抹寒意也在悄然弥漫:李家的女儿就有这样的谋略胆气,唐国公李渊真会像他表现得那样平庸无奇吗?他家那几个儿郎又该有怎样的本事?这天下,难道最后真的要姓李?他深受皇恩,愿以身殉国,但他的儿女族人们呢?他的女儿还未出阁,他的儿子还那么小……

    他越想心头越是沉重,静默之中,下头突然有人回报:“大将军,李郡丞求见。”

    李靖?他来做什么?

    阴世师不觉皱起了眉头。自打那日李三娘和柴绍先后逃脱,李靖又露出了那么副“果然如此”的模样,他心里便有些不大自在,后来听闻李靖在外头叹息不已,只怨他们这些人都不肯听他的,这份不自在就变成暗暗的恼怒,如今李靖是又要来告诉自己,该如何用兵么?

    他挥手正要表示不见,话到嘴边,不知怎地却拐了个弯:“让他进来吧!”事已至此,他倒要听听,这个李药师还能有什么话说!

    空荡荡的堂屋里,很快就响起了李靖低沉而清晰的声音:“下官恭喜将军收复鄠县。”

    阴世师瞪着数日未见的李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个人居然已狂悖到这个地步,求见就是为了这么当面嘲讽自己?

    他的脾气自来还算温和,此时却是一股怒火直冲头顶:“李郡丞,有话直说!”

    李靖不慌不忙地直起了身子,看着阴世师坦然道:“将军息怒,下官并无冒犯之意,只是这领军剿匪,原非将军之责,如今将军既然已收复鄠县,自当继续守卫长安,至于追剿余匪之事,按理应该交给屈突将军。”

    交给屈突通?阴世师怔了怔,隐隐间明白了李靖的意思,屈突通和他一样留守长安,却兼任着关内讨捕大使,这几年来也一直在率兵四处剿灭匪盗,平心而论,他麾下的兵卒身经百战,远比长安府军骁勇强盛,剿匪也的确是屈突通的分内之事,可是……他想了想还是犹豫道:“可这追捕李家余孽,却是我等的职责。”

    李靖垂眸叹了口气:“下官明白,只是李家余孽早已逃出了长安,一时难以收捕,至于是不是跟盗匪同流合污了,只怕一时还难以查明,但只要荡平了盗匪,余孽自然也无处遁形。”

    阴世师恍然大悟,李靖是说,那位横空出世的“李三郎”是不是李家余孽,他们其实还不能断定,毕竟李渊家的三郎早已夭折,谁知这一个又是什么来路?横竖此人已经跟盗匪搅在一处,应该交给屈突通来处置,他的左翎卫只要守住长安就好,至于这几次损兵折将的事……只要不继续派兵剿匪,这种细枝末节的事情,千里之外的陛下又如何能知道?

    眼前仿佛豁然开朗,他的脸色不由一松:“郡丞言之有理,我这就派人去河东城告知屈突将军。”

    李靖忙抱手道:“将军,下官不才,愿为将军走这一趟!”

    阴世师笑容顿时一凝,静默片刻后方才重新舒展开来:“郡丞说笑了,郡丞远道而来,又并非长安属官,这种事情,如何能麻烦你?”见李靖抬头还想分辨,他笑微微地加重了声音:“天色不早了,我这边还有许多杂务要处置,郡丞若是没有别的要紧事情,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

    李靖微微闭目,在心里一声长叹,也只能礼数周到地欠身告退。

    看着李靖的背影消失在堂外的台阶之下,阴世师的笑容里带上了几分嘲讽,他就说呢,李药师今日为何这般主动为他排忧解难,原来是认定自己对付不了李三娘,要借自己的手另投高明!若是换一个人,自己倒也不妨成全,可惜李靖已经知道太多内情,又是个喜欢告密的,自己怎能再放他离开!

    迈步走下堂屋的台阶,李靖也嘲讽地笑了起来:是他痴心妄想了,阴世师虽然号称宽厚,却到底还是忌惮了他!

    可是,这又能怪谁呢?

    此时红日正在西坠,暮色尚未降临,京兆府的院子里依旧是人来人往,只是所有的人都是脚步匆匆,仿佛根本就没有瞧见李靖。他脸上淡淡的嘲讽也渐渐变成了苦涩。

    今日听说府军再次溃败,他就知道,这支队伍已经彻底指望不上了,但李渊已经举兵,他们若不尽快剿灭这帮盗匪,待到李渊挥师南下,两边里应外合,他们这些人又能拿什么来守住长安?

    待到城破之日,别人也就罢了,他和阴世师,却都是没有什么活路的。因此,他在来之前就已经下定了决心:他要说服阴世师,他宁可豁出这条性命不要,也要先灭掉这心腹之患!没想到,阴世师却根本不给他机会……

    如今,他也只能指望屈突通能剿灭那位“李三郎”了。听闻这位将军手段铁血,对盗匪们尤其冷酷;听闻他曾用上万颗人头筑成京观,震住了关中群盗。那座京观如今大约已化成了白骨之丘,在那上面,想必很快就会有新的人头了——

    不是“李三郎”的,就是他们自己的!

    ※※※※※※※※※※※※※※※※※※※※

    阴世师的女儿,后来嫁给了李世民,是四妃之一,但李世民似乎不怎么宠爱这位仇人之女。

    李渊和李世民还是很有心胸的,李渊没杀屈突通,李世民在法场上救了李靖(李渊应该是真的想杀他),就是对阴世师,也只是杀了他完事,没再追究他的家人;让李世民娶阴世师的女儿,估计也是为了安抚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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