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的春日总是格外美好而短暂,桃杏次第盛开的阳春三月仿佛还没过几日,随着两场细雨洗净了漫天杨花,转眼之间便已到了初夏时节。
凌云的归程却比杨花来得更迟。当她终于遥遥望见长安的城楼时,四月已近尾声。春明门外,再也看不到那些嫣红嫩绿的春色,唯有一排排的高柳老槐,在日益炙热的阳光中渐渐变成了夏日的满地浓荫。
这道绿荫掩映中的城门是如此熟悉,却又有些异样的陌生,凌云不由得凝神看了好一会儿,随即才一拨马头,直接转向了南边。
她的身后,二娘也察觉到了车辆转向,犹豫片刻,还是打起了车帘:“三娘,你真的不必亲自送我去庄园了,留个人给我带路就好,说起来,这次因为我的事,已经耽搁了你好些日子,你再这么过家门而不入,柴大郎那边若是知道……”
凌云神色淡淡地截住了她的话头:“无妨,我是想先去看看三郎。”
二娘顿时讷讷的说不出话来,半晌才道:“也、也好。”——她怎么忘了,三郎就葬在鄠县庄园呢?三娘原是为了他才走遍大江南北的,如今回了长安,自然是第一个就想去看他。不过就算如此,她怎么没让人去知会柴大郎一声?甚至似乎都不想多提他?
她担忧地看着凌云,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她一直都记得,是因为凌云,她才保住了性命,才能过上这几年的清静日子。这次凌云又坚持要接她来长安,她拒绝不了,只得提出:她想住在庄园里,不惊动任何人——毕竟她这一生已是如此了,又何必再去烦扰旁人?但凌云是不一样的,她有担当,有本事,还有一个听说极有情义的夫君,按理他们是天生一对才是,怎么也会过成这样?
凌云没有回头,却感受得到身后那忧心忡忡的目光,她在心里叹了口气,转头对二娘笑了笑:“阿姊不必担忧,我心里有数。”
她心里有数?二娘怔怔地看着凌云,初夏的阳光正透过树荫洒在她的脸上,在那斑驳跳跃的光影之中,她的面孔看去似乎更加白净了,笑容也是愈发的飒爽清远,宛如树荫下吹过的凉风,不沾半点俗世尘埃。
对着这样的笑颜,二娘也只能苦笑着点头,心里暗暗祈祷:但愿是自己想多了……
京畿之地,道路自是比别处平整,不过从长安到庄园有近百里的路程,二娘病体初愈,不好劳累,一行人在鄠县歇了一夜,待到真正看到庄园的大门时,已是第二日的午后了。
小鱼和柴青都是急性子,早就跑回庄园去报信了。小七自是飞马来迎,见到凌云又哭又笑了好一会儿才恢复正常。而等到他们走近庄园时,文嬷嬷和阿锦等人也已等得望眼欲穿,瞧见他们的身影,自是纷纷迎了上来。
文嬷嬷一见凌云便红了眼:“娘子不是说三月就能回来的么?怎么拖到了这个时候?”又打量着凌云心疼道:“怎么瘦了这么多?还黑了!娘子这两年真真是受苦了!”
凌云听得一呆,这次她护送宇文九娘到了晋阳,回头便去洛阳接二娘了。谁知时气不好,二娘也染上了病症,足足养了半个多月才康复,之后她们一路慢慢过来,路上又走了半个月。这般太平无事的日子,是她近年来都不曾有过的,把她养得皮光肉滑,腰都粗了半寸,文嬷嬷怎么能睁着眼硬说她是黑了瘦了?倒是文嬷嬷自己……
看着文嬷嬷明显花白了的头发和愈发深刻的皱纹,凌云心里一阵酸涩,微笑道:“嬷嬷的精神倒是愈发健旺了。”
文嬷嬷忙抹了抹眼泪,抱怨道:“娘子莫要哄我,这两年咱们这庄子里人越来越多,地也越来越多,老奴恨不能一个人分成八瓣都管不过来,娘子再不回来,我这把老骨头都要散了!”说完她便紧张地盯住了凌云,“娘子这次回来,不会再走了吧?”
凌云抬眼看向了不远处的庄园,那一道道大开的寨门后,是齐整的围墙,是碧绿的麦田,是炊烟袅袅的屋舍。这是她和三郎曾用心经营的地方,是他们所有人一点点打造出来的安稳天地……她轻轻地点了点头:“我不会离开了。”
她的这句话一出口,迎出来的众人脸上顿时都放出了光彩。待到文嬷嬷退下,管事们便纷纷上来跟凌云见礼。
另一边,二娘却是从人群中一把拉住阿锦的手,看着她脖子依旧骇人的伤痕,抽噎得不能自已。阿锦也是眼圈微红,却还是打量着二娘缓缓哑声道:“二娘子看着比以前好了。”说完一转身,又拉了阿痴来给二娘行礼。
阿痴已长成了小小少女,却依旧是一脸懵懂。她早已忘了二娘,听阿锦让她来“见过娘子”,便回头看向了凌云:“我给娘子见过礼了!”
二娘笑着摸了摸了她的头,见她头上没有半点装饰,便拔了根小小的金钗插在了她的发髻上。阿痴却是反手就撸了下来,放在手里看了半日,喜滋滋地笑道:“金子,可以换好多好多糖糕吃!”
二娘不由莞尔,放眼瞧见眼前的山谷田园,突然觉得,自己答应跟凌云一道过来,当真是再对不过了。
凌云自是比二娘要忙上百倍。不过见过几个管事后,她心里已渐渐有了底:陶家兄弟的确尽心,这两年庄子的收成都不错,又开出了不少荒地,加上官府和盗匪都不曾来捣过乱,大家的日子颇有些蒸蒸日上的意思。只是村里却愈发萧条,能干活的那些人,无一例外地想投身庄园。陶家兄弟不敢大张旗鼓,却还是偷偷挑了些人手。如今村里几乎只剩老弱病残,不少人家都是勉强活命——这还是他们和四叔商量着暗暗接济的结果。
凌云点头不语,在外头走了这么远,她自然更加明白在这个世道里挣扎求存有多不容易,而她现在能做的事还太少太少……
不过这些千头万绪的事原是不能着急,她略微交代了几句,便越过众人,独自走向了庄园深处。大家自然都知道她要去哪里,小七忙追了几步叫道:“娘子,婢子去拿些纸钱香烛过来!”
凌云挥了挥手,沿着庄园的高墙一路往里,穿过庭院长廊,最后来到了一处小小院落。院子里种满了各色果树,如今花朵都已落尽,但在树木间的那座坟茔上,却还供着几枝刚刚盛开的石榴,无数榴花红艳艳闹哄哄地堆放在墓碑前的空地上,仿佛是无数张欢迎她归来的灿烂笑脸。
凌云缓缓上前,在这些花枝间跪坐了下来。这两年以来,她原本已积攒了无数的话语——她要告诉三郎自己看到的一切,告诉他塞北的寒风,江南的秋色,告诉他运河的淼淼清波,江都的繁华胜景……但真正看到这冰冷的墓碑,看到墓碑上那行孤零零的字,这些话,她一句都说不出来了。
是的,这一次,她的确见到了无数壮丽奇幻的风景,打败过无数穷凶极恶的盗匪,她曾在万军之中殊死搏杀,也曾安坐市井等待仇人的末日……但这一切,对三郎又有什么意义呢?她的经历,她的感悟,终究是无法再说给他听了!
她的阿弟,三郎玄霸,的的确确,已经不在这个世间,无论她走多远,都无法再欺骗自己,无法假装他还在长安,在这座庄园里,等着她。
她所做的一切,从来都不是为了三郎,而是为了她自己。为了安慰她自己,为了欺骗她自己……
早在跟父亲说话的那一天,在跟宇文九娘交锋的那一晚,她就已经醒悟过来了。
所以她不会再逃避,也不会再自欺欺人,不会再拿三郎来当借口。
唯有如此,她才对得起三郎的甘心赴死。
轻轻俯下身去,凌云将额头抵在了墓碑上。也唯有这点冰冷,才能镇住此刻在她心里翻滚沸腾的那些东西。
恍惚之间,她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响,忙微微直起了身子,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她不好回头,只能涩声吩咐道:“你把东西放下吧。”
那脚步声顿了顿,随即却又慢慢地走上了几步。
凌云知道小七多半是担心自己,忙伸手抹了抹泪,这才回头道:“我没事,你……”
她的话没能再说下去。
站在她身后的并不是小七,而是一身黑衣的柴绍。
他显然也是刚刚下马就赶了过来,幞头衣襟上满是尘土,却依旧掩不住那一身的硬朗,只是脸上的神色却是凌云从未见过的复杂和沉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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