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旧是那间雅致的舱房,依旧是满室清冽的幽香,只是这一回,屋里已没有了那几个如临大敌的嬷嬷婢子,唯有那扇六曲紫绡屏风依旧静静地摆放在那里,满屋的烛光也依旧在屏风上摇曳,层层叠叠地渲染出了一个朦胧的纤秀身影。
凌云只看了一眼便默默地移开了视线,心里竟有些说不出的不自在。
宇文九娘的声音却比上次更多了些从容:“再次打扰郎君,只因明日船到洛阳,我却有句话还没来得及说。”屏风上的那道身影往前一折,竟是端端正正地行了个礼:“多谢郎君当日指点,让我瞧见了真正的天地人间。”
她的声音依旧轻柔,但因每个字都说得缓慢而清晰,便有了一种沉甸甸的分量。凌云只觉得肩头都仿佛被这分量压得往下沉了沉。她自然也猜测过,宇文九娘为何会再次找上自己,是有事相问,还是需要帮忙?谁知她居然是为了道谢,只是为了道谢。
可是,自己的所作所为,又有什么值得她来感谢的地方?
这无功受禄的感觉让她愈发尴尬不安,有心推辞几句,解释几句,然而欠身还礼之后,努力半晌,说出来的却还是干巴巴的一声:“不敢当。”
宇文九娘柔声道:“郎君不必多虑,无心之言,救人水火,此等事情原也寻常。郎君可以不以为意,我却不能不道一声谢,就当为自己求个心安吧。”
她转头微微示意,一直守在屏风边的侍女忙快步走到案几前,将案上那个长长的漆盘双手捧到了凌云跟前。
凌云都不愿受九娘的这声谢,又如何能收这份礼?她忙后退了一步,抱手行礼:“在下实在愧不敢当,告辞了!”说完转身就走——如果说上次走进这间屋子曾让她感慨万千,这一次简直能让她如芒刺在背,她说什么也不能再留下了!
眼见门帘已是近在咫尺,她听到身后传来了一声苦涩的叹息:“李郎君,我等莫不是做错了什么?为何会让你这般厌恶,竟是如避蛇蝎?”
这话说得实在太重,凌云的脚下一沉,踌躇片刻,也只能转身解释道:“我绝无此意,只是不敢贪功。”
宇文九娘怔了怔,随即便笑了起来:“也罢,有些事,是我没说清楚,还请郎君听我解释一二。”
她似乎斟酌了片刻,再开口时,声音已平稳得听不出什么情绪:“不怕李郎君见笑,我出身尚可,打小也算是家里千娇百宠着长大的,除了伤春悲秋,再不知世间有其他苦楚。可这次……家里出了变故,我竟被父兄当成礼物要送给别人。对我而言,天塌地陷,也不过如此了。”
“在船上,我浑浑噩噩了好几日,那天走出舱门时,我心里其实已存了死志,只觉得与其苟活于世,还不如让这涛涛河水来还我一个干净。可就在那时,我竟听到了你们说的话。不瞒郎君说,那几句话,就如霹雳般炸醒了我。我才发现,我这前十几年,竟是个瞎子,聋人。”
“就说这些渠河吧,其实我幼时便曾随父兄来往此间,却只记得舟船相继千里,旌旗遮天蔽日的热闹欢喜,我竟从不知道,原来这泥沙之下,竟是白骨累累;上个月乘船南下时,我明明都已经瞧见这一路人踪罕见的情形了,却依旧没去想过,这一切不是因为天时转寒,而是……今时已不同往日了!”
“得蒙郎君指点,这些日子,我每日黄昏都会去远眺村寨,细数炊烟,越数越是心惊胆寒,却也越数越是心明眼亮,原来史书上说的赤地千里,民不聊生,居然都是真的;原来所谓乱世,早就已经来了。”
“其实我也见过高门大族顷刻覆灭,我见过好些人家卖女求荣。我只是从没想过,这种事,其实也会轮到我家,也会落到我自己的头上。但凭什么就轮不到呢?我若投胎在这两岸的寻常人家,只怕早已化为白骨;若是因为心情不顺就跳下河去,只怕那些白骨都会笑话我。”
“时至今日,我还能坐在船上,衣食无忧,所赖不过是家族庇佑,他们昔日养我,今日用我,原是因果相承,理当如此,我又有什么资格来自怨自艾?”
“既然命数如此,我认了!”
说完这最后一句,她终于长出了一口气,又轻轻笑了笑:“李郎君,我也知道,当日你只是无心之语,只是我既然受益良多,就不能不当面道这一声谢,至于这份谢礼,原是我为家中子侄而备,没想到竟没有机会送出去了,唯有转交郎君,才算是没有糟蹋这物件。”
说话间,那侍女已揭开漆盘上蒙着的青色罩布,赫然露出的,是一把异样精良的弹弓——拓木为身,牛筋为弦,鹿皮为囊,也不知上了多少遍漆,弓身竟有了一种宝石般的光泽,弓弦也隐隐透着莹润之意,一看便知是选遍良材、费尽心血的难得之物。
凌云的目光不由得凝了凝——这把弹弓,宇文九娘是给宇文承基他们准备的吗?这种好弓,若是不能经常使用、保养,的确是暴殄天物了,若是三郎他还在……
这念头依旧让凌云心里如针扎般刺痛,但或许因为宇文述已经得到了报应,因为那位圣人的末日已为期不远,她已不再有之前那样的愤怒仇恨。此刻面对着宇文九娘和这把弹弓,她的心头更是有了一种微妙的感觉——
仿佛冥冥之中有一根丝线,牵起了所有的过往与未来,也牵起了所有的仇恨和愧疚。
屏风后的九娘仿佛也看出了凌云的踌躇,轻声补充了一句:“郎君尽管放心,小女子并无妄念,只是想以这无用之物,来求一个心安理得,还望郎君成全。”
妄念?凌云摇了摇头,自己不愿接受宇文九娘的谢礼,并不是因为觉得她有什么恶意,恰恰相反,正因为从头到尾她都没有丝毫的恶意,更不曾高高在上,反而处处都体贴有礼,自己才会加倍的为难。但现在看来,若是再不收下,似乎为难的就是这位九娘了……
凌云垂眸笑了笑,面对屏风微微欠了欠身:“恭敬不如从命,在下多谢娘子美意,愿娘子一路平安。”
伸手拿起弹弓,她退后两步,转身走出了舱门。
门外的河风冰冷刺骨,手里的弹弓却是炙热逼人,凌云一步步地走下了楼梯,自己也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
沈英和小鱼都在等她,瞧见她的神色,小鱼顿时瞪圆了眼睛:“难不成他们还敢为难你?”
凌云摇了摇头,把手里的弹弓一晃:“不曾为难,这是谢礼。”
小鱼自然识货,忙一把拿了过来,伸手摸着弓弦,啧啧称叹:“这小娘子倒是个大方人,真真是难得的好弓,三郎一准会喜欢!”话一出口,她怔了一下,随手把弹弓还给凌云,一言不发地转身走开了。
看着她的背影,凌云良久没有做声。小鱼看似万事不过心,但有些事……
沈英也叹了口气,却只道:“不必担忧,让她去外头走走就好。”说完便转了话题,“那位九娘请你上去,就是为了道谢?”
凌云点了点头,想到那诚恳的道谢声,只觉得手里的弹弓仿佛更重了。
沈英瞧着她微笑起来:“阿云,其实你不必内疚,各人有各人的缘法。虽说是因为咱们动手送那老贼上路,才让他狗急跳墙,想到要用自家女儿来笼络国公,但你怎么知道,咱们若是不曾动手,她日后走的路就会比这条更好?”
凌云心头一震,顷刻间已明白过来:师傅说得没错,自己之所以不愿看到宇文九娘,其实不是因为尴尬,而是因为内疚。
对宇文述的做的那一切,她自然没什么可歉疚可后悔的,她只是怎么都没想到,这件事并没有把宇文家的其他人如何,却彻底改变了宇文九娘的命运。
如果这位宇文九娘也跟宇文家的那些人一样骄横跋扈,作恶多端,也就罢了,偏偏她的性子爽利通透,待人诚恳有礼,就算自己再不喜欢宇文家的人,也不得不说一声:这是个好姑娘。
但这个好姑娘,很快就会被她的家人送给自己年近半百的父亲了,自己却是什么都不能说,什么都不能做,甚至不得不接受她那么诚恳的道谢,收下她这么用心的重礼……
对这位九娘,她真的没办法不觉得歉疚!
再往深里去想,凌云甚至都有些怀疑起来:她做的一切都对吗?就算祸及无辜也理所应当吗?她最想杀的当然是皇帝,但如果杀掉皇帝会让更多的无辜者丧命,她真的还要继续走下去吗?
这些问题如乱麻般堵在了凌云的心口喉间,就连沈英的话也无法解开分毫,她只能涩然答道:“师傅,我知道世事难料,我只是觉得……这也太难料了!我只想算清恩怨,结果却越算越算不清。师傅,我是不是,做错了?”
沈英好笑地叹了口气:“阿云,你若这么说,我教你们武功,岂不是也做错了?你们若只是寻常人,就不必经历这么多的事,如今说不定还在安享着富贵……”
凌云吓了一跳,忙道:“师傅怎能这么想?我们若不会武功,也说不定已身死族灭了!”
沈英哈哈一笑:“那就是了,世事何等复杂难测,若是把所有后果都揽到自己头上,那天下还有什么事能做得?咱们不是神仙,也不是圣人,该做什么便去做,只要做的时候无愧于心,也就罢了。”
凌云沉默了下来,做的时候无愧于心吗?那她的确无愧无悔,只是……低头看着手里的这把弹弓,她还是忍不住无声地叹出一口气来。
沈英笑眯眯地拍了拍她:“是觉得这把弓你受之有愧?那你设法还她一样便是,又何必跟自己过不去?”
还她一样……
凌云心里一动,抬头看向了沈英:“师傅,我想再去一趟太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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