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都城的城墙其实并不比洛阳的更高,但因修建在蜀岗的地势险要之处,又在夯土外头包上了一层齐整的青砖,便显得分外的雄浑巍峨。从远处看去,这道深青色的城墙宛如横亘在江都内外城之间的一条天堑,将两边分割成了两个迥然不同的天地——
内城里是奢华宏伟的宫城,是富丽堂皇的官邸,是规制严整的军营,每处都透着精心打造的官家气象;而外城则是各式各样的工坊和民居,密密麻麻地挤在草草修成的坊市之中,杂乱喧嚣的市井气息几乎能满溢而出。
一般繁华,两处人间。
因此,在十月初六的这个清晨,当江都内城的东边已是白麻匝地、哀声震天,就连西边的宫城也因皇帝罢朝而平添了几分沉寂之时,外城却依旧是一片红红火火的热闹景象。
尤其是那些刚刚开张的食铺,刚出炉的胡饼香气四溢,大锅煮的汤饼热雾蒸腾,被这香气和热气一烘,食客们的身上脸上都不由得多了几分活泼泼的热力,内城里那一场震动朝廷的丧事,也不过是为他们的朝食时光增添了一道火热的谈资。
在一处卖汤饼的小食铺里,有个黄衣汉子便“嗐”的一声叹道:“这人要发财,当真是要看运道的。今日之前,谁能料到,如今江都城里竟是白麻布和纸钱纸衣最能挣钱呢?”
他这么一说,少不得有人出口相询。这汉子原就在等着人来问他,自是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诸位有所不知,今日那内城里死了个大将军。听说是了不得的人物,论富贵权柄,天底下也就是圣人还能压他一头。他这一死,那将军府内外得有多少人服丧吊丧,白麻布可不就抢手了?纸钱纸衣更不用说了,以他家的富贵,那是成山成海都不够使的!”
“只是诸位想来也知道,咱们江都外城里别的工坊不少,可这些物件还真没几家做的。他家几日前就开始满城的搜刮了,到处都买不够,就这两日工夫,这白麻布已翻了几倍的价钱,金银纸钱更不用说,听闻就连运河码头上刚到的布匹纸张都被他家给包下了,做这门生意的人可不是发了大财!”
众人听得啧啧称叹,少不得议论一番死去的大将军是何方神圣,这满城的商铺又是谁家挣得更多。说到后来,人人都恨不能自家也能沾光一回才好,有人更是情不自禁地向往道:“也不知他家何时能再死一个就好了!”
这话一出,食铺内外顿时笑成一团。铺子的老板娘正端着一份朝食往里头送,闻言回头笑着啐了一口:“你这汉子怎么什么都敢说?这话要给那什么大将军的人听到了,下一个死的只怕是咱们这些人!”
众人自是轰然大笑。在打趣声中,老板娘已走到最边角的长案前。那张案几边只坐了个身材瘦削的少年,穿的不过是一身寻常的青色布衣,整个人却自有一种说不出的气度,只要他往那里一坐,旁人自然而然便不会再坐过去。
老板娘对此早已见怪不怪,一面把手里的朝食逐一放到案几上,一面便笑道:“这位小郎君,这是你要的酱菜和汤饼,今日的甘露子和萝菔头都是刚刚酱好的,最是鲜脆不过;这是我们江都人最爱吃的聚香团,里头用了今年的红豆,我也给小郎君端了一个过来,小郎君不如先尝尝看?”
她嘴里说得热络,却并不指望听到回答——这位俊俏的小郎君也算是她家的常客了,却是个不爱说话的,每次进来说的无非就是“照旧”“好”“多谢”,多余一个字都没有!这次她放下碗碟,抬头一笑便准备离开,突然却听到这少年低声道:“烦劳阿嫂将这两样酱菜一样给我一罐。”
老板娘愕然眨了眨眼:今儿个是什么日子?那青衣少年对她微微一笑,原本清俊的面孔更多了几分说不出的光彩。老板娘差点没按着胸口倒吸一口凉气,好容易才忍住了,忙不迭地点头:“好说,好说!”说完忙转身回去挑了两罐酱菜,用绳子扎好,又快步送到少年跟前。
那少年也不多说,只拿出一个荷囊,轻轻推到了老板娘的手边。老板娘入手一掂便知给得太多,忙笑道:“哪里要得了这么多?”
少年笑了笑没有做声,神色里却仿佛有一种不容置疑的东西,老板娘顿时无法再推辞下去,只能干笑道:“那我就多谢郎君赏赐了,日后小郎君再来小店用朝食,所有的酱菜都随便郎君取用。”
少年点了点头,待得老板娘喜滋滋地离开,这才拿起竹箸,认认真真地吃起了面前的这份朝食。
今日之后,她会有很长一段时间吃不到这风味独特的江都小食了,因为如今她能做的事情都已做完了,接下来只能等,等待这座巍峨高耸的宫城彻底倾塌下来,等那位任意妄为的帝王真正走到穷途末日。
到了那个时候,她会回来的。
雪白细长的汤饼,很快便悉数落入了她的腹内。凌云又喝了一口滚热的面汤,这才放下海碗。铺子里的食客们此时已从大将军的丧葬之礼议论到他家为何会那般富贵,有人便叹道:“那又如何?到头来还不是只能睡一副棺木,就算家有千金万金,难不成他还能带下去?”有人便摇头:“就算只能睡一副棺木,那也是咱们这种人几世都摸不到边的好木材做的吧?”
凌云在心里笑了笑,不管宇文述会躺进一副什么样棺木,都是自己亲手将他送进去的!如今一切果然都和她预料得一样,宇文述没敢拖延时间,也没让别人发现端倪。谁能想到呢,这样的一代枭雄,就这么默默地自尽而亡了,要论能屈能伸,天底下果然没人能胜过他!
轻轻站起身来,她拎起酱菜就要往外走,突然间神色却是一动。
这食铺就位于十字路口,往后是通往内城的大路,往前便是靠近运河的城门,而此时从内城的方向赫然出现了一群身着麻衣的士卒,人人都手持棍棒,气势汹汹直奔这边而来。食客里有人也瞧见了这情形,脱口道:“这些是那位什么大将军家的人吧?”有人更是惊道:“他们怎么像是冲这边来的,难不成……”
难不成刚才他们的那些议论,真的被大将军府的人听到了?
众人相顾失色,之前议论得最欢的几个便悄悄往后门溜去,老板娘也放下了手里的碗碟,紧张地盯住了那群人。眼见他们已越来越近,食铺里的人已溜掉了大半,就连凌云都退后一步,站到了窗边。不过片刻,那群披麻戴孝的士卒已冲到食铺跟前,却在路口一个转弯,竟是直奔城门而去了。
老板娘这才拍着胸口长长地松了口气,回头看见空荡荡的食铺,顿时尖叫了起来:“这群乞索儿,还没给钱呢!”
凌云此时已悄然出门,听到背后尖叫声,摇头笑了笑,转身走向了自己这些日子落脚的地方。只是刚刚走出两步,她的肩头便被人重重地拍了一下。
凌云并没有回头,只是轻声问道:“事情都办妥了?师傅呢?”
好不容易摸到她身后的柴青顿时垮了脸,低声嘀咕了一句:“这都吓不到!”
他正是长个的年纪,不过一年多的时间,个子已拔高了一截,眉目也长开了许多,之前的骄气更是荡然无存,若是让之前的熟人看到,只怕没人会相信,这个一身精干的江湖少年就是当年横行长安市井的顽童柴二郎。
此时他脚下一动便转到了凌云身边,嘴里哼道:“我办事你还不放心?那府里的首尾我都收拾干净了,横竖宇文老贼一病,那边便已是人心惶惶,如今自然更甚。师傅又跟那些江湖人说了,如今二公子已经翻身,说要废了之前不听他号令的人,那些人立时便跑了大半,我们走得半点也不显眼。适才师傅说要去跟之前说好的镖队确认行程,让我先来与你说一声。”
说起来,宇文家也算小心了,请了那么多江湖人看家护院,只是跟随他们来江南的到底比原先少了好些,女护院自然更少,师傅便乘机找人荐了她进去,而他则是混了个帮他们在外头跑腿的活儿,如今他们师徒自然要乘着混乱功成身退。
这还是他柴青生平干成的头一桩大事,如今说来,少不得自吹自擂几句。说话间,他们前头那些宇文家的人已横冲直撞地出了城门。柴青便低声笑道:“你可知道那些人是去做什么的?”
“他们是去抢棺木的!老贼这次来江都,什么都带了,就是没有带上一副好棺木!别的王公大臣也没人会带这个。洛阳的一时运不过来,江都市坊里的寻常棺木他们又看不上。这不,听说萧家也有人在为自己准备后事,从外地运了副上好的紫楠棺过来,他们便带着人去抢了,说是不管花多少钱都要买到,实在不成就抢过来再说……堂堂大将军要跟人抢棺木,他们还真不怕丢人!”
说完他哈哈大笑,凌云也忍不住回头看了看内城的方向,嘲讽地扬起了唇角。
是啊,他们还真不怕丢人!
而此时,在江都城的另一头,沈英也嘲讽地笑了起来:“江镖头如此好意,沈某承受不起,还是不打扰你们了,告辞!”
坐在她对面的江镖头原是开怀大笑,听到这话脸上的笑容顿时凝固成了一个滑稽的模样,见沈英起身要走,他忙不迭地上前拦了一步:“沈前辈这是何意?前辈放心,我们这次要搭乘的乃是难得的快船,回洛阳并不比走陆路慢上多少,却要省力稳当得多,再说又有船队相随,也不怕水匪来犯。我都已经给沈前辈留了最好的位置……”
看到沈英笑得愈发嘲讽,他的声音不由得渐渐低了下来,随即便顿足叹道:“沈前辈难道是信不过我?前辈对我有恩,我江某人再是狼心狗肺,也不会害了前辈!我可以对天发誓,我若对前辈有半分不利之心,日后必不得好死!”
沈英只得止住了他:“江镖头,我不是不信你,此事说来与你无关。但无论如何,无功不受禄,这等好事,请恕我实在不敢领情。日后山长水阔,有缘再会!”
说完她毫不犹豫地走向了屋门,只是还没掀起门帘,身后便传来了一声悠悠叹息:“我就知道瞒不过师傅,不过师傅这又是何苦来?”
里屋的门帘一挑,露出了一个颀长的身影,原本有些昏暗屋子仿佛顷刻间便亮了起来。
沈英停下脚步,转身看到来人,不由挑了挑眉。在这里看到何潘仁,她半点也不觉意外——自打一个月前,她突然收到了那个熟悉的药盒,看到了里头的药丸药粉,她就知道,何潘仁已经来到江都了,而且显然知道他们要做什么。
让她意外的只是,他居然直到此刻才现身;而两年不见,他看上去半点变化也没有,依旧是容色炫目,举止优雅,眉目之间清朗干净得宛如少年。
眼见着江镖头已默然退出门外,她这才点了点头:“大萨宝的手段果然是神鬼莫测,只是我还是那句话,无功不受禄,之前大萨宝托人带给我的那几样奇药,我已是无以为报,如今断然不敢再受大萨宝的恩惠了。”
何潘仁却只是春风满面地一笑:“无功不受禄?那师傅可就大错特错了,师傅有所不知,这一回,你和阿云可是帮了我一个大忙,何某的所作所为,根本不足以报答万一!”
沈英虽是满心警惕,听他这么一说,还是好生纳闷:“此话怎讲?”
何潘仁的愉悦几乎能从眉梢眼角溢将出来:“师傅有所不知,这一个月以来,我已陆续把江都八成的白麻和纸品都收到了自家人的店铺,又花了点小钱做具棺木,在外头包了层紫楠,充作紫楠独木棺,就放在运河的码头上,如今只怕已忍痛割爱给宇文家了。这两样加起来,少说也赚了两千金。
“师傅你看,这种一本万利的大买卖,不是托了师傅和阿云的福,我如何能做成?之前的药粉,不过是我应当投下的本钱,如今送你们回洛阳,也不过是事后的小小谢礼,你和阿云让我轻轻松松就从宇文家赚了这么多钱,怎么算都是我沾了你们的光是不是?”
沈英愕然睁大了眼睛:何潘仁居然还做了这么些买卖!她们这般精心谋划,步步为营,也不过是提前几天逼死了宇文述而已,而他却不但帮她们杀了人,又乘机发了一注横财,最后还把宇文述坑进了一副伪造的劣质棺木里,他这也……欺人太甚了吧?
何潘仁仿佛看出了沈英所想,微笑着抚胸欠身:“让师傅见笑了,我这两年的花销实在是太大了些,有这个机会总得设法挣些钱粮来养家糊口。只是我既然沾了你们这么多的光,师傅若是连我的便船都不肯搭乘,我这心里又如何能过得去?”
抬头看着沈英,他的眸子里仿佛蕴藏着满天星河:“只是这些事,我不想让阿云知道,还望师傅成全。”
沈英默然良久,有心想问他这两年到底在做什么,又想问他这么做到底想要怎样,但看着他若无其事的笑容和深不见底的双眸,到底只能一声长叹:“何大萨宝,你这又是何苦来?”
何潘仁微微垂下了眼帘,嘴角却依然轻轻扬了起来:“师傅为何忧心,我便为何如此。”
他们都不想让凌云有丝毫的为难。
而且苦吗?当然不。虽然到今日为止,他已经等了整整三年零三个月,虽然眼下他还不清楚,自己到底要等到哪一天才能光明正大地再次出现在她的面前。
但那又怎样?此时此刻,他分明已经听到那一天来临的脚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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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更了三天,主要是之前的那一卷节奏太慢了,我希望这卷能调整一下,每章都多写点内容,故事也能推进得快一点,让大家久等了,肥章送上。下一更是周一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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