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环?
莫姨娘嘲讽地挑起了眉:“你疑心她也是我指使的?放心,我可没那本事。去伺候你,是她自己千方百计争来的,排挤那些美人,是她自己处心积虑谋划的,至于我会帮着她去做这些事,那也都是被她逼得!
“适才李三娘不是说二郎有什么根骨的么?没错,他父亲的确是南边过来的江湖艺人,惯能飞檐走壁,他们夫妇因孩子多得养不活,便应下了此事。我也没想到,二郎竟会生得跟那江湖人一模一样。这人几年前回过一次长安,想看看二郎过得如何,结果在府外撞见了小环。小环一见他就起了疑心,又设法打听到了他的来历。打那之后,她来找我帮忙,我敢不答应么?”
“至于她这两次向阿哲下手,倒是都没跟我透露过,我自然也想不到,在这世上,居然有人会把男人看得比自己的亲生骨肉更要紧!我真是……”她蓦然收住了话头,不耐烦道:“事情就是如此,你若是不信,自己问她去!”
柴绍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所以你和她所谓情同母女,也都是假的。”
莫姨娘怔了一下才明白他的意思——事到如今,柴绍居然还会介意这些真情假意的事?
她禁不住嗤笑出声:“自然都是假的!在这种深宅大院里,女人们能有多少真情实意?要说起来,小环待你倒是一片真心,因为见不得你跟旁人在一起,连儿子都可以拿来做赌,结果如何?还不是被你亲手交给别人去发落了?这就是她真心对你的下场,你不是都已经看见了么?如今怎么还来问我了?”
拿眼角扫了扫凌云,她微笑着放轻了声音:“大郎,我最后再告诉你一句实话,在后宅里,只有无情无义的人,才能立于不败之地。因为她们不会伤心,不会出错,她们能耐心布局,一招制胜,她们可以冠冕堂皇的扫清障碍,还让你觉得,只有她才是真心真意对你好……”
这话已是指着凌云在冷嘲热讽了,柴绍忍无可忍地打断了她:“姨娘,你不必再说了!”
莫姨娘笑得愈发愉快:“怎么?这就不爱听了?今日不是你们要查真相,听真话的么?却原来只是叶公好龙?李娘子,不如你来说说看,我说的是也不是?”
这话里的恶意自是昭然若揭,凌云想了想索性反问道:“姨娘说,只有无情无义的人,才能立于不败之地。却不知柴郡公后头的两位夫人和那些美人,是有情有义还是无情无义?她们最后是胜还是败?”
莫姨娘的笑容僵住了。她原是要挤兑凌云,却没想到被抓住了破绽。这话她根本无法回答,只能道:“那又怎样?就算大家最后都没个好结果,那无情无义的,终归能过得好些。”
凌云摇了摇头:“一生虚情假意,连自己都不能做,就算最后没输,又算什么过得好?此事姨娘原该体会最深。”
莫姨娘的脸色果然彻底阴沉了下来,盯着凌云冷笑了几声:“你说得倒是容易!你以为谁都能像你一样,生来便高人一等,凡事都有人铺路,有人打点,你们轻轻松松便能不劳而获,就算对人赶尽杀绝,也能做出这坦荡姿态来!而我们这样的人,自来不过是挣扎求存,自然说不出这种漂亮话来哄人!”
凌云能轻轻松松不劳而获?柴绍听得叹气,忍不住道:“姨娘,你并不知道三娘是什么样的人,还是莫要妄自揣度的好。”
莫姨娘早已是满腔郁愤,这话更是有如火绒般点燃了她的怒气:“你就知道她是什么人了?她这种人,我见得多了,只是你看不透而已。也是,你跟你父亲原是一样的人,自然一样的爱吃这套,你们父子,根本就不配有什么真情实意,只配一辈子被人哄骗!”
柴绍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起来,他自然知道莫姨娘是故意的,却还是被刺得心头一阵痛楚,偏偏这些话,他又无法去反驳。
凌云对莫姨娘刚刚生出的两分同情顿时也烟消云散:之前她的确是遭遇不公,所作所为也算有情可原,但如今她依然在变本加厉的伤人害人,这又算是什么?她是吃准了柴绍的性子,觉得没人能看透她的打算么?能把她如何么?
她目光一扫,只见日头此时已渐渐升上树梢,把满院的花木照得愈发鲜妍,也照亮了树丛后那一角轻轻颤抖的衣袂。
转眸瞧着莫姨娘,凌云的语气里多了几分真正的冷意:“姨娘何必过谦?姨娘若只是挣扎求存,根本就不必装这十几年的糊涂,也不会特意教导出小环来伺候柴大哥;更不会时时刻刻都不忘针对我。”
“姨娘看我做什么都是处心积虑,都是要哄骗柴大哥,要独霸住柴府,其实不过是因为姨娘自己就是这么想的。你装糊涂,是为了消除旁人的戒心;你所谓被小环所逼,不过是顺水推舟;你处处针对我,是怕我能跟柴大哥相处融洽。因为你最怕的就是这家里有别的女人,怕柴大哥会有别的儿女。你连柴大哥和阿哲都容不下,自然更容不得别人。
“其实你早就打定主意要让郡公断子绝孙,你觉得这样才算是报仇雪恨!”
莫姨娘微微睁大了眼睛,听到最后,锐声怒道:“你在胡说什么!”
花丛的后面,突然传来了一个带着哽咽的声音:“她没有胡说。”
小环慢慢从石榴树后走了出来。她的房门并没有上锁,听到莫姨娘在外头的吵闹,自是要出来看看的,却没想到会听到这些话。她一直天人交战,此时才终于忍耐不住地开口了。
她的目光在三人脸上掠过,第一次没有痴痴地看向柴绍,而是落在了莫姨娘的脸上:“这两日,我一直在想,你对我明明不过尔尔,为何会挑中我,会时时刻刻带我教我?打小你便总是跟我说,我生来就是要伺候大郎,我这辈子最要紧的事,就是要抓住他的心;你总是说,只有我们才不会害他,所以绝不能别的女人骗了他去。
“这么多年来,我的确是一错再错,但哪一次不是你先挑唆的?这两次我对阿哲动手,你说你根本就不知情,可哪一次不是你先跑到我面前说,绝不能让大郎跟李三娘好上,不然家里就没有阿哲的立足之地了。这半年以来,你甚至一再暗示我说,我若不想让别的女人给大郎生出孩子来,你有法子帮我永绝后患!”
“原来你真的是在打着这种主意,之所以忍到现在,不过是想等二郎长大成人,再来害大郎,害我的阿哲,是不是?”
莫姨娘从她一开口,脸色就再次变成了木然,听到最后,她狠狠地剜了凌云一眼,才对着小环冷笑道:“我真是走了眼,你就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蠢货,一听到大郎的事便什么顾不得了,不但昏招迭出,最后果然还是上了别人的当!
“你也不想想,我若真想让柴慎断子绝孙,这世上根本就不会有阿哲!我不会自己给大郎下药么?还要借你的手!我是不想让大郎称心如意,却没想过要绝他的后。只是柴慎他不总是嫌我是商家女么?我偏要让他的孙子都是婢生子,那才叫笑话不是?
“你做的那些事,我是顺水推舟了,但若不是你那般咬牙切齿,我会理会外头的那些女人?她们还不如你呢,多抬些进来,家里只会更热闹!至于我装糊涂,也不过是为了方便,为了省力,我这一生都被柴家毁了,我还要一辈子辛辛苦苦打理他家的事情,我贱得慌么?”
“我原是想着,等二郎大了,我就带他分家好好过日子,然后只管等着看笑话便是了,谁知道……”谁知道小环明明是看着后院争斗长大的,最后居然还会昏了头;谁知道柴绍都是这般名声了,最后居然还能娶到陇西李家的女儿;谁知道自己好容易在大郎心里埋下了钉子,最后小环居然会跳出来,帮李三娘揭开了最后一层盖子,也让她所有的布置,都彻底付之东流。
抬头看着碧蓝的天穹,她终于无法抑制地笑了起来:“老天果然还是不长眼啊!它的眼睛,总是长在你们这些人一边!”
这笑声凄凉悲愤,每个字仿佛都凝结着积年累月的血泪。在五月的艳阳下,整个院子无声地冷了下来。直到莫姨娘一言不发地推门而出,这股寒意却似乎依旧凝结在石榴花开的枝头,凝结在柴绍紧绷的面孔上。
不知过了多久,小环终于止住哭泣,掩面退了下去。柴绍这才有些艰难地开口问道:“三娘,你打算,如何处置姨娘?”
凌云摇了摇头。莫姨娘固然算得上罪魁祸首,但她对柴家做的事远远超过对李家,如何处置她,于情于理,首先都是柴家的事情。这个人实在是可怜可恨,让她心情复杂,只要柴绍的处置说得过去,她并不是那么想插手。
柴绍沉默片刻后涩然道:“多谢三娘,只是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那就是今日之事,还请瞒住二郎,我不想让他听到一点风声。”
他这是……
凌云并不觉得意外,却还是忍不住抬眸看向了柴绍。却见他的神情里依旧带着几分苦涩,眉目之间却似乎比任何时候都坚定沉稳:“我已经想好了,姨娘我会送走,庵堂也好,庄园也罢,她自己选个地方清净度日就好;至于二郎,他还小,又是那种急躁性子,若是让他知道这些事,他绝不会在家里再呆下去,可我……还是希望他能继续做柴家的二郎。”
“三娘,其实我也不知道这么做对不对,是不是有违孝道,有愧祖宗。但我反复想过了,对姨娘,对二郎,我都只能做到这一步。这些事情,终究是父亲种下的因,我就算已无法弥补,总不能冤冤相报下去。我不能只记着仇恨,不记得恩情。至于别的,是非对错,因果报应,我担着便是。”
所以,他还是决定放过莫姨娘,决定护住二郎,就算姨娘那般伤害过他,算计过他,就算二郎并不是他的兄弟,他终究还是更愿意记住那些情义而不是仇恨。
凌云心里一软,轻轻点了点头:“柴大哥不必自责,这些事错不在你,而且她说得不对,你和郡公不一样,你也绝不会和他过得一样。”
柴绍眼里微微一亮,但抬眸看了看凌云,看了看她身后的庭院,那点动人的光芒终究还是慢慢黯淡了下去。
凌云依旧是他熟悉的模样,凌云身后的院落也依旧是他熟悉的模样,他却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了这一切。
这个院子,他的母亲曾经住过,曾经常年空置荒废过。他曾满心失落地在院外枯坐,也曾满怀希望将它修葺一新,他希望自己未来的日子,能够跟从前不一样,也跟父亲那时候不一样,但他没想到……如今她安慰自己说不一样,自己就真的能当这一切都是不一样的?
微微垂下眼帘,他自嘲地笑了起来:“三娘,你不愿留在这里是对的。我今日才明白,这个家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我才明白,我自己又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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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是本卷最后一章。
嗯,其实我还是挺喜欢柴绍的……他是最好的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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