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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平阳传(平阳传) 第五卷 岁月长安 第四十七章 大义灭亲

    谁都知道,当今陛下并不是一个有耐心的人,不过这一回,他的动作却还是比预料中的来得更快、更猛、更不加掩饰。

    大业十年的腊月初九,距离回到长安还不足两个月,他便迫不及待地再次离开了这座都城,一路顶风冒雪,总算在年前抵达了东都洛阳;而不等正月的欢庆结束,他的一纸诏令更是震动天下:郕国公李浑、柱国李敏和侍郎李善衡涉嫌谋反,三家无论男女老幼悉数收监受审!

    大理寺狱一时人满为患。

    这处监牢原是为朝廷罪臣和京畿重犯而设,比寻常牢房其实要干净宽敞不少,狱卒行事也还算有所顾忌,然而对这些曾经金尊玉贵的夫人郎君们而言,这个地方却是比泥潭更肮脏拥挤,比炼狱更阴森可怖,身处其间的每一时每一刻,都是酷刑般的煎熬。

    对于宇文娥英来说,自然更是如此。

    她生于皇室,长于宫闱,母亲又爱她如命,唯恐她受了半点委屈。活了三十多年,她虽说不能事事都顺心如意,但在饮食起居上,却当真是尽极奢华享受之能事,便是真正的公主也不见得能比她过得更舒适;像大理寺狱这样的地方,她简直是做梦都无法想像——

    世上怎么会有这种不见天日的地方?这种污浊阴冷的斗室,怎能住人?这般粗糙恶心的秽物,也堪入口?这么冰冷肮脏的地板,如何睡卧?更别说那公然放在屋里的,连个遮拦都没有的恶臭恭桶,让她用这种东西,她还不如死了的好!

    不对!这一切,一定都不是真的,这一定只是场噩梦,只要她一觉睡醒,睁开双眼,就能看到她那顶缀满明珠美玉的宝帐,那张铺着香衾锦褥的檀床……

    然而当她一次次满怀希望地睁开双眼,看到的,却依然是黑沉沉的屋顶和灰暗斑驳的墙壁!

    还没挨到第三日,她便彻底崩溃了,不是哭喊母亲外祖救她出去,就是怒骂李敏李浑带累了她,再不然便是扑打撕咬跟她关押在一处的几名侍妾庶女,一面还尖声大叫,质问她们为何要把自己绑到了这种地方来,是不是想谋害自己?

    整个牢狱里都回荡着她近乎疯狂的尖叫声和另外几个女人凄惨的求饶声。

    新来的狱卒听得心惊胆战,生怕会闹出人命来,老狱卒却是连眼皮都懒得多掀一下:“这种人某见得多了,饿上两日就好!”

    果不其然,只断了一日的食水,宇文娥英便饿得没了力气哭骂;到了次日午后,当一个黑面饼子伴着“不许再闹事”的训斥被扔进牢房,她除了抓过面饼拼命咀嚼下咽之外,竟是再也不敢发出任何多余的声音了。

    直到饥火稍退,瞧着手下剩下的那小半张颜色可疑、味道酸臭的面饼,她才忍不住痛哭失声,却在狱卒警告地敲打木栏时,死死地捂住了自己的嘴。

    在这一刻,她的心里终于浮出一个可怕的念头:原来她是真的沦为阶下囚了,原来皇帝是真的想治他们的罪,那自己又会落到什么样的下场?她要在这个可怕的地方呆多久?还是会很快就迎来更可怕的结果,譬如:抄家、斩首、腰斩、灭门、流放……

    在进入大理寺狱的第五天,宇文娥英彻底坠入了那个名为绝望的地狱。

    而这,不过是一个开始。

    在这样的地方,崩溃之后是更彻底的崩溃,煎熬之后是更漫长的煎熬,就像地狱,每熬过一层,也不过是走进了更绝望痛苦的另一层而已。

    到了第十日,宇文娥英已是蓬头垢面,几乎看不出原来的模样,就连头发都白了一多半;

    到了第十五日,她整个人变得浑浑噩噩,除了抢夺食水,便是抱着牢房里仅有的那床肮脏被褥瑟瑟发抖。在她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只要能离开这里,只要回到原来的日子,她什么都愿意做!什么都愿意!

    而在第二十日的午后,一道命令终于传入监牢:上头要提审宇文娥英。

    这半个多月来,三家的家主和郎君们都已被提审过几回,什么场面都经历过一遍。只是到了这种关头,人人心里都清楚:一旦承认罪状,便是全家都再无活路。因此,平日里再是养尊处优的小郎君,面对御史台与刑部的威逼利诱乃至严刑逼供,都苦苦地支撑了下来。算起来,上头已有好几日没有继续提审了,没想到再次提人,居然会点名到宇文娥英。

    宇文娥英也是又惊又怕:这么多天都过去了,没人救她也就罢了,怎么居然还要审她?他们难不成还要在自己身上用刑?

    想到传闻中的棍棒皮鞭,铁烙针刺,她只觉得全身冰凉,就连这间她心心念念要离开的牢房,仿佛都变得温暖起亲切了许多。

    她情不自禁地缩到了壁角,眼见着狱卒开门走了进来,更是尖叫不已:“你们凭什么审我,我不去,我不去!你们不能这么待我!我要见陛下!我要见舅父!”

    在狭小的牢室里,这声音自是刺耳无比,狱卒们却仿佛什么都没听见,上前一边一个架住了宇文娥英的胳膊,毫不费力地将她拖了出去。

    监牢往外便是一道长长的走廊,走廊尽头陈设着一排刑具,从木棍长鞭到拶指铁签都有,上头还留着暗红的血迹。宇文娥英的脑子里原是乱成了一团,待瞧见这血迹,更是脚下一软恨不能昏死过去,奈何架着她的狱卒高大健壮,无论她怎么挣扎,还是一路将她架出了长廊。

    不知又走了多久,宇文娥英的眼前突然变得亮堂了起来,架在腋下的两道大力也猛地撤了回去,她“扑通”一声趴在了地上。

    屋门在她背后“砰”地关上,沉重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宇文娥英伏在地上啰嗦了好一会儿,都没有听到意料中的可怕声音,这才觉出了一丝异样:这间屋子并不阴森恐怖,反而格外明亮温暖,仿佛还有一丝丝熏香的气息……

    安静之中,一声低低的叹息终于在屋里悠然响起。

    宇文娥英猛地抬起头来。

    这屋里没有高案,没有刑具,只有一张小小的书案,而坐在书案后的人,赫然是宇文述。他穿着一身官袍,整个人看着格外威严,但脸上的神情却几乎算得上是和蔼。

    对上宇文娥英惊愕的目光,他满是感慨地摇了摇头:“英娘,看来这几日你还真是受了不少的苦。是老夫来晚了,大理寺的人怎能如此待你?他们莫不知道你跟那些李家人是不同的么?”

    宇文娥英愣愣地看着宇文述,宇文述的话明明说得极为明白,她却在脑子里反复过了几遍才慢慢地回味过来,他的意思是……下一刻,她已不由自主地扑了上去,一把拉住了宇文述的袖子,嘶声道:“叔父救我!我不是李家人,我不要再呆在这里了,我要出去,我要出去!”

    她已有半个多月不曾梳洗,身上的酸臭可想而知,纵然以宇文述的定力,也不由得往后一缩,屏住了呼吸。

    宇文娥英顿时将他的衣袖抓得更紧了,若不是隔着案几,简直能挂到他的手上,恳求声也愈发歇斯底里:“叔父,叔父你不能不管我!求你救我出去,你让我做什么都好,我再也不要呆在这个鬼地方了!”

    宇文述一阵反胃,恨不得将她甩出门去,面上却还是露出了和蔼的微笑:“英娘莫要如此,老夫今日来这边看你,也是受陛下所托。你是长公主唯一的骨血,陛下自然也不愿让你受苦,只是如今大案未结,你到底是李家主母,若单单将你放出去,岂不会招人非议?陛下也是无可奈何。不过英娘放心,老夫会让人给你换间干净些的屋子,你再忍耐忍耐,待到案子了结,自然就可以离开这里了。”

    宇文娥英听到“陛下”二字眼睛便是一亮,再听到后头几句,又有些茫然了:“那案子何时才能了结?”

    宇文述沉默片刻,摇头道:“这却难说,快则十天半月,慢的话两三个月也是有的。”

    还要这么久?宇文娥英几乎又要尖叫起来,看到宇文述的脸色,还是好歹忍耐住了,只能拼命摇头道:“我不要再呆在这里,我要回家!我……”她心里突然一动,忙不迭道:“叔父,求你告诉陛下,我这就跟李敏和离,跟他义绝!我不是李家人,我是宇文家的人,我是陛下的外甥!”

    宇文述苦笑道:“英娘的话自然在理,只是如今再义绝,却是来不及了。英娘,不是老夫要教训于你,当初老夫已是冒险告诉了你这危险所在,你那时若能下决心和离义绝,又何至于有今日之灾?如今再说,却是太晚,莫说此时不好再出去,便是出去之后……”他看了看宇文娥英,叹息着打住了话头。

    宇文娥英心知不对,忙追问道:“出去后又如何?”

    宇文述面露不忍,却还是委婉安慰道:“你放心,虽说李家之事已成定局,但你到底是陛下的外甥,陛下不会让你跟他家女眷一道流放到苦寒之地,我听陛下的意思,应该会在洛阳之外给你找家尼庵,你就安心住下,好好为长公主祈福吧。”

    宇文娥英慢慢地睁大了眼睛:也就是说,自己不但不能立刻出去,而且就算出去了,也不能再回家,她只能在尼庵里青灯古佛,了此一生?这怎么行?这比呆在牢狱之中,比死又强得了多少……想到那漫长如苦行的日子,她不由得死死地攥住了宇文述的胳膊,声音也再次尖锐起来:“叔父!我不要去尼庵,叔父,求你救救我,我不要做李家人,我不要被他们连累!”

    她越说越是悲痛恐惧,涕泪齐流之下,原本就满是污垢的面孔更是狼藉无比。

    宇文述的眼里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面上却是更沉重了几分,沉默片刻方道:“也罢,你若真有这决心,倒也不是不能做到。”

    宇文娥英毫不犹豫道:“我做,我什么都愿意做!”

    宇文述看着她的眼睛,放轻了声音:“那你就得立功,你得大义灭亲,你得上表揭发他们意图弑君谋逆的阴谋,只有如此,你才能不受他们连累,彻底跟此事划清干系,继续做你的公主之女。”

    大义灭亲?宇文娥英呆呆地瞧着宇文述,仿佛再一次地听不懂他的意思了。他明明知道他们都是冤枉的,自己又能揭发出什么阴谋来,那不是……诬陷么?她要做的,是诬陷他们?

    宇文述仿佛瞧出了她的疑心,耐心地缓声解释道:“英娘,你也知道今日之祸是因何而来,实不相瞒,李敏李浑他们都已是罪不可赦,绝无半分活命的可能。这告发之事,你做与不做,结果于他们并无半分不同,只是做了,你便是有功之臣,便可以继续过你的安逸日子;不做,那你便只能跟他们一道万劫不复!

    “你不妨再想想,那李敏虽然跟你做了几年夫妻,但他当初不过是个孤儿,若不是先皇收养,不是长公主抬举,他焉能有今日的荣耀?结果到了大难临头之时,他却是半分担当也无,就连唐国公家的三郎也不如!若不是他这般苟且偷生,你们这些人又何至于有今日?说到底,是李敏负了你,也害了所有的人,却不是你负了他害了他!何况你是陛下唯一的外甥,是天下一等一的尊贵人物,待到李敏伏诛,天下什么样的好男儿没有?你尽可再挑一个做夫婿,又何必为了一个胆小如鼠的废物,把你的一生都搭进去?”

    是啊,都怪李敏那废物,他若是肯像李三郎一般断然自尽,又怎么会有今日之祸,自己已经为他做了那么多的事,难道还要给他陪葬?

    宇文娥英的身子不由自主地渐渐哆嗦起来,良久之后方哑声道:“那……那我写了之后,是不是立时便能出去了?”

    宇文述微笑着点了点头:“那是当然,只要你写了,便再也不用回到那个地方,再也不用受任何罪了。”

    屋里安静了下来。

    屋外也是一片安静,只有墙上的火把偶然会爆出一两下声响,然而在这阴暗冰冷的地方,它的光芒却仿佛无法带来任何温暖,只是在粗糙不平的墙壁上投下了一道道扭曲的黑影,仿佛是无数个挣扎的魂灵。

    半个时辰之后,那道屋门才终于打开,宇文述施施然地走了出来。他的脸上并没有露出太多的笑意,唯有一双鹰隼般的眼睛惬意地眯了起来,步伐也轻快得有如年轻了十几岁。而在他的身后,在那间屋子里,则传出了一阵撕心裂肺般的痛哭声。

    宇文述的心腹一见他的脸色便知事情成了,但听到那哭声还是吓了一跳,忙上前几步轻声问道:“大将军,这位,该如何处置?”

    宇文述的脸上露出了愉悦的笑容:“自然是立刻送她出去!”

    走到无人的地方,他意味深长地看了随从一眼:“记住,待得事情平息之后,就让咱们新招的那些人,将她好好地送到长安去!”

    随从愣了一下:“长安?”

    宇文述笑得更愉快了:“对,就是长安!”

    ——李三娘,这份大礼,你一定会很喜欢的!

    他也很喜欢。

    因为他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在仇家最开心的时候,将他们一道送入黄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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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两天因为感冒,码得太慢了,抱歉,明天起正常更新,周末会补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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