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两个晴日,路面上的积雪已化了大半,剩下的却被冻得越发硬实,尤其是在那些人来人往的大道上,残雪混合着泥水冰渣,被来往的车马行人踩成了乌糟糟的一团,走上去简直令人步步惊心。
不过在李家庄园内外,主路上却早已被清理得干干净净,门前路边还挂起了喜洋洋的红色灯笼和彩色绸带——谁不知道,今日他们家的三娘子就要带着夫婿回门了!
玄霸自然是最挂心的一个,他早早便起来梳洗了一遍,又从头到脚换了一身崭新的喜庆衣裳,之后便一时叮嘱灶房要早些备好酒菜,一时又担忧凌云的院子收拾得还不够齐整,一个人少说也操了十七八份的心。
这些事情文嬷嬷等人其实早已准备妥妥当当,只是看着他这难得的精神气色,大家都不愿扫了他的兴致,纵然没什么要紧事务,也跑进跑出的把满院子的热闹繁忙又添上了十分。
不过,庄园里终究只有这么些事,待到日上中天,玄霸再也想不出还有什么要准备的。他来回盘算了几遍,发现万事都已具备,只剩下一个问题:阿姊和柴大哥何时才能到家?按理说,他们若是骑马过来,此时应该快到了,但如果是坐车,少说也得等到日落时分——若是那样,自己能和阿姊在一起的时间便没有多少了……
念及此处,几天来一直被他死死压在心底的难过和不舍蓦然都翻了上来。外头的喧闹说笑之声一时间都变得极为遥远,他慢慢在窗前坐了下来,只觉得透过窗纸映进来的日光都带上了一种难言的寒意。
门口突然有脚步声响,有人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玄霸忙抬眼看去,却见进来的是师傅沈英。他心里好生失望,却还是努力扬起了笑脸:“师傅!”
沈英如何看不出他的失落,心里暗暗叹息:这几日,玄霸看着说笑如常,却常常独自失神,对人对物更是多了一种说不出的眷恋不舍,想来就是因为凌云的出嫁吧?自打他七八岁起,凌云就一直将他照顾得无微不至,从来都没离开过这么长的时间,也难怪玄霸这几天都心心念念的盼着今日,可偏偏这天气道路……
她只能装作没瞧见玄霸的神色,笑着点了点头:“我骑马出去转了转,外头的路上没人清理积雪,雪上都结了冰,马根本跑不快,三娘如今肯定还在路上,咱们不如先把午饭用了,你再好好歇一歇,他们说不定得日暮时分才能到了。”
玄霸听得怔住了:难怪阿姊还没到,原来外头的路这么不好走,那她还是走得慢些吧,横竖自己也没什么要紧的事,他只要能见阿姊一面就好,只要能见到她和柴大哥过得和和美美的,那就再好不过了!若是和阿姊呆在一起的时间长了,说不定他还会忍不住难过,说不定会露馅……
抬头看着窗外,他到底还是微笑了起来:“也好。”
…………
柴府的小院里,凌云也忍不住起身看了看窗外的日影——眼见着午时都快过了,柴绍怎么还没回来?玄霸一定已经等急了吧?自己却还不知什么时辰才能动身!
她越想越是焦躁,皱着眉头在屋里转了两圈。外头依然是什么动静都没有,倒是屋里响起了一声小心翼翼的“娘子”。她转头一看,却见守在床榻边的小环和斜靠在床头的阿哲都看了过来——他们生得其实并不像,小环清秀柔弱,阿哲却是虎头虎脑活生生是个翻版的小柴绍,但此刻两人看过来的眼神却是一模一样的,都透着股浓浓的紧张,仿佛在担心下一刻凌云就会甩手离开。
凌云心里叹气,只能放缓神色冲两人笑了笑:“没什么,我是坐久了,起来松散筋骨。”不管怎样,阿哲的病情还不稳定,她不能就这么走了。
小环神色顿时一松:“娘子辛苦了。”想了想又忙补充道:“大郎想来也快回来了,他今日绝不会多耽误时辰。”
她话音未落,外头果然有脚步匆匆而来,那声音又急又重,直奔上房而来。凌云心里一喜,正要往外迎上几步,却听小环脱口道:“咦?不是大郎!”
凌云步子一顿,果然外头守着屋门婢子已扬声道:“这位小郎君……”话没说完,突然又变成了一声惊呼,像是被人猛地推开了。
那脚步声眨眼便到,门帘挑处,风一般地卷进来一个黑瘦少年。他看去不过十三四岁光景,一身精干打扮,连披风都没穿,生得貌不惊人,一双眸子倒是明亮异样,只是此时这双眸子上下打量着凌云,目光之中分明满是挑剔。
小环惊讶地叫了起来:“二郎?”阿哲也惊喜地叫了声“二叔”。
二郎柴青?凌云心头恍然,不过他怎么这时才露面?而且看样子对自己颇为不满……难不成他是来为莫氏打抱不平的?
凌云自然知道,周嬷嬷昨日已干脆利落地接下了柴府的所有事务,头一件事便是给下人们发了厚厚的赏钱。大势难挡,又有钱可拿,柴家的下人们很快就纷纷倒戈,不到半日工夫,那些账本对牌便都到了周嬷嬷手里,管事也乖乖地各自带人前来报到。奇怪的是,莫氏居然也没怎么阻拦,甚至都没过来找柴绍吵闹,凌云原以为她是想通了,如今看来,她是要让二郎来帮她出面?还把他挑唆到了阿哲这里。
柴青原是一脸的不服不忿,听到阿哲的声音,倒是收敛了怒气,走到床榻边看了看阿哲,皱眉问道:“他的手怎么了?身上可好些没有?”
小环忙笑道:“好多了,现在就是身上疹子发痒,因怕他抓挠,才把手包住的。”
阿哲跟柴青显然十分亲近,见他近前,小脸上笑逐颜开,听到小环的话忙挺起胸膛,伸着包得圆圆的手指了指自己的脖子,努力用气声道:“二叔,好了!”他脖子上的伤口昨夜便已结痂,现在看去不过是一道小小的疤痕。
小环忙道:“阿哲莫要说话,不然待会儿又喘不上气了!”
柴青纳闷地看了看阿哲的脖子,有些不明所以,却也不好多问,只得伸手摸摸他的头:“你好好歇着,二叔去到外头找一些好玩的物件给你解闷。”
阿哲顿时笑得眼睛都弯了。
柴青也笑了笑,不过转身看着凌云,脸上立时又恢复那桀骜不驯的神色,似乎忍了又忍才道:“你……能不能,借一步说话?”
凌云点了点头,小环吓得站了起来,凌云安抚地冲她摆了摆手:“我不出院子。”说完毫不犹豫地迈步便出了屋门,穿过堂屋来到东间,这才立定脚步,转身看向了柴青。
柴青原是盛气而来,只是不想在阿哲面前发作,却没想到凌云比他还走得干脆利落,此时再被她这么一看,心头顿时有些发虚,忙冷笑了一声道:“我今日回来才听说,阿哲是在你那边吃了不该吃的东西才发的病,结果你的人还到处跟人说什么,是你救了阿哲的命?”
凌云微觉意外,这位二郎原来今日才回家,找自己也是为了阿哲的事。她想了想索性点头道:“阿哲是在我那里吃了漆盒里的点心,太医说,他是不耐漆性,这才病倒的;至于我救了他,倒也谈不上,只是他发病时喉管闭塞,我不得不拿剑在他脖子上又开了个气道,暂时救了个急。”
柴青眨了眨眼,只觉得自己听到的每句话都不艰深,但合在一起,却如同经书天文,他怎么就听不懂呢?不过阿哲的脖子……刚才阿哲指给自己看的,就是所谓开气道的口子么?
怎么可能!
他越想越觉得凌云是满口胡言:“什么不耐漆性,谁知道是不是你们串通太医编出来的鬼话?还有什么拿剑在脖子上另开气道,你分明……”他有心说凌云是故意要害阿哲,但想想那小小的伤口,实在不像故意伤人时留下的,只能哼了一声:“你分明是拿剑在上头比划了一下,就说什么开了气道了,你一个妇人,会用什么刀剑,说出来真不怕被人笑话!”一面说,还一面拍了拍自己腰上挂着的短刃,满脸都是不屑。
他身上带着短刀?凌云心头顿时一跳,盯着柴青问道:“你会用刀剑?”
柴青傲然道:“那是自然,我七岁就开始跟阿兄学习武艺,如今已练了五年的刀,虽还比不得阿兄,在这长安城里却也闯下了一番名头!”他斜眼瞧了瞧凌云:“怎么?你还想拿什么刀剑之类的话来糊弄我?”
凌云的眼睛顿时亮了:“好!”他擅长用刀剑,那简直再好不过了!只是……她目光在屋里一扫,转身拿起了一叠纸,往案几上一放:“来,你划一刀试试,看能不能划开第一张纸,却不会伤到下面的纸张。”
柴青吓了一跳,这纸张何其之薄,这么一叠紧贴着放在一起,一刀下去怎么可能只切开一张?他低头看了看案几上的纸,又抬头看了看一脸期待的凌云,脸色一沉怒道:“你是在消遣我么?天底下哪有用纸来试刀的?”奇书电子书.qishu520.
凌云看着柴青微微涨红的脸,心头刚刚燃起的希望顿时彻底熄灭了——他若是连这点都做不到,自然更无法代替自己看护阿哲。抬眸看了看窗外的天光,她心头的失望简直难以言表:“既然如此,那我先回去了。”回去守着阿哲,回去等着柴绍
柴青听得又惊又怒,见她真的转身要走,忍不住叫道:“你这算是什么?拿这么个难题来戏弄于我,然后你自己便一走了之?”
凌云此时原已不想说话,听他叫得气急败坏,也只能耐着性子道:“我不曾戏弄你。”
柴青“哈”地笑了一声,指着案几道:“拿这么一叠纸来难为人,你这还不叫戏弄人,难不成你练刀便是这么练的?你倒是给我划一刀试试,看你能划成什么模样!”
凌云看了柴青一眼,手腕一抖,袖中的七星短剑已滑入掌中,随手在纸上划了几下,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了。
她身后的案几上,上头的那张白纸已是四分五裂,碎纸片如蝴蝶纷纷飘散开去,露出了下面那张完好无损的白麻纸,上头连一道划痕都瞧不见。而柴青就在站在案几边上,整个人已化成了一尊张着嘴的木雕。
凌云并没有回头,她只是迈步走出了上房的房门,抬头看向了院门。
小院的门是敞开的,她清楚地知道,出去往西走上两三百步就是车马房,飒露紫已经备好了鞍,她只要走出这道门,两盏茶之后就能打马离开,两个时辰后,就能见到玄霸……
心头仿佛有个声音在急切地敲击,如鼓点,如急雨,在不断地催促她:走吧,赶紧走,什么都别管了,你得尽快回到庄园,尽快见到玄霸!
这声音仿佛越来越响,凌云情不自禁地往外走了两步,身后却突然传来了阿哲“嘶”的一声:“阿娘,好痒啊!好难受!”
他的嗓子还没有好,声音又哑又弱,隔着门窗和半个院子,更是细微得几乎难以听清,然而落在凌云耳中,这个稚嫩的声音却有如一声霹雳,将那鼓点般的急促声音都压了下去。
站在院子中间,凌云看了看眼前院门,又看了看身后的房门,心头只剩下一片茫然。
…………
金光门外,柴绍的心里此时却是一片雪亮。
在他眼前不远的地方,那口大鼎里的肉汤总算是被分食殆尽了。在这种严寒天气里,无论是杀人还是煮汤,原是比平日要慢上许多,好在火油干柴总是不缺的,这么一路煮下来,两三个时辰前还在不停挣扎的斛律政,如今已只剩下了鼎底的一具白骨,以及若干个留在骨架间的箭头。
当时柴绍也胡乱射了一箭。斛律政自然是罪该万死,但把这个人如肉猪般脱光了吊起来让大家射,这种事他却也实在提不起什么兴致。
至于那碗肉汤,他更是乘人不备就倒掉了——毕竟他是侍卫,来回走动并不显眼,做起手脚也容易。金光门外聚集了这么多人,他冷眼瞧着,敢做手脚的并不多,多数人还是捏着鼻子喝下了这碗汤,当然也有喝得满不在乎的,有人居然还去添了两碗,最后竟喝得打起了嗝!柴绍一时简直分不清,这肉汤和这饱嗝,到底是哪样更令人恶心了。
但不管怎样,陛下的这口恶气大概总算是出完了,在大伙儿喝完肉汤感恩戴德一番之后,城楼上的皇帝挥了挥大袖,御驾很快便消失不见。众人轰然一声谢恩,比之前更响亮了许多,转身离开的步伐更是要多利索有多利索。
柴绍心知时辰已经不早,只是职责在身,不得不留在最后。好容易见人都散了,他刚想跟跟上峰说一声,自己要先走一步,却见宇文承趾笑吟吟地走了过来,一见柴绍便笑道:“柴大郎,好久不见,大郎还是这般精神!说来今日还有一件好差事,只能交给大郎,我等才能放心。”
柴绍心里顿时一沉,宇文兄弟的职位如今已远高于他,他虽不惧怕这两人,但在这种场合下,也只能抱手行礼:“宇文将军不知有何吩咐?”
宇文承趾笑着指了指大鼎:“陛下有令,此贼不但要乱箭穿心,大鼎烹食,还要挫骨扬灰才行,这挫骨扬灰的事,今日就有劳大郎了!”
他果然是来刁难自己的!柴绍看着宇文承趾的笑脸,简直恨不能一拳挥上去才好。跟着他的几名侍卫也都按捺不住,纷纷上前道:“宇文将军,柴大哥新婚燕尔,如何能做这等晦气差事?此事交给我等便好。”
宇文承趾脸色顿时一沉:“这是陛下的旨意,也容得你等来挑三拣四!怎么,柴大郎,你之前射箭便射得有气无力,后来喝汤也没喝出什么滋味吧?如今让你将此贼挫骨扬灰,你还不愿意领着这份差事,你到底是觉得这差事晦气,还是心里同情此贼,才这般不情不愿的?”
这话说得着实险恶,侍卫们更是又惊又怒,正要上前理论,柴绍伸手一把拦住了他们。
挑眉瞧着宇文承趾,他满不在乎地笑了一声:“多谢将军信任,柴某这便将此贼挫骨扬灰,保证扬得比将军的盔甲还干净!”说完便吩咐手下,“多拿些火油过来,不就是挫骨扬灰么,咱们还怕这点小事不成?咱们赶紧办完这差,回头便去我家喝酒!”
他这么一说,侍卫们也都嘻嘻哈哈地应和起来,宇文承趾顿时有些没趣,却不好再说什么,上下看了柴绍几眼,“哼”了一身转身就走。
柴绍抬头看着他的背影,脸上的笑容冷了下来。
宇文承趾自然是在报复,两年前的那件事,他显然是一直记恨到了今天,因此才会这么盯着自己,一有机会便发作了出来。这种事虽然恶心人,自己倒也并不在乎,可偏偏是今天!
抬头看了看天色,他在心里深深地叹息了一声:看来今天这一天他都要耽误在这里了,也会拖累得凌云无法动身,会让玄霸白白等待……
长安城的上空,日头渐渐向西边沉了下去,金光门外的火焰却是越烧越旺,在火堆的中间,那具被乱箭穿心又被大火烹煮的白骨正在慢慢地分崩离析,却显然还不肯轻易地化作飞灰——不管多少人在诅咒痛骂;也不管有多少人,在望眼欲穿的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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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诞节已经过完啦,节日不宜的双合一章节补上。
嗯,资治通鉴上说,煮斛律政的肉汤,真的有人吃撑了……胃口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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