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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平阳传(平阳传) 第五卷 岁月长安 第三十四章 天子之怒

    天子寝宫的地衣自来最是轻暖,那些紫色的绒线细密而纤长,宛如初生的春草,一步步走过去时,当真是鞋随步没,如在云端。

    不过,对于跪伏在这片地衣上的人来说,有些时候,这些丝线却更像冰冷细韧的水草,稍有不慎,便能紧紧地缠绕上来,将人拖进那永无天日的深渊……至少这一刻,巢元方就觉得自己从指尖到喉头仿佛都被丝线缠住了,缠得他呼吸困难,唇齿艰涩,唯有耳边还在不断地回响着那个淡漠的声音:

    “巢爱卿,那位李三郎的事,你到底还有多少瞒着朕?”

    三郎的事?陛下怎么会想起要问三郎的事?陛下怎么知道……巢元方几乎瞬间就惊出满背的冷汗。不,他并不是没想过,陛下会追问此事,他只是怎么都没想到,在这样的大雪夜里,陛下这么急召他进宫,居然为的就是问这个!

    是宫里出了什么事吗?还是李家那边出了状况?或者说,是有人在陛下面前说什么了?

    无数个念头乱糟糟地从巢元方心里涌过,让他无法仔细思索,只能更深俯低了身子:“臣不敢!陛下明鉴,微臣万万不敢欺瞒陛下!”

    是的,就算借他几个胆子,他也不敢在陛下面前胡编乱造,他只是……只是越想越觉得不忍,而那个搭车的美貌男子有句话更是说到了他的心里——“做事的确不能太过冒险,却不妨多留一线余地,回头说话的人自个儿都忘了,听话的人却丢了性命,传话的人更是一生不得安宁,那又是何苦来哉!”

    是啊,陛下自来是风一阵雨一阵的性子,说不定过几日又不把这当回事了,若真是如此,他又是何苦来哉?

    因此,前日进宫回话时,他便只是含糊表示:“李三郎的确已病入膏肓,见臣过去,又添了几分病情,想来是熬不过这个冬天了。只是他阿姊年岁已长,出嫁在即,他不忍耽误阿姊,便想再撑上几日,此事臣也不好多说,只能先回来禀告陛下,待过了这段时日,臣会再去瞧瞧他。”

    当时陛下又问了几句,在确定三郎眼下已无法出门,日后更无法好转之后,果然便没了兴致。他还想着,他得赶紧给三郎传个口信,让这孩子不必急着去做什么,事情或许还能拖些时日,无论是拖到出现转机,还是拖到三郎自己病重,都比如今这样强,他真的没想到……

    所谓天意莫测,君威莫测,就是这样么?

    巢元方又是困惑又是恐惧,想了想忙补充道:“陛下若不相信,不妨另派御医去给李三郎诊脉,若查出微臣有妄言欺君之处,臣愿听任处置!”——横竖他并没有撒谎,天下有哪个医者敢说三郎定然能撑过这个冬天?更别说三郎得的还是心疾,那奉旨看病的架势一出来,立时三刻便能叫他病重几分!

    这是他之前就反复想好的说辞,说起来语气自然不会有丝毫的犹疑。杨广原是满腹郁怒,听到这一句,心里不禁又多了几分迟疑——巢元方敢这么说,想必有几分把握,难不成自己又疑心错了?只是这个李三郎……想到昨日宇文娥英跟陈夫人说的那些话语,想到上半夜梦醒时的那份惊惧,他到底还是不耐烦地皱起了眉头:

    “你不是说李家姐弟感情最深么?我怎么听说他阿姊嫁得欢欣鼓舞,趾高气昂,并无半分忧色?李家的人也都说,他家三郎并无大碍,只是冬日不好出门,到了开春之后便会回长安呢?”

    巢元方怔了怔,但略一思量倒也不觉意外,苦笑一声解释道:“此事微臣倒当真还知道几分——之前臣去给李三郎看病时,他就求臣千万莫将他病情加重的消息告知旁人,免得他阿姊无法放心离开;至于李家人的说辞,陛下请想,李三郎若不是病体沉重无法出门,从武功到长安不过一百多里,他为何会留在庄园,让他阿姊独自出嫁?至于什么开春之后再来长安,想来李家人也知道,这个冬日他家三郎的确难捱,不过是办着喜事,不好说丧气话罢了!”

    杨广的眉头顿时皱得更紧了:巢元方的话的确有几分道理,谁家也不能在大喜日子里,告别外人说家里有人病得不成了。难道说,宇文娥英的这些话都做不得准?她的话……他心里突然仿佛有什么念头钻了出来,只是还没来得及捉住,便又倏地飘远了。

    屋里一时静了下来。外头的雪大概早已停了,晨光映着雪色从窗纸上透了过来,将所有的窗户都映照出了一种奇异的白色。

    不过落在杨广的眼里,这白色分明透着一种不祥的冰冷意味,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便越来越厌恶这种冷白的雪色,他宁可刮上一个冬天的风,也不想一而再再而三地看到这些雪花像杨花一样漫天飘洒,飘得让人心烦意乱。

    或许正因如此,昨夜里雪花一飘,他就又做起了噩梦,似乎是梦见了铺天卷来的洪水,要不就是漫天掩杀的乱贼,不过到底是什么,其实他也记不大清了,好在如今他身边总有宫人陪伴,有人瞧见不对就柔声唤醒了他,他这才知道,自己似乎在梦里叫了声三郎——再一想起宇文娥英之前说的那些话,他自然是一刻钟都等不下去,立刻便叫人去把巢元方传进了宫中。

    可是眼下来看,比起宇文娥英的话,巢元方的说法似乎还是更加可信一点;自己在梦里听说过的三郎,也不一定就是李渊家的这个病秧子。不管怎么说,一个病得出不了门的少年,似乎是没法子当反贼的;只是长安那些叫李三郎的市井之徒实在不像样,而朝中另外几个李家的三郎,不是早逝,就是早已长居洛阳,似乎怎么都不会在长安做出什么事来……这个名字,到底是怎么回事,到底意味着什么?

    他有些烦躁地揉了揉眉心,脱口吩咐道:“改日你把李三郎带进宫里,朕要亲眼瞧一瞧他!”

    啊?巢元方不由愕然抬头,心里顿时一惊:御座上的杨广,看去分明有种异样的陌生。不知是一夜不曾睡好,还是心头思绪太多,他的唇色有些发白,眼下透着青灰,眉间不知何时还多了几道隐隐的竖纹,整个人仿佛笼罩在一股前所未有的黯淡暮色里,那天生的高贵俊美,那帝王的威仪神采,在这一刻仿佛已全部褪去,他看起来就像……就像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疲惫男子!

    这念头刚一冒出,便把他吓了一跳,巢元方忙不迭地又垂下了头去:自己一定是看花眼了,一定是!陛下只是累了而已,不然又何至于说出这么轻率的话来?

    杨广话一出口也意识到了不妥:李三郎无官无职也无名声,自己拿什么理由召他进宫?再说他已是病体沉重,连来长安送嫁都来不了,自然也无法来宫里见驾,不过么……他心里猛然一动,犹豫片刻,还是摇了摇头,正想再说点什么,外头突然有内侍回禀:“陛下,太常卿和两位少卿求见。”

    太常寺的人?杨广怔了一下才想起,再过十日就是祭祀南郊的日子了,那些摆驾斋戒献祭的事务,还有无数环节需要确认,他自来不耐烦这些细务,太常寺的人求见了几回,他才定下今日商议此事,没想到他们竟是一大早就来了!想到那些繁文缛节,他只觉得额头愈发胀痛,却只得点了点头:“宣他们进来。”言情.yanqingxsw.

    巢元方心头不由一紧:太常寺的人过来了,自己当然应该退下,可之前陛下说的那件事……他想了想,还是低声询问道:“陛下,微臣?”

    杨广沉吟片刻,挥手道:“你先去外头候着!”他当然知道巢元方想问什么,他也知道自己该怎么回答,只是不知为什么,他还是想要再思量思量……

    巢元方仿佛听到自己胸口咚地响了一下,此时却什么都不能再说,只得应诺起身,退出了门外。

    臣子等候接见的偏殿离这间书房并不算远,却远不及书房温暖舒适,巢元方呆呆地坐了好一会儿,手脚都越坐越冷。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意识到,那冷不是从外头的风雪而来,倒更像是从他自己的心里透出来的。

    怔忪中,他没有瞧见,书房外,一位样貌温婉的中年宫人已悄然退了下去,若是内侍们也在,便会认出来,这位是在陛下入睡后随侍在侧的宫女之一,两三个时辰前,正是她告诉陛下,适才在噩梦里,他似乎叫了声“三郎”;若是资历更深的嬷嬷们在,说不定还会想起,她当年还伺候过几天乐平长公主,也就是最近没事便来求见皇后和嫔妃们的宇文娥英的母亲。

    巢元方并没有留意到这些,他只是低头看着自己微微颤抖的双手,抑制不住地苦笑了起来:他已经尽力了,但接下来会怎样,还要看天意,而这天意……

    不远处突然传来了“砰”的一声,随即便是一连串的脆响,巢元方惊得站了起来——他听得出来,声音传来的方向,赫然就是他刚刚离开的书房,听这动静,好像是陛下愤怒地将案几上的所有物件一扫而空了!

    他下意识地往书房走了两步: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随即便又忙不迭地坐了回去:这个答案,他最好永远都不要知道,陛下最好彻底忘记他还等在这里,或者至少,不要那么快就想起来!他不介意在这个冰冷的偏殿里等上一日半日,他一点都不介意!

    然而他的这个愿望很快就破灭了。不过一盏茶的工夫后,他便听到了几个人狼狈离开的脚步声,随即是一声颤抖的通传:“巢太医,陛下宣你过去。”

    巢元方几乎是咬了咬牙,才露出了若无其事的恭敬之色,低头抱手地跟着传旨的内侍再次来到书房门前。

    门内传来的,是杨广冰冷愤怒的声音,每一个字仿佛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传令所有文武官员,明日一早去金光门,吩咐侍卫,准备好弓箭大鼎,我要将斛律政万箭穿心,大鼎烹食!胆敢缺席者,同罪!”

    烹食?巢元方好不容易端起来的平静脸色顿时裂开了,这个词他当然不会陌生,他也永远都不会忘记,一年多以前,杨玄感的兄弟杨积善就是这么被煮成了肉汤,当时在场所有的人,包括他,都必须将那肉汤喝下去……那个场面,那个滋味,如今又要再来一次了吗?

    他几乎是拿出了生平所有的定力,才脚步平稳地走进了那扇雕花木门。

    仿佛过了良久,他听到御座上传来了更加令人寒彻心肺的声音:“巢爱卿,明日处置过叛贼之后,你便即刻起身,去李家庄园,只要那位李三郎还有一口气在,你就把他给我带过来!”

    果然……如此!

    巢元方知道自己不该感到意外,却还是不由自主地抬头看了一眼。

    他们的陛下依旧端坐在御座之上,之前的疲惫犹疑却再也瞧不见半分了。从窗户上映照出来的冷白光泽正映在他的身上,将他映照得宛如一尊冰雪雕成的人像。此时,他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身上却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熊熊燃烧,那无声无息的火焰,带着令人恐惧的深寒和炙热,足以将整个书房,整个宫殿,乃至整个天下,烧成一把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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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猜一猜,发生什么事了?

    下一更应该是周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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