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声音……怎么有点耳熟?
凌云心里一凛,手上却比念头转得更快,一把已将面纱拉了下来,遮住了脸面身子,这才转头看了过去。却见不远处那张口结舌指着自己的,不是宇文家的纨绔老三又是谁?
看到凌云的动作,宇文承业也从惊骇中回过神来,忍不住冲上来几步,又在离凌云七八尺外蓦然站住了。
上下打量了凌云好几眼,他终于冷笑起来:“我没看错,果然是你!姓李的,你以为戴个妇人的幕篱我就认不出你了?你这模样,就算化成灰我也认得!”
想到刚刚听说的那个消息,他心头不由得一阵狂喜:这一次,真真是老天开眼,教这李三郎撞到了自己手里!只要拿住他,不但祖父他们要对自己另眼相看,自己当初受的恶气,也可以连本带利地还给他!
打定了主意,他没往前走,反而后退了好几步,眼瞧着跟凌云已隔得有三丈远了,这才锐声大叫道:“来人,来人啊!快把此人给我拿下,他就是圣人要捉拿的那位狂徒李……”
不过他这“三郎”二字还没出口,一个巴掌大的土块已迎面飞了过来,不偏不倚正砸在他的嘴上。“蓬”的一声过后,宇文承业已是满脸满嘴都是黄土,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只能抹着脸“呸”“呸”地往外直吐。但那么大团的土,一时半会儿却哪里能吐干净?
凌云不动声色地收回了脚尖,心里暗暗摇头:作为驸马的亲侄子,宇文承业会出现在公主府其实并不奇怪,奇怪的是,宇文家看来并没把事情的真相告诉他,而他又不知从哪里听到了一星半点的消息,以为他们家是真的想捉拿自己,以至于狭路相逢,竟直接嚷嚷出来了,自己也少不得先堵了他的嘴再说。
两人间的这番变故来得如此突然,领路婢女自是惊得目瞪口呆,有几个侍女仆妇也是闻声而来,看到这情形更是茫然不知所对。凌云的目光在几个人脸上缓缓扫过,面带忧虑地叹了口气:“三公子中邪了,你们快去请驸马过来!”
她的神色实在镇定,吩咐的事也清晰在理,比起满嘴是土的宇文承业来,自是可信了无数倍。仆妇们原是茫然之极,听到这话,忙不迭地答应着飞奔而去了。
宇文承业刚刚吐掉嘴里的大半沙土,看到这一幕,气得连嘴里的土都顾不上了吐了,嘶声怒道:“你们这些贱婢!你们怎么能听他的话,他是……”
凌云知道不能让他再把“李三郎”三个字嚷嚷出来,断然截住了他:“我是公主殿下请来的客人,三公子,你这般胡言乱语,可想过殿下的清誉?”
什么清誉!宇文承业忙又“呸”了两声,顺势也吐了些泥土出来:“你才是胡言乱语,你算什么物流,也配当我家婶娘的客人!”
一旁的婢女听着这话头不对,忙道:“三郎君,这位娘子的确是公主殿下的客人,殿下刚刚在春旭楼见过她。”他总该知道,春旭楼是不会让外人去的吧?
宇文承业哪里留意得到这样的言外之意,眼睛顿时立了起来:“胡说!他是什么娘子,他分明就是……”
凌云心里不由一声长叹,她明白宇文家为什么不把真相告诉他了,此人实在是蠢得根本听不懂人话,只能让他先彻底闭嘴再说!
她身子一晃,瞬间便逼近宇文承业。宇文承业吃过她的苦头,见她来得这般快,吓得转身就跑,只是还没跑出两步,凌云的手已扣住了他的肩窝,指上微一用力,宇文承业顿时全身酸麻,除了嘶嘶抽气,再也发不出别的声音。
凌云这才回头淡淡地道:“三公子病情太重,我只能先帮他治治。”
留下的婢女仆妇们早就被宇文承业的话吓呆了,闻言忙不迭地点头——这位三公子实在太过分了,居然敢这么胡乱嚷嚷,说公主的客人是个郎君,亏得客人出手制住了他,不然这话传开,她们几个也难辞其咎。那领路的小婢女更忍不住问道:“这位娘子,要不要婢子再拿团泥土过来?”
宇文承业原是看着几个婢女拼命地眨眼张嘴,指望她们能帮自己摆脱凌云的“魔爪”,听到这一句,顿时气得脸都紫了,奈何实在发不出声,只能在心里骂了百十来遍“贱婢”:公主府的人都是瞎了吗,那么个大男人,居然也能看成娘子,还要帮他欺辱自己……叔父呢?叔父什么时辰才能过来?他要把这帮贱婢都一刀刀活割了!
时光在这一刻仿佛变得极慢极慢,宇文承业身子只觉得身子越来越麻,膝盖也越来越软,整个人就如下了水的面饼般要往下出溜,奈何凌云的指头始终如铁勾般勾着他的肩骨,让他连脱力倒下都不能……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终于听到一阵脚步声响,道路尽头,宇文士及穿着一身家常袍子,连大氅都没披,便脚步匆匆地赶了过来。
抬头瞧见宇文士及斯文俊秀的面孔,宇文承业眼睛顿时一热:三叔总算来了,他一定要把这一切都告诉三叔,让三叔为他做主!
不知怎地,他全身突然间又有了劲道,一下子竟是几步冲了过去:“叔父,叔父!你快让人拿住他!拿住他!”
宇文士及听他这么一叫,微微皱起了眉头,宇文承业已冲到了他跟前,见他不悦,忙解释道:“叔父有所不知,此人就是陛下让祖父查访处置的李……”
但这一回,他的“三郎”二字依然没能出口,打断他的,是无比清脆响亮的一声——宇文士及情急之下一记耳光挥来,将这个名字彻底地扇了回去。
这一掌着实不轻,宇文承业被扇得耳里嗡嗡作响,却丝毫没觉出疼痛来。他一时只觉得自己是在做梦:三叔居然打自己?在宇文家,三叔明明性子最好,对自己也最是和善,不然的话,他也不会这么爱往公主府跑了,可这一回,三叔却话都没让自己说完就给了自己一记耳光?
他抬头不敢置信地看向了宇文士及,宇文士及却是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一眼:“你闭嘴,回头我再跟你算账!”说完他上前几步来到凌云跟前,脸色立时转为了歉然:“三娘子,我这侄儿身子不好,时不时会发些癫狂之语,得罪之处,还望三娘子莫怪。”
凌云自是欠身回礼:“不敢,只愿三公子能早日痊愈。”
宇文士及毫不犹豫地点头:“三娘子放心,我这便为他延请医师,对症下药,绝不让他再到外头去胡言乱语,贻笑大方。”
宇文承业呆呆地看着两人,只觉得耳边的嗡嗡声越来越大,就连两人接下来说了什么都听不见了,在他心底深处,突然不可抑止地冒出了一个小小的念头:难道,自己,真的,疯了?
他呆呆地瞧着凌云,见行礼告辞,临行前才转头看过来一眼——虽然隔着面纱,这一眼却似乎带着锋刃,冷冷地刮在了他的脸上。宇文承业不由得打了个寒颤,脑子也猛然清醒过来:不,他没看错,就是这个人,他在长安城里殴打过自己,在洛阳道上羞辱过自己,他看错谁,都绝不会看错这位……
他不知不觉喃喃地说出了声,但到了“李三郎”那三个仿佛被诅咒过的字眼时,却还是不由自主地闭上了嘴。
宇文士及自然也听到了他的话,一时简直不知该从哪里骂起,咬牙低声道:“你记住了,是你看错了人,是你说错了话,你从未在这府里见过什么李三郎,日后也不许再跟人提这个名字!”
宇文承业呆住了,想问一句为什么,眼泪却忍不住先掉了下来——他到底做错什么了?他在亲叔叔家里被个外人打了一顿,为什么连亲叔叔都觉得是他的错?
他脸上的泥土本来就没擦干净,眼泪鼻涕这么一流,一张脸自然更是惨不忍睹。
宇文士及只觉得眼睛都疼了:“你跟我来!”
他当然知道,自打得知承业在洛阳道上再次惹了李家姐弟、丢尽颜面之后,父亲宇文述就彻底放弃了这个孙子,将他直接赶回了长安,只让人盯着不许惹祸,别的都不管了。这次的事,自然也是一个字都没跟他说。但陛下再次提及李三郎的事,到底是瞒不住的,承业就是因此来找自己,可还没等自己跟他解释清楚,阴差阳错的竟让他当面撞见了“李三郎”。他会如此冲动,说来也不能完全怪他。
毕竟是一家人,有些事,原是不该这么瞒着他的。但这些事,要怎么说才跟他交代清楚,又不用担心他会泄露出去,惹来是非呢?第一x.
从内院门到书房的距离并不算远,宇文士及却觉得头发已愁白了两根。待到叔侄俩在书房落座,他一面让宇文承业洗干净了头脸,一面便挑挑拣拣地把能说的事说了一遍:
所谓李三郎,其实是唐国公府的三娘子,陛下要找的人,却是会在长安造反作乱的凶徒,若说她就是陛下要找的李三郎,自然不会有人相信,还会遭人耻笑——他宇文三郎被个小娘子生生打断了腿,这话传出去难道很好听?自己之所以阻止宇文承业,也是为宇文家的名声着想。
宇文承业眼睛越瞪越大,半晌才失魂落魄道:“他……她真是个小娘子?她真是唐国公府的李三娘?”
宇文士及脸色顿时一沉:“不然公主殿下能召她到内院来说话?”
宇文承业的肩头慢慢地垮了下去:是了,他听说过,那柴大郎就要娶唐国公家的三娘子,原来是这么回事,他们早就认识了,难怪当初柴大郎会帮她对付自己……原来自己真的是被个小娘子打断了腿,而且是见一次挨一次打!
沮丧之中,他猛然间又想起了一事:“那两位兄长当初其实也没打错人?那个多事的小子才是她兄弟李三郎?”
这事么……宇文士及看了他一眼,到底只是淡淡地道:“可毕竟不是他出手伤你,大郎二郎却差点打死了他,说来还是咱们家理亏。当时你祖父正停职反省,断然不能让家里再树强敌,也不能让咱家名声毁于一旦,自然只能重罚了大郎二郎。”至于他们也是被李三娘打断腿的事,还是不用告诉这个性子毛躁的侄儿了。
宇文承业脸上不由一热,说来说去,还是自己连累了两位兄长,难怪这次他们回长安,都不爱带自己出门了。
他越想越坐不住,索性站了起来:“多谢三叔指点,侄儿还有些事,就不耽误三叔的时辰了,侄儿告辞!”说完行了个礼,抬脚就走。
宇文士及见他火烧屁股般的模样,忙追出几步,皱眉喝道:“三郎,你这是要去哪里?”
宇文承业头也不回地答道:“三叔放心,侄儿是回家去找两位兄长,好好跟两位兄长道个歉。”
宇文士及忙道:“你跟两位兄长就不必提……”他还没想好该怎么说,宇文承业已是一溜烟去的远了。
宇文士及摇了摇头,正要往回走,突然瞧见了庭院角落里堆着的残雪,心里不由一动:她心情不好时最爱登高远眺,今日可别又光顾着看雪景,被凉风吹到了……从书房里拿了件轻盈的大氅,他快步走到小楼下面,却见栏杆边,南阳果然坐在一张腰凳上,出神地看着远处,竟没注意到自己的到来。
侍女自是瞧见了宇文士及,待他上楼,便无声地向他行了个礼,悄悄退到一边。宇文士及走上两步,将大氅披到南阳身上,连头带肩都轻轻裹住了,这才伸手握住她微凉的手指,低声道:“我陪你看一会儿,咱们就一道回去用饭吧,再不回去,宝儿该闹着要娘亲了。”
南阳微笑着回眸看了他一眼,那风帽上一圈雪白的绒毛正好围住了她的脸,却仿佛还不及她的肤色晶莹无瑕,那双明眸里流动的波光,更是让所有珠宝锦绣都失了颜色。宇文士及只看得心里“砰”地一跳,握着南阳的手不由得紧了紧。
南阳一笑过后,却又扭头看向了远处,神色里渐渐地多了几分怅然:“是该回去看宝儿了。”
宇文士及顺着她的视线看去,看到了远处太极宫那重重叠叠的飞檐,心里也是一声叹息。他知道南阳为什么心情不好——陛下这次回长安之后,脾气竟是越发古怪了,今日下雪原是好事,都说瑞雪有知,恭迎圣主,但今日早间去陛下面前凑趣的人,却都挨了责罚。陛下在盛怒之中还说出了“洪水滔天,杨花飘落”之类的话来,他听说后心里都有些不是滋味,何况公主?
不过此事实在是无从开解,他念头微转,索性笑道:“公主还不知道吧,今日那李三娘来得倒是巧了,出门时正好遇到了三小子,也不知怎地,她带着幕篱,三小子竟也把她认了出来。”
南阳闻言果然转头奇道:“那后来如何了?”
宇文士及笑道:“自然是不等他嚷嚷出来,李三娘便拿黄泥堵住了他的嘴。”
黄泥堵嘴?南阳不由失声笑了出来,宇文士及又绘声绘色地形容了一番宇文承业的狼狈,“知道自己是被李家小娘子打断了腿,我看他倒是老实了,日后断然也不敢再到外头乱嚷嚷,不然他自己都丢不起这个脸!日后你也不必再为那李家姐弟担忧了。”
南阳微微一笑:“你说得是,此事的确不用担忧了。”
宇文士及见她笑得明媚,心里顿时一松,顺口道:“说来也是一场无妄之灾,不知父皇这回怎么又想起要查找叫李三郎的人了。”
南阳眉头一挑,转头看着他没有说话。宇文士及被她看得一愣:“怎么?我该知道此事么?”
南阳轻声反问道:“那安伽陀不是阿翁引荐给父皇的?”
宇文士及知道事情有些不对,想了想缓缓道:“我也不清楚这人的来历,只知道父亲在辽东时就将他引荐给了父皇,也不知他说了什么,父皇便没再理他,这次回到长安才重新召见了他,难道他是说了什么很不妥的话?”
南阳缓缓点了点头,是啊,三郎的性子跟宇文家其他人完全不一样,他们自然也不会事事都告诉他,亏她还以为……她叹了口气,低声吟道:“桃李子,洪水绕杨山。江南杨柳树,江北李花荣。”
她的声音原本便清甜婉转,这么一字字低声吟来,更有一种回肠荡气之感,宇文士及脸色却不由一变:“公主!”这首歌他当然知道,桃李子歌,是到处流传的童谣,也如今宫里最大的忌讳。
南阳静静地看着宇文士及,一双明媚的眸子仿佛在喟叹,又仿佛在轻嘲:“三郎你知道么,那位安伽陀跟父皇说了,这首童谣说的是李氏将得天下,唯一阻止此事的办法,就是杀尽天下姓李之人!”
所以父皇才再次想起了李三郎。而这,并不是一个结果。
它只是一个开始。
就像这场已经融化殆尽的初雪一样,它们,都只是一个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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