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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平阳传(平阳传) 第五卷 岁月长安 第六章 不管不顾

    十月的这场初雪下得毫无预兆,头一日的午间还是艳阳高照,第二日的清晨,天地之间竟然已多了一层斑驳的素带银装。

    此时入冬还没多久,落在地上的雪自然是存不住的,但屋顶树梢的积雪一时半会的却还不会化去。在青砖黑瓦之上,枯枝残叶之间,那抹雪色便显得分外清冷,仿佛一夜之间,世间所有喧嚣浮华都已被西风吹远,只留下了一个触手生寒的黑白人间。

    文嬷嬷早起推开房门时,便被这满目的冷白吓了一跳,待听到院外孩童们的笑闹之声才回过味来——按地里麦苗的长势,这场雪下得倒真是时候;今年难得风调雨顺,这场雪一下,明年说不定还能有个好收成……

    不过这念头在她脑中只是一晃而过,随即她的一颗心便揪了起来:天气居然冷得这么快,也不知三郎的身子受不受得住?去年一个冬天,他的病可就加重了好些!

    想到三郎,文嬷嬷也顾不得别的事了,一路小跑来到了玄霸的院子,只是还没进门,就听到屋里传出了一阵笑声,那欢悦热闹之意,便是厚厚的门帘也遮挡不住。

    文嬷嬷好不纳闷,忙挑帘而入,想问个究竟。谁知帘子一挑,一股暖气便扑面而来,她不由自主先打了两个哆嗦,待瞧见屋里的情形,更是大吃一惊,一时连自己想问的话都忘了个干净——

    只见这处五间五架的上房,不知何时已被悉数打通,窗子也加大了一倍有余,整个屋子便显得出奇的宽敞明亮;也不知是在哪里生的火,屋里瞧不见火盆,却依然是温暖如春,就连四角上放着的大缸里养的荷花,都还是碧叶舒卷,清气宜人。

    玄霸就站在一个半人多高的荷花缸前,身上穿着家常的半旧衣裳,手里拎着把小巧玲珑的弹弓,抱手笑了一声:“小鱼姊姊,承让了!”这才施施然坐了下来。

    小鱼站在玄霸对面的荷花缸上,那水缸虽不小,缸沿却做得格外细而外卷,看着都觉得滑不留手,她倒是如履平地在上头跳脚:“不算不算,再来!”只是那一身黑衣上刚刚被弹丸打出的醒目白点,也在随着她的动作而跳动,看去自是分外滑稽,莫说小七笑得前仰后合,就是凌云和周嬷嬷也都忍俊不禁。

    瞧见文嬷嬷进来,众人都愣了一下,随即又笑了起来,小七笑着迎了上几步,向文嬷嬷行了个礼:“今日下雪,嬷嬷为何穿得这般清凉就来了?”

    文嬷嬷知道不对,忙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出来得急,竟是忘了穿外头的大衣裳,身上不过件薄薄的夹袄,难怪进门后反而哆嗦起来。

    周嬷嬷也是又好气又好笑:“阿文,你这是又要急着做什么?”

    倒是凌云笑了笑便吩咐道:“小七,去给文嬷嬷倒碗姜汤过来。”又对文嬷嬷点了点头:“嬷嬷不必担心,有了这间暖屋,三郎这个冬天倒是不必畏寒了。”

    周嬷嬷这才醒悟过来,拍着额头笑道:“我竟忘了,阿文这次过来,还没进过这间屋子呢!”——她这半个多月尽顾着“教导”凌云去了。

    文嬷嬷上前给凌云玄霸见了礼,起身后便忍不住又打量了屋子几眼,越看越觉得稀奇:“这屋子什么时辰改成了这模样?又暖和又敞亮,别的地方倒是没见过。”

    小七已手脚麻利地端了碗热腾腾的姜汤过来,嘴里笑道:“今年开春娘子就开始找人改屋子了,后来找到了几个西域的工匠才改好的。他们在屋子底下做了个火塘,如今这整间屋子倒像张大炕,这样既暖和,也不会有炭气熏人;只是到底燥了些,得用水缸花木来润一润。”

    这屋子底下就烧了火?文嬷嬷顿时觉得脚下发烫,忙问道:“这么烧火,不会烧到屋子吧?”

    凌云哑然失笑:“嬷嬷放心,这屋子底下火塘我是亲眼瞧见匠人们做的,用的瓦管还是我跟他们一道下去埋的,断然不会出任何差池。”

    文嬷嬷本来已喝了两口姜汤,听到这话又差点都给喷了出来:原来她家娘子不但会打铁,还会跟匠人们一道爬到屋子底下去挖火塘埋砖瓦!打铁就算是事出有因,挖坑又是所为何来?周嬷嬷居然也听之任之!

    把碗往小七手里一塞,她一把将周嬷嬷拉到了屋子的领一边,咬牙低声道:“你这大半年的,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娘子这么胡闹?”

    周嬷嬷淡淡地一笑,竟是挽着她的手走到屋子的另一边,这才问道:“阿文,你是不是觉得,娘子越发不知轻重、不知深浅了?”

    文嬷嬷忙摆手道:“我可没这么说!娘子自来便不是寻常的闺阁,可你难道不觉得,她如今太过散漫了,虽说世上的规矩不必样样当真,但她马上要嫁人了,总不能这般随心所欲吧?”

    周嬷嬷回头看了另一边正说说笑笑的凌云姐弟,神色里不由已带上了几分怅然:“你说得是,娘子如今就是随心所欲,我倒指望她和三郎能长长久久地这么随心所欲下去呢,只是……”她难过地摇了摇头,没有再往下说。

    文嬷嬷心里一惊,隐隐猜到一种可能,忍不住颤声道:“你是说,三郎这身子……不对啊,娘子不是一直在寻医问药么?而且三郎眼下脸色看着虽然差些,精神却还好,三娘也成日……”成日兴兴头头的,除了做事有些我行我素之外,心情倒像比以前还好些,一点忧心忡忡的模样也没有!

    周嬷嬷苦笑着点头:“是,今年四月间,娘子终于从终南山请到了那位孙仙人,结果这位仙人也只是让三郎好好保养。此后娘子便没有再出过远门,日常除了陪着三郎外,便是一心一意地建这间过冬的屋子。我见她行事荒唐,怕她是把事情都憋在心里,憋成了这样,还特意去开解过她,你猜娘子怎么说?”

    文嬷嬷茫然摇头,娘子会说出什么骇世惊俗的话,她怎么猜得到?

    周嬷嬷深深地叹了口气,耳边仿佛又响起了凌云平静的声音:“嬷嬷放心,我并不是因为难过才这么做。我只是觉得,事情已然如此,那就不必多想了,该怎么过便怎么过,能快活多久是多久,哪怕只能快活一日呢,也先过完这一日再说。嬷嬷也瞧见了,母亲那么殚精竭虑,未雨绸缪,可到最后,她这一生又过了几天快活日子?”

    听到周嬷嬷轻声转述的这番言辞,文嬷嬷顿时也呆住了,半晌才道:“可是,可是娘子到了柴家那边,总不能也这样不管不顾吧?”

    周嬷嬷神色微微一冷:“为何就不能了?夫人会挑中柴大郎,难不成是因为他年少有为,后宅清静?不过就是图个能让娘子不那么束手束脚罢了。娘子是什么人,他一早不就知道了,难不成以后还能后悔?”

    文嬷嬷忧虑道:“话也不能这么说。这天下的郎君么,小娘子没娶回家前,怎么看都是好的,娶回去之后,可就不一定了;像国公那样便已经算是难得,可那又如何?我看这柴大郎只怕还不如国公,你没瞧见么,自打上次过来看见娘子打铁,这都大半个月过去了,他那边一点音信都没有,谁知道是不是心头有了疙瘩?何况他家后院还有那么些个不省心的,我就怕到了那时……”

    周嬷嬷依旧摇头:“那时又如何?我倒没瞧出柴大郎有嫌弃的意思。再说了,郎君若是不喜欢了,你便是天下最贤淑的娘子,难道就不会有‘那时’?如今想这些也是无益。至于那些不省心的,”她冷笑了一声,温和的眉目之间蓦然露出了几分锋利:“放心!横竖娘子背后还有李家,身边还有我……和你呢,难不成还要娘子亲自去操心这些腌臜事?”

    文嬷嬷愣了片刻,到底是点了点头:“那倒也是,再多不省心的姬妾,都不如一个不省心的婆母。”所以夫人给三娘挑的人家,都是没有婆母的,这份苦心……她忍不住也叹了口气,正想再说点什么,周嬷嬷却轻轻一推她的胳膊,“你看看三娘三郎,他们这么快活,又有什么不好?”

    文嬷嬷回头一看,却见玄霸已重新站了起来,凌云则是几步走到荷花缸下,负手向小鱼笑了笑。小鱼一脸不忿地跳了下来,嘴里嘟囔道:“我是不大习惯在这上头躲弹丸,待习惯了,绝不会让三郎打到!”

    凌云足尖轻轻一点,也飞身站上了荷花缸,她身形修长,看起来不如小鱼瘦小灵活,却也极为轻盈稳当。那边玄霸已笑道:“阿姊,接招!”说着手上一动,三颗白色弹丸连珠而出,直奔凌云的上中下路。塔小说.taxiaoshuo.

    他的弹弓极为小巧,弹丸的力度自然也小,只是两下距离太近,他打得又快又刁,纵然以小鱼鬼魅般的步法,也难免中了一丸。

    凌云却是跟玄霸练着互射长大的,她的快箭,她的身法,有一多半倒是被玄霸越玩越好的弹弓给逼出来的,自然也比小鱼更熟悉他的路数。见弹丸电射而至,她并没有如何腾挪躲闪,只是轻轻往边上侧了一步,那三丸便是悉数落空,玄霸的第二轮弹丸转眼又到,凌云也是如法炮制地躲了过去,谁知还未站稳,玄霸第三轮弹丸又到了,而这一回,竟是横着三丸打了过去。

    凌云大约并没有料到这一招,脚下一晃还要闪开,却已然是来不及了,只听到“噗”的一声响,显然有弹丸打中了她。

    玄霸却没想到自己能打中凌云,放下弹弓奇道:“阿姊,你莫不是故意让着我?让着小鱼姊姊?”

    凌云依旧稳稳地站在荷花缸上,笑吟吟地负手问道:“什么让着你们?你又没打中我!”

    众人一愣,这才发现,她身上果然干干净净,一个白点都瞧不见,那刚才那一声又是怎么回事?

    玄霸也惊奇地“啊”了一声:“我明明听见……”

    小鱼却是跳了起来:“娘子莫要骗人!你手里是什么?”

    凌云笑了起来:“不是约好了么,不让弹丸打到身上便算赢。”说着她把背在身后的那只手往前一亮,却见她的手心不知何时已多了一片小小的嫩叶,圆圆的绿色中,一颗雪白的弹丸正在滴溜溜地滚动。

    玄霸惊奇地睁大了眼睛:阿姊居然耍赖!

    凌云却只是若无其事地瞧着小鱼:“你想耍赖?”

    小鱼想反驳却又无从反驳起,最后只得叫道:“咱们再来过!”

    凌云轻轻一跃,跳下了荷花缸,气定神闲道:“改日吧,三郎累了。”

    小鱼忙转头去看玄霸,玄霸瞧了凌云一眼,忙毫不犹豫地点头:“小鱼姊姊对不住得很,我累了,我真的累了。”说着便捂着额头坐回到榻上。

    小鱼气得握拳大叫一声,闷头冲出了屋子。屋子里剩下的几个人都大笑起来,文嬷嬷也是看得又惊又笑:“阿周,娘子和小鱼在赌什么?”

    周嬷嬷笑道:“也没什么,适才他们说起了生火的事,不知怎地就争论起来了,娘子和小鱼打赌,谁输了谁便去生一个时辰的火。”

    文嬷嬷听得瞠目结舌,那要是娘子输了,难不成也要去烧一个时辰的柴火?不过,娘子连挖坑埋瓦、打铁锻刀的事都能做出来,生火好像也不算什么了……

    她差点又要叹气,但抬头瞧见凌云和玄霸的笑容,不由又是一怔:在初雪映照的窗下,他们都笑得那么明亮而飞扬,就仿佛他们过去从不曾经历过任何痛楚,对未来也没有丝毫的忧虑,就仿佛他们生来就一直活在阳光下面,而且将永远这么无忧无虑地过下去。

    看着这两张相似的笑脸,文嬷嬷不由得一阵窒息。顷刻之间,她彻底明白了周嬷嬷的心情:只要他们能露出这样的笑脸,管他什么规矩都不值一提!至于那柴大郎……他若能和自己一样,也能看到娘子此时的笑容,那该有多好!

    她多少有些忧虑,却到底没再说什么。

    凌云见文嬷嬷没再絮叨自己,转头看着周嬷嬷笑了笑。周嬷嬷脸上顿时一热——她自然早就可以阻止文嬷嬷了,只是私心里觉得凌云到底是出嫁在即,让文嬷嬷多念叨几句,帮她收着点性子也好,这才听任两人猫抓老鼠似的你进我退了这么久……

    她心里暗暗检讨,面上自然依旧是不露声色。几个人又出去围着看了一回小鱼如何烧火,嬉笑之间,半日的工夫眨眼也就过去了。

    文嬷嬷早已去灶房吩咐厨子做几样热腾腾的应景菜色出来,眼见着都差不多了,才回到玄霸这边。她刚要宣布开饭。门帘一起,却是门房上的人跑了进来,手里捧着一个信封:“娘子郎君,外头有人送了帖子过来,说是务必要立刻交给娘子。”

    几个人面面相觑,都有些不明所以——他们住的这武功庄园,离长安城还有一百多里地呢,比鄠县的庄园还要远出一倍,寻常人骑马过来都要大半日的工夫,怎么会有人送帖子会送到这里来?

    凌云伸手接过信封,心里便是一动,这素色信封看着平常,入手却微有凹凸之感,兼之暗香扑鼻,断然不是寻常物件,她已不是第一次接到这样的信封了。

    却见那信封里头,果然是一张熟悉的请柬,落章也是两个熟悉的小字——南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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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隐居终南山的孙仙人,就是孙思邈,嗯,让这位医圣间接打个酱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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