妒女泉就在祠堂的后面,那泉眼足有车轮大小,碧清的泉水不断从泉眼深处涌出,聚成了一方波光粼粼的水池。
大概是泉水太过清澈,泉眼又格外深邃,这狭长的池塘竟呈现出了一种沁人心脾的翠色,从外到里,愈来愈深,仿佛是一块光泽流转的碧玉,又如美人脉脉含情的秋波。
众人一大早就被世民拉过来看泉水,原是各怀心思,兴致不高,此时却也不免啧啧称奇。世民笑道:“我就说值得一看吧!这泉水,当真有几分美人容色,只是可惜啊,”他摇头晃脑地长叹了一声,“如此佳人,何必善妒?”
玄霸也赞同地点头:“可不是么,凭她什么艳装靓服,还能比这颜色更动人?”
小鱼早已蹦到池边最高的石头上,晃晃悠悠地换脚玩儿,闻言奇道:“难不成这泉水见到美人了真会打雷?”说着便对小七招手,“你快去照照看。”
小七脱口笑道:“你当我是何大萨宝呢?”说完她自知失言,忙找补道,“我打听过,这泉水是只认衣裳不认人的,咱们穿成这样,谁来都没用。”
只是她的找补显然没什么作用,小鱼听到“何大萨宝”四个字,小脸便是一黑,转了转手腕没有做声。昨晚她想了一夜,越想越觉得生气:这姓何的指定是在耍她呢!可惜这人跑得太快,大半夜的便已不见人影,不然的话,今日他能剩下一颗牙齿都算她小鱼输!
世民听小七的话也是哑然失笑,顺口想打趣小鱼一句,但抬头瞧见她杀气腾腾的模样,又把这句话悄悄地咽了回去。
玄霸却是小心地看了凌云一眼,却见凌云仿佛什么都没听见,依旧在看着泉眼出神。他也只能在心里轻轻地叹一口气,笑着转了话题:“既然看不到打雷了,咱们还是回去吧,阿耶说了,今日要早些出发,也好早些赶到苇泽关呢。”
早些到苇泽关?然后就是分道扬镳了吧?凌云回过神来,抬头看了看,大概是昨夜下过一场小雨,今天的天气竟是格外的好,日头还没有出,天空已是碧蓝如洗,远处的山林草木看去分外清晰,就连树叶的颜色都比平日来得青翠透亮……这样的日子,还真是适合离别。
看着面前这泓清澈深邃有如明眸的泉水,她笑了笑:“好,我们早些出关!”
扼守井陉西口的苇泽关,离妒女泉并不算远。从祠堂往西而去,山势越来越陡,水势也越来越大,在数里之后汇成了一片水泽。水边的草木生得极为茂盛,放眼看去,但见丛丛芦苇随风起伏,倒也颇为可观。
苇泽关就遥对着这片水泽,关城就修在最险峻的山间,城门正当山路,一面是悬崖峭壁,一面是陡坡高岩,还有城墙沿着高坡一直修到了山顶的城堡,地势当真险要之极,纵然城池窄小,城墙残旧,竟也自有股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
沈英和凌云几个原是落在队伍的最后。抬头看了城关一眼,她转腕勒住了马缰:“阿云,三郎,小鱼小七,我就不送你们出关了。”
凌云见她勒马,心头就一跳,听到这话,更是怔住了:师傅又要走了么?玄霸也是大吃一惊,脱口叫了句:“师傅!”
沈英笑着摆了摆手:“三郎,这次我原该多送你一程的,不过我又一想,就算送得再远,也不过是多说几句闲话,横竖该说的你们昨夜都已经说过了,不差这几句。倒不如我早些把手头的事情办完,也好早些去长安看你。”
玄霸这才长出了一口气,恋恋不舍道:“那师傅您一定要早些来。”
沈英哈哈一笑:“那三郎你也一定要保重身子,好好等着师傅!”说完她又跟小鱼、小七各打趣了两句,这才转头看向了凌云。
凌云满心都是酸涩,她知道今日会有离别,却没想到还要告别师傅。她是跟师傅说了她这些日子的经历,可还有好些话,她还没有来得及说——她对过去的愤怒纠结,她对前路的迷茫困惑,还有那丝刚刚察觉就已随风而逝的,陌生无比的情绪……除了师傅,她还跟谁说呢?
沈英神色了然地点了点头:“阿云,我知道,你大概还有话想问我,不过有些事,我倒觉得,你心里其实早就明白了。”
自己早就明白了?凌云心头有些茫然,沈英的语气却是愈发肯定:“阿云,你是个明白孩子,心里比谁都明白。如今师傅能教你的已经不多了,你得学会自己教自己。日后无论遇到什么事,你都不妨先沉下心来,好好问问你自己。问清楚了,或许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凌云心头若有所悟,却还有些分辨不清,也只能认认真真地答道:“我会记住师傅的话,会好好想一想。”
沈英摇头笑了起来:“不不不!阿云,你不用多想。你最不用做的,就是多想!”说着她一指远处,“你看见这条路没有?”
凌云顺着沈英的手指看去,看见的却是她已走了整整三天井陉道。这条小路崎岖狭窄,险象环生,却是方圆百里内穿越太行山脉的唯一通道。他们别无选择。而此刻,它正蜿蜒着通向了山顶的雄关,将他们带向这条道路上最险峻的地方。
沈英再次在她耳边响了起来,那声音并不算高,却自有一份不容置疑的力道:
“阿云,有些事,多想也是无用,就如同这条山道,你心里既然已有取舍,就当一往无前!”
既然已有取舍,就当一往无前……凌云只觉得仿佛一道电光落在眼前,在震动之余,也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刺目光亮。是啊,她明明早就做出决定了,她明明早就知道该怎么去做,她到底在纠结什么,迷茫什么呢?
或许,就像他说的那样,她真是个贪心的人,贪恋亲情,贪恋团圆,贪恋那些美好的假象,贪恋世事或能两全的幻觉……
身上仿佛有什么东西蓦然开裂,凌云抬头看向了沈英,想说点什么,却见沈英已掉转马头,头也不回地挥了挥手,坐骑越跑越快,转眼便去得远了,衣袂飘飘,洒脱无比,就连马蹄声里仿佛都透着说不出的飒然爽利。
看着这个熟悉的背影,凌云眼里不由得一热,心头却仿佛轻了好些。
师傅的话,她听懂了。但愿下次见面的时候,她不会让师傅失望!
此时,队伍的最前面,看着近在眼前的苇泽关,那两位内侍的脸上也都露出了笑意:出了苇泽关,就是出了井陉道,再也不用担心匪徒劫道。他们若能快马加鞭,早日赶到陇西,说不定还能打元弘嗣一个措手不及。
李渊的心情却有些复杂:这几日过得有惊无险,结果总算一切如愿,只是出关之后,他们就都要赶往陇西了,凌云则要独自带着病弱的弟弟和母亲的棺木回到长安,这一千多里的路程,她甚至一个帮手都没有,就连二郎他……
他知道自己临别前应该多关怀叮嘱凌云几句,但这一路上,每每看着女儿瘦削挺拔的身影,他都有些不知该如何开口。
不过此时也已容不得他再多想了,有两位内侍在,通关查验的速度自是快捷无比,不过片刻工夫,车马便已穿过了关城。出得关来,山道一路往下,已是畅通无阻,那两名内侍便都停马看向了李渊。
李渊心里一声长叹,抱手笑道:“劳烦两位中使稍候片刻,我有几句话去吩咐小女和犬子。”
柴绍心头一动,转头看去,却见凌云正带马上来,神色平静,眉宇开朗,身姿仿佛比平日更显轻盈挺拔。他从昨夜起就有些不大自在的心绪顿时舒展开来,看着凌云轻轻地点了点头:他的身上还有皇命,出了苇泽关便再也没有理由留下来和他们姐弟同路,不过没关系,他会尽快交差,会尽快回来接应他们!
凌云怔了一下,这几日里,她多少有些避着柴绍,因为想不出该怎么面对他,但这一刻,她清清楚楚地看到了柴绍眼里的关怀和善意,也自然而然地向他微笑首还礼:柴大哥就要离开了吧,不用担心,自己会照顾好玄霸的。
柴绍脸上笑容不禁更深了些,他向玄霸也是点头一笑,转身来到两位内侍跟前,扬眉笑道:“两位中使,这山上风大,不如让柴某陪两位中使先下山去歇歇?”
两位内侍知道他是想为李渊父女兄弟留下空间,自是点头应允,三人有说有笑地一路往山下去了。
柴绍如此识趣,李渊自然欣慰。他忙把该说的话又想了一遍,这才带马来到凌云身边,清了清嗓子正要开口,凌云却已干脆利落地翻身下马,抱手行礼:“阿耶不必担心,女儿自会照顾好三郎,护持好阿娘。”
李渊不由一呆,眼前的凌云不知为何看去有些陌生,就像突然长高了些,长大了些,神情愈发疏朗沉静,一双眼睛更是清澈得能照见世间最微小的阴影。对上这样一双眸子,李渊打叠了半日的话语再也说不出口,只能干巴巴地点头道:“这一路,要辛苦你了!”
凌云回头看了看玄霸,又看了看柩车,微笑着摇了摇头:“应该的。”
她的神色分明是坦然之极,李渊却觉得脸上几乎要烧将起来。他实在不知该说什么才好,索性转头对建成几个道:“你们都过来,好好拜别你们阿娘,好好跟三娘三郎道别!”
世民自打知道可以去陇西了,满心都是兴奋期待,不过此时看看玄霸,心头又生出了好些不舍。他忙下马过去,低声叮嘱道:“三郎,你好好将养身子,千万莫再逞强了,回头等我到陇西帮阿耶办完了正事,就回长安去看你!”
玄霸笑着点了点头:“好。”
他自来唠叨,跟世民在一起时更是话多得说不完,此时却只剩下了一个“好”字。世民心里不由一阵发虚,忍不住解释道:“这次也是没法子的事,我也想多多陪你的,只是……”
玄霸轻声打断了他:“我明白。你去陇西好好帮阿耶建功立业,我在长安好好送姊姊出嫁,你不用担心我们。”比比电子书.bibi.
他的脸上依然带笑,语气也温和之极。世民却是不由自主地移开了视线:“好,待到阿姊出嫁之时,我自会回来送她。阿姊她……”说到这里,却见玄霸转头看向了一侧,他不由也跟着看了过去——原来凌云和建成已走到了山道上没人的地方,建成不知想说些什么,张了张嘴又闭上了,脸色好不纠结。
此时凌云已等了半日,见建成还不说话,而民玄霸都已看了过来,还是忍不住问了声:“阿兄?”
建成腮边的肉筋猛地一跳,到底还是开了口:“三娘,我……以前的事,都是我的错!是我误会了母亲,也错怪了你,也是我没管教好四郎,让你和三郎受了委屈。我对不住你和三郎,更对不住阿娘的一片苦心,还望三娘不要记恨阿兄。”
凌云原已猜到他要说的话,但见他说得如此诚恳,也认认真真地答道:“我不曾记恨过阿兄。”
建成苦笑着叹了口气:“多谢三娘大度。论起来,我更该去阿娘灵前好好请罪,如今却是怎么都来不及了。”
阿娘么?凌云沉默片刻,轻声道:“阿娘也不会介意。”阿娘怎么会介意呢?她会努力护住自己的孩子,却从不在意他们会怎么看她。
建成原是身形紧绷,听到这句,肩头顿时一松,语气也轻快了许多:“是么?那就好,那就好!眼下我们都要去陇西了,只能辛苦三娘先把母亲送回长安,暂时安置,我……”不知想到了什么,他又有些踌躇起来。
凌云心知他们对让自己扶棺回京的事都有些愧疚,但此时计较这些又有何益?她只能再次道:“阿兄放心,我会办好阿娘的后事。”
建成忙摇了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他停了停,到底还是一口气说了下去:“我是说,三娘不必太过操劳下葬之事,只要妥善安置阿娘的棺木就好,待得事情过去,我自会寻个机会,将母亲好好地带回邢州安葬!”
什么?他还在想着这件事?凌云的眉头不由皱了起来:“长兄不必如此!”
建成的神色却是愈发急切:“不,这是我应该做的,之前是我一直错怪了母亲,如今更是连送母亲回去都做不到,怎能不好好弥补?我已经误会了母亲这么久,不能让母亲再遭别人的误会……”他一路絮絮地说了下去,神色又是羞愧,却又带着说不出的期盼,语气也是越来越坚定。
凌云原是好不震惊:阿兄到底在想什么?但听着他的反反复复的话,看着他越来越亮的眸子,她的心头仿佛也有光芒划过:原来如此!原来阿兄是这么想的!
微微吸了一口气,她到底还是打断了建成的话:“阿兄,你没有误会,阿娘的确不愿回邢州!”
建成惊得张口结舌,随即便蓦地沉下了脸:“休得胡言!你知道什么?母亲怎会如此决断?明明只是为大局着想,哪里是真的如此荒唐!”
凌云看着他的怒容,心里却是越发悲凉:“阿娘怎会如此决断?阿兄,你真的还要继续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么?”
她原本以为,长兄是为了家族名声,才会坚持让阿娘回葬祖坟,现在她才明白,在他们兄妹里,阿兄受的伤,或许比别人都深,所以直到今日,他都无法接受阿娘的仇恨与决绝,都还想要继续自欺欺人下去。但有些事,靠自欺欺人是没法解决的……
建成脸色果然刷地一下便白了。扭头看向远处,他再也无法说出一个字来。
他当然知道,他知道祖母是怎么对待母亲的,他知道自己做错过什么,然而等他意识到这个错误时,母亲的眼里已经只有二郎了,仿佛二郎才是她唯一的孩子,仿佛生下他不过是个巨大的错误。因为这件事,他对祖母是有怨气的,而这份深埋的怨气,那句脱口而出的埋怨,也成了扎向祖母心口的、最致命的一刀。
祖母最后说,她不怪自己,她只恨母亲;然后就有了她临终的诅咒,然后就有了四郎……那都是他的错,是他一错再错,才会让事情变得如此无法挽回。他不管怎么疼爱四郎,都已无法弥补这个错误。
这一次,母亲坚持要回葬长安,更是把他的错,祖母的错,都□□裸地揭在了光天化日之下,让他避无可避,让他寝食难安!所以后来当父亲说出这只是母亲的计划时,他才会那么欣喜若狂,他以为母亲最终还是原谅了他,原谅了祖母,他以为他终究可以挽回些什么,结果到头来,却依然只是妄想!
看着远处绵延起伏的山脉,他终于嘲讽地笑了出来:“我明白了,我终究不过是个……不孝子!”就像
凌云心里也是一阵难过,放缓了声音道:“阿兄不必如此。人人都有不懂事的时候,只是阿娘,她没给你弥补的机会。”
建成心头一震,三娘的意思是……她觉得自己并没有错得那么厉害,是母亲太过决绝?她其实是站在自己这边的?他胸口不由一热,脱口道:“不,我只是不明白,母亲她不原谅我也就算了,为什么对祖母也是如此?身为晚辈,她怎么能……怎么能这么心怀怨怼!”到死都绝不遗忘,绝不原谅,到死都不给任何人台阶。
怨怼?凌云心头微哂,反问道,“若是身为晚辈,无论如何都不能怨怼,那阿兄,你现在做的事,算什么?四郎做的那些事,又算什么?”
建成原以为凌云是赞成他的,没想到她突然问出这么一句,顿时又是一呆:是啊,他怪母亲怨怼祖母,但他和四郎,何尝不是一直在怨怼母亲?这句话他实在无法回答,半晌才苦笑道:“三娘,我不明白!”不明白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凌云自然听得懂他的言外之意,可这句话,她又该怎么回答呢?在这件事里,有太多的纠结,太多的错误,有如一道沉重的枷锁,困住了他们太久太久。
沉默片刻,她目光微扫,却见路边杂木丛生,郁郁葱葱,却也夹杂着一些枯木败枝。有一棵不知是火烧还是虫害,竟有半边都变得焦黄。她心里一动,索性上前两步,翻手拔出背后的长刀,刀光过处,那半边枯木轰然落下,将坠未坠地垂在悬崖边上……
建成吓了一跳,就连一直观望的玄霸和世民都忍不住走了过来:“阿姊?”
凌云向他们摆了摆手,转身看着建成正色道:“阿兄,若教我说,母亲的事,祖母有错,父亲有错,你也有错,就是母亲,何尝不是错待了你,错待了四郎?这些错,如今都已无法弥补。但无论如何,错就是错,错了就得认!就算被人耻笑议论,也不能自欺欺人,不能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若是如此,那才真正会让人永世不得安宁。”
建成沉默良久,脸色愈发黯然,涩声道:“我明白了,说来说去,还是为了母亲安葬的事,这件事。我以后都不会再提,你放心,我不会让母亲不得安宁!”
凌云摇了摇头:“不,我说这些,不是为了跟阿兄算旧账、论是非。我只是觉得,有些事,总得说清楚了,看清楚了,才能彻底放下来。就像这棵树一样,有些枝叶既然已经枯死,无法挽救,那就不如一刀两断!只有一刀两断,才能好好活下去,才能轻装上路。
“阿兄,从今往后,我都不会往回看了,阿兄你也不要再往回看。母亲的事就交给我,父亲的事就拜托你,咱们都得轻装上路了!”
回头看着玄霸和世民,她长出了一口气:“还有二郎,你也一样,我们心里既然已有取舍,就该一往无前!”
“走吧!”
随着她的这声话语,崖边的灌木终于再也承受不住枯木的重量,那粗大的枝干从崖边直落了下去,发出轰然一声。
这声音在山谷间回荡了许久,随之响起的,是马蹄和车轮的声音。
在井陉西口,在苇泽关前,李家的人马,终于彻底分成了两队,一支人马快马加鞭奔向了遥远的陇西,而另一支则推着沉重的柩车,缓缓走向了长安的方向。